人口負增長時代，韓國基礎教育如何應對？

人口是國家發展的基礎性、全局性、長期性戰略要素。國家競爭力的全面提升依賴于合理的人口結構和國民素質，尤其是勞動人口的整體水平。韓國自2000年宣布出現“低生育老齡化”社會特征后，快速進入了人口負增長時代。在人口紅利消失的背景下，緩解勞動力驟然減少導致的問題，確保國家穩定、長期發展，成為21世紀以來歷屆韓國政府迫切需要解決的難題。近年來，韓國政府將“教育紅利”的開發作為其破解路徑：力求建構惠及所有國民的新教育體系，以提升國民的未來素養，使每個人都能成為充滿競爭力的合格勞動者；通過教育提升個人的幸福感和意義感，以推動每個人“從搖籃到墳墓”全生命周期的能力發展；試圖提供完善的看護服務，減少家長的育兒負擔，使生育和養育過程無后顧之憂。這些應對危機的教育政策，成為近年來韓國基礎教育改革的重要內容。

韓國的人口困境

2020年，韓國死亡人口首次超過出生人數，進入人口負增長時代。韓國政府提出，負增長時代國家面臨三大人口風險。首先，總和生育率斷崖式下跌。2020年，韓國的總和生育率降為0.84，比2015年下降了32.3%，為當年全球最低水平。其次，老年人口比例不斷上升。隨著生育率的持續下降，人口老齡化問題日益加劇，65歲以上人口于2024年達到總人口的20%。最后，由于人口收縮地區就業與發展機會少，地方人口持續向首爾、仁川等首都圈地區集中，從而導致地方人口更加減少的惡性循環。

人口減少對韓國的經濟與社會發展造成了嚴重影響。具體表現為：生產人口銳減、平均勞動年齡上升，導致社會整體生產能力受限；養老金、醫療保險和長期照護等社會福利支出持續增加，加重財政負擔；區域間發展差距擴大，造成社會結構失衡。最終，這些趨勢將削弱國家的經濟活力與綜合競爭力。

韓國政府認為，低生育率的根源在于就業、育兒和住房三大生活負擔，為此曾連續實施4期《低生育與老齡化社會基本計劃》（每期5年），試圖通過政策應對減輕國民的生活負擔，卻未能遏制出生率持續下降的勢頭。2023年，韓國的出生率甚至跌至0.72的歷史低點，令韓國政府驚呼“人口懸崖”已經到來。在此情形下，韓國政府提出，應對人口問題的政策應涉及社會各方面，特別是教育領域。為此，倡導通過頒布有效的教育政策，支持每個國民充分發展自身潛能，最終建設所有人共享幸福、可持續發展的社會。韓國政府認為，創造一個安心工作和生活的環境，能提升年輕人的生育意愿。

人口負增長時代韓國基礎教育面臨的挑戰

應對“人口懸崖”，基礎教育責無旁貸。就目前來看，韓國的基礎教育亟待解決如下四個問題。一是減輕家長教育和照料子女的負擔。韓國《嬰幼兒保育法》規定7周歲以下學齡前兒童保育屬于公共服務的范疇，但是仍有不少地區存在看護設施不足的問題。韓國“低生育老齡社會委員會”2024年的調查顯示，目前的嬰幼兒公共看護服務設施利用率只有15.8%。二是保持適當的學校規模，并保障教學質量。韓國教育部發布的2024年教育基本統計結果顯示，韓國中小學結構失調、兩極分化問題比較嚴重。有23%的中小學被市、道教育廳劃分為小規模學校，而與此同時，韓國首都圈新興城鎮的國立、公立中小學中，超過28人的大班額班級占18.6%。如何在確保教學質量的前提下支持小規模學校發展，同時合理疏導大班額學校，成為亟須解決的難題。三是緩解內卷壓力，確保學生幸福地學習。受到“學歷至上”傳統文化的影響，韓國基礎教育階段的教育競爭一直十分激烈，課外補習也是屢禁不止。學業壓力導致韓國中學生的幸福感整體偏低。基礎教育被期待能破解“越競爭—越焦慮—越投入”的惡性循環，在保障教育質量的同時，有效緩解學生的學習壓力。四是培養數字化人才，夯實國家的國際競爭力基礎。第四次產業革命引發產業與崗位結構的劇烈變革，韓國出現了圍繞數字技術創新的產業重組與崗位結構調整。許多新興崗位的涌現，對國民的知識體系和能力素養提出了新要求。韓國在國家層面提出了“培養100萬名數字化人才”的戰略目標。如何在學生認知初期培養其邏輯思維能力、問題解決能力、信息判斷能力等復雜能力，對韓國現有的基礎教育體系提出了重要挑戰。

人口負增長時代韓國基礎教育的政策回應

第一，國家負責為所有階段兒童提供教育與看護服務。韓國教育部本著從家庭養育轉向公共養育的理念，提出國家應為所有適齡兒童提供教育和看護支持，以減少家長的后顧之憂，同時為兒童的起跑線公平提供保障。例如，加強國家對0—5歲幼兒的教育和保育責任，在2027年之前逐步實現面向所有3—5歲兒童的免費保育和教育服務。為此，韓國積極推進幼兒保教體系改革，將原屬于保健福祉部（相當于我國衛生部）的幼兒看護機構“幼兒之家”和屬于教育部的幼兒教育機構“幼兒園”統一歸屬教育部掌管，并頒布共同的教育內容——“Nuli”課程。不僅如此，為了回應保教時間以外的特殊看護需要，韓國還選出一部分“幼兒之家”和“幼兒園”為嬰幼兒提供早晨、晚間、周末期間的特殊看護服務。又如，小學階段為有需要的家長提供包括下午托管、放學后學校銜接型托管、晚間托管、假期托管以及全天托管五大類型的托管服務。而且，根據學生的發展階段提供不同的托管課程。小學1—2年級開設新生適應及以游戲為主的藝術、體育、心理情感等課程，3—6年級則開設以未來能力培養與職業探索為主的人工智能、體育、文化藝術、基礎學習及職業體驗等課程。

第二，因地制宜調整學校規模，實現就近優質入學。調整學校規模的政策分兩大類。第一類針對各地超小規模學校。由韓國教育部提出各學段學校的最低學生數，勸告地方教育廳依此自主制定“適當規模學校”標準和辦學計劃。教育部規勸各地方教育廳審慎撤并小規模學校，只有對那些教育環境惡劣、連年無新生入學且有一定比例家長贊成的學校才予以撤并，其他盡量采取拯救措施。目前，不少地方教育廳基于“學校和地區社會共生”理念開發出了兩種小規模學校辦學模式：一是“校區型辦學模式”，采取的是教學一體化、行政分離模式，學校之間共享課程、活動、餐食等資源；二是“支點型辦學模式”，采取的是行政一體化、教學分離模式，如忠清北道教育廳在農村地區試點“1所總校+多所分校”的支點型小規模小學，總校覆蓋小學5—6年級，分校覆蓋1—4年級，設置1名校長統一管理。第二類針對城市大班額學校。韓國教育部于2021年頒布《教育恢復綜合方案》，提出了三項對策：建議學校租賃政府采買的“移動模塊教室”，即可現場組裝、拆卸并經消防局認證的臨時教室，來縮小班級規模；對于班額長期過大的學校，以教育部補貼的方式推動擴建、新建；對于交通不便地區的大班額學校，采取設立分校、提供班車等措施。

第三，提高公共教育質量，回應學生的長期發展需求。韓國教育部認為，“課外補習熱”持久不衰的根源是學生對補充教育和先行學習有持續需求，而這必須通過高質量的公共教育服務來進行緩解。為此，教育部從“提供補充性公共教育”和“建構生涯規劃教育體系”兩方面進行了政策建設。首先，教育部依據《公共教育競爭力提升方案》《縮減課外補習費對策》等相關政策，向學生提供補充性的學校教育服務，來緩解課外補習需求。例如，在學前教育階段，支持幼兒園開辦語言、藝術、體育等熱門興趣類課程，以及促進幼小銜接的學業補充課程；在中小學階段，豐富教育電視臺所提供的線上講座、補充學習項目，實現付費課程逐步免費化；等等。其次，提供系統、多元的生涯規劃教育，確保學生在整個基礎教育階段都能有規劃、有節奏地學習。例如，初中階段自2016年起推行“自由學期制”，指定某個學期為自由學期，其間全面取消考試和作業，執行“上午學科教學+下午體驗學習”的模式，保障學生的自由探索空間。又如，高中階段實現學校類型多樣化。高中類型包括普通高中、特殊目的高中及特色高中等，而且自2015年起逐步實施高中學分制改革，支持學生根據自己的生涯規劃自主選課并憑學分累計畢業。

第四，推動課程與教學改革，提升學生面向未來的核心能力。韓國教育部提出，未來人工智能時代將突破傳統的標準化教育范式，使教育體系一方面能夠因材施教，滿足學生在能力、興趣和學習節奏等方面的個性化需求，另一方面能夠支持學生自我主導的成長與發展。為此，韓國在2022年版《初中等教育課程》中明確提出要“培養具備包容性與創新性、能夠自主主導學習的發展型人才”，并圍繞這一目標構建了六大核心能力體系：自主管理能力、知識信息處理能力、創造性思維能力、審美感知能力、合作溝通能力、共同體意識。為實現這一國家課程目標，課堂教學正經歷兩方面的變革：一是利用AI技術，重塑課堂中的角色分工。韓國自2025年3月開始在全國中小學導入AI教科書。AI教科書充當助教和輔導教師的角色；教師成為學習設計者，利用AI提供的基本數據和教學建議，為學生提供個性化學習指導；學生轉變為自我主導型的學習者，利用AI學習工具，結合自身的目標、能力水平和學習進度建立不同的學習路徑。此外，家長可以共享學生的學習數據，基于客觀信息開展家庭教育。二是教學方式的轉型。引入探究式討論、項目式學習、翻轉課堂等教學模式，并在課堂活動的設計中融入社會情感學習內容，促進學生的自我表達、相互尊重、團隊合作。

總體來看，人口負增長時代韓國基礎教育的政策回應體現出三方面的特征。其一，在社會現象中理解人口問題。韓國政府透過人口指標探尋其背后的人口問題，將生育等人口行為理解為個體在社會適應過程中作出的選擇，并據此生成應對機制。其二，將基礎教育納入人口問題的整體對策之中。基礎教育對人口問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不僅關系到兒童與青少年的成長，更直接影響著整個社會的生態模式。解決了基礎教育問題，等于消除了年輕人的育兒憂慮；實現中小學與社區教育資源的有機結合，則有利于建構新的生態系統，以學校發展促進地區活力與社會凝聚力。其三，重視所有國民全生命周期的能力開發。韓國政府強調，唯有幫助每個國民適應不確定性增加的未來社會，以終身的能力提升作為穩定生活的基礎，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口問題。因此，在基礎教育階段著力培養國民的核心能力，將之作為提升個體素質的關鍵起點。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