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家鄉的風大,以為整個世界都如此。是因為走出小鎮讀書才發現原來有的冬天是風平浪靜的,有遮擋和避風港,人不用迎著風雨生存。
我們和風一起生活,習慣了讓它刮起頭發,將身上的衣服鼓吹得飽飽的,借著風力往前,有時也承擔著它的阻力,于是這里的女人們颯爽纖瘦,身影皆是風的形狀。
我們的島在地圖上看像一枚落單的鯨魚,只有鯨魚的一頭連接著外面的通道,剩下的四面八方被海包圍,也沒什么山脈阻擋海風,是真正的天涯海角。如果有什么流行蔓延到了這里,說明那潮流已經接近尾聲。
這里自古以來就屬于邊防重地,明代修建古城墻抗擊倭寇,留下來的士兵們娶了當地的女人成家。女人們習慣了戴著花頭巾生活,那是她們用來擋風的寶物,也是獨創一派的美學體系,后來慢慢地又成了一種身份歸屬。她們靠花頭巾認出彼此,構建屬于女人的城墻,創造了屬于自己的聚落。
天空是非常高遠的,常年透藍,風吹著天上的白云飄蕩,輝映著四面八方的海,一切都十分純凈。湛藍的海浪翻涌上黃褐色的風蝕巖石,不遠處是貧瘠的農田,戴著花頭巾的女人們站在田里鼓著風,像一串遠古的史詩。土地實在是太貧瘠了,只能種花生和地瓜這類的農作物,地瓜耐旱,花生有殼,也像人的個性,堅韌是藏在骨子里的,遠方的資源流通不到這里來,只能自己走出去。
在最靠近海岸的地方,有一棟三層自建房,那是我對于洋房別墅的最初印象。2002年左右,我剛剛上小學,村里的房子要么是早期留下的石頭房子,要么是剛剛新建還未裝修的混凝土房,擁有全裝大樓的還是少數。
那洋房里住著我們的老師,她是包頭巾的女人中少數幾個受過教育的。人們對于惠安女的印象不是在賣魚就是扛石頭做小工,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一個拿著粉筆和書本的惠安女站在黑板前確實少見。一個閩南的邊陲小漁村所能獲得的教育資源是最差的,首先不會有外地的老師愿意到這里來,一不小心考到這里的年輕教師總會想辦法再往外調,剩下的便是一些本土老教師,講課的時候帶著濃郁的地瓜腔。
大概在我念三年級的時候,小學拆了,要重新在海邊蓋一棟新的學校,可是村里的義務教育得繼續,于是一到六年級被分散到村里的各個角落,有的到宗祠里,有的去了廢舊的老房子里,有的到了豬圈旁。我們這一班是比較幸運的,到了老師的洋房里。
洋房的閣樓是空的,鋪著柔軟的地毯,上面安放著我們的書桌,講臺和黑板都是臨時搭建的,我們就這樣上了一年課,游蕩在主流教育之外。每天早晨,我們都被分派了打掃任務,有的同學給庭院的花澆水,有的要喂雞喂鴨,有的打掃整棟房子的樓梯,我那時候最常干的是撿地毯上的紙屑。每天我們只上兩門課,語文和數學輪流。中午總能聞到一樓飄來的飯香。下課就在樓下瞎逛,追貓逗狗。有一次庭院里的白鴨突然飛上了天,像一只天鵝一樣飛得又高又直,整個班的人都出去幫忙追。
我們語文老師畢業于隔壁鎮的高中,沒有正式編制,是我們村在教育這條路上走得最遠的惠安女,很顯然她沒有繼續往前走,戴著她的花頭巾退回了小鎮。她依然過著和當地婦人差不多的日子,婚是早早就結好的,農田雖然貧瘠也還是要照看,掙到錢的第一要事也是蓋房子。她的院子一半種滿薔薇月季,一半養雞養鴨,歲月靜好中飛著幾根雞毛,有種自成一派的和諧。她雖然也常遺憾沒有堅持上大學,但是我們彼此都知道也只能到這里了。
新學校建成以后,我們就從老師家搬走了。雖說是新學校,但也只是一棟4層的教學樓,形單影只地仁立在空曠的操場中。操場是一片荒地,每周五我們每個班要輪流去上勞動課,其實就是帶上家里的工具去鋤草。低年級在一樓,五六年級在三樓,四樓是老師的宿舍。那會兒鎮上終于給我們派來了幾個年輕的教師。
當地老教師們看得見未來日子的走勢,他們也不想去爭取什么外派、職稱,反而養成一種平和的心境。島上風大,可是人們又喜風,于是每個教室都開著好幾個大窗,湛藍的天空總是跑進室內,風吹著書頁嘩嘩作響,讀書的心情空曠極了。男孩子大多六年級畢業后就去跑船了,可是這并不影響他們把女老師氣哭。一次,年輕的漂亮女老師剛剛洗了頭從四樓沖下來,逮住一個在作業本上給她寫情書的男生罵,水滴從她的頭發淌到語文書上,風吹著沐浴露的香氣灌滿教室,我們都不知道該拿這香氣怎么辦。
四年級了,落寞的學校突然有了點起色,年段突然冒出幾個有點天分的女學生,她們的作文像是天邊絢麗的晚霞,點亮了幾個老師落寞的神采。被遺忘在邊陲的小學開始有人往縣中走去,參加各種競賽甚至獲了獎,風車小學的名字被貼上紅榜單,像是誰不小心在碎布堆里撿了塊落灰的錦緞,總算是縫了上去。
鈴鈴是其中的一位。那時候,老師常讓我到辦公室幫忙看卷子,她的作文像是一堆帶泥土的蘿卜中混了顆剛洗好的水蜜桃,沁人心脾。但她的作文不太像孩子筆觸。她寫戰場上的士兵懷揣著一朵玫瑰,其中男女情感的自白看得我目瞪口呆,畢竟那時候我還在為奶奶養的母雞要被殺了而感傷啊。現在想來,她是比較早熟的,從小就有股嫻靜的氣質,獨立于其他小學生。她的皮膚很白,身材纖細,行走坐臥有弱柳扶風之態,尤其特別的是那對水墨般的眼眉,很難想象在那樣一張秀氣的臉上長了一對英氣逼人的劍眉,底下擱著兩只星辰般有主見的丹鳳眼,這樣的組合真是特別,讓她整個人顯得十分神秘。
鈴鈴的叔叔是老師,經常給她寄整套的書,其中有一套張天翼童話集,鵝黃封面,壘滿床頭架。那時我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故事,雖是童話,但筆觸成熟老辣,寫的都是大人的事。她的家在馬路邊,每天早上她就站在二樓院子圍墻邊上讀書,旁邊放著一碗納涼的白粥,一邊看著底下的車匆匆經過。除了成績好,她也會比我們更超前地去設想如何考出去。六年級的時候,學校幫我們爭取到兩個去縣重點私立中學參加自主考試的名額,錄取了就是學雜費全免。我暈車得厲害,迷路在偌大的校園里,最終沒有考上。
那一年,她的母親因賭博欠債外逃,她也沒能去縣城念書,留在老家的農村中學。她并沒有讓這件事在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依然是逢人便笑,很少流露個人情緒。初中在鎮上讀,離我們村遠,她每天早晨步行上學。她總是拿著一本英文書背單詞,海風刮著她的身影,吹成一個潦草的英文字符。聽說她的媽媽逃到泉州擺攤賣魚,周末的時候她便獨自一人去幫忙。
初三,我們隨大流考取縣城重點高中,她做了一個當時我們都沒想過的選擇,直接報到了市里。那時候并沒有人教我們這樣破圈選擇,事實上我也還沒那個勇氣一個人跑那么遠。通往外面的柏油路只有一條,她好像總是比我們跑得更快一些。整個高中,她留在泉州寄宿苦讀,成了后來的“小鎮做題家”,周末則去魚攤幫母親收款,三年后考入北京市某重點大學。假期回家后,她燙了卷發,化了妝,清麗脫俗的眼睫間描了幾筆濃黑的眼線。同學提醒她沒有畫好,她說知道,正是因為不會所以要練習,描著描著就熟練了。這些年她好像也是一直在我們面前訓練著一些屬于遠方的行徑,吃力的動作給我們看過就好,生疏的步伐在離開的那一下總會熟練。
每次回家,我總能從大人口中得知她的近況,比如她申請了韓國梨花女子大學的交換生,又一次提前到達了遠方。梨花女子大學是19世紀隨丈夫到朝鮮傳道的瑪麗女士在自家私宅開設的,希望女子也能接受教育,如今是全世界最大的女子大學,培養了無數女性精英。聽說這所大學美麗極了,西洋古典與現代摩登交融,ECC隱蔽的山谷像一條康莊大道將具有獨立思想和學識的女性們團結到一起,通向遠方。不知道當她漫步在清麗的梨花雨中時是否會想起我們小時候念書的私宅,花園中種滿金鳳花,種子成熟的時候輕輕一碰就飛了,鴨子順著風往前飛,撲進絢爛的晚霞中。
就在我等著她大學畢業開辟新的遠方時,鎮上傳來她開始做代購的消息。梨花女子大學處在繁華的新村,學生街就是購物天堂,她開始往來于韓國和小鎮之間,進一些化妝品和衣服售賣。她的打扮也一改從前,褪去最初清湯寡水的素色清純,換上精致的妝容和新潮的韓式服裝,白皙的小V臉和纖細的雙腿游蕩在度假泳池和高檔KTV之間,呈現出一股兼具網紅和微商的氣質。看著她的照片,我想,那股書卷氣去哪里了呢?那些讀過的書和答過的卷子好像一雙雙翅膀將她一步步運向遠方,再撲嘖撲嚇飛走了,那股海島的大風都吹不亂的嫻靜下沉的氣息仿佛被外面的什么東西吹散了,她開始變得有些輕。
雖然兩家只隔著幾步路,我們卻很多年沒見了,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在觀音寺,那是守護著我們小鎮的廟宇,巨大的觀音石雕像佇立在山頂,慈眼望向遠方的海面。她和母親一起去拜拜,燒香的間隙中她裹緊大衣站在欄桿處眺望大海。海風大作,她依然掛著舊年的微笑,發絲清冷。聽說她做生意虧了一筆錢。站在遠處燒香的婦人記憶中長著一張和氣愛笑的圓臉,她靠著賣魚還完債務后回歸小鎮,支持她的女兒走向無數個遠方,卻在這會子結結實實地瘦了,豐腴的腮幫子泄了氣。
后來,她結婚了,嫁給了同村的一個男孩,據說是高我們一屆的學長,還在小學時她就喜歡著他,理由是他長得像韓國男明星。我對那男孩毫無印象,更不曾聽她提起這段心事,也許在那段有書本庇護的日子里,她對我們展示的只是一小部分。當然小鎮都是坦誠的,貧瘠的土地孵育出來的地瓜和學校都真實地給了我們血肉,只是我們都有所保留。
我不時會記起她家三樓的陽臺,她鋪著草席擱著幾本書在那里讀書,高考后我們一起在那里研究大學志愿,風一直刮著我們的頭發,她剛剛洗好的臉有些潮濕,英氣的劍眉和睫毛沾著水珠,令人想起“日暮蒼山遠”那一類的句子。小時候看的那些童話書里有一篇故事,講一只老鼠,總會在覓食的時刻,吹起那首薩克斯曲《回家》,小主人被它憂郁而深情的口哨聲迷住,成了它的朋友,每個深夜,他們總是會蹲在一塊聊回家這個話題。最后,它還是被女主人打跑了。小老鼠含著淚水告別它的朋友,吹著《回家》默默離開,童話戛然而止。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