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英雄作為一種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角色類型,其巨大的成長空間源于角色本身所經歷的創傷。在韓延導演的命運三部曲《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以及《我們一起搖太陽》中,不僅體現出濃郁的“平民化英雄敘事”風格,同時也呈現了明顯的“創傷化敘事”特點。
、英雄模型到創傷性英雄敘事
英雄題材相關影視作品因主角的獨特成長經歷,易引發受眾對于自身生活狀態的思考。近幾年的英雄題材影片中涌現出一批將鏡頭對焦于平民英雄的敘事作品。此類影片摒棄以往對于超級英雄的刻畫,通過構建受眾熟悉且真實可感的困難場景,塑造角色面臨危機時的超脫世俗的優秀品質,在引發受眾思考的同時,引發受眾共鳴。對平民英雄的塑造,影視作品進一步傳遞出積極向善的社會價值觀,拉近受眾與“英雄人物”的距離,增強作品的激勵作用。
(一)約瑟夫·坎貝爾的英雄歷程理論
“英雄自日常生活的世界外出冒險,進入超自然奇跡的領域,他在那兒遭遇到奇幻的力量,并贏得決定性的勝利,然后英雄從神秘的歷險帶著給予同胞恩賜的力量回來”。①約瑟夫·坎貝爾曾在一系列神話和宗教故事當中總結出一套模式,并且提出“英雄的神話”概念,他表示,所有的神話都在以不同的英雄面貌講述同一個英雄故事,英雄的神話的基本結構是一直不變的。這一公式可以套用在任何英雄故事當中,無論是擁有超能力的超級英雄或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在成長過程中都經歷了以下階段:啟程(歷程的召喚、拒絕召喚、超自然的助力、跨越第一道門檻、鯨魚之腹),啟蒙(考驗之路、遇到女神、妖婦的誘惑、向父親贖罪、神化、終極恩賜),歸來(拒絕回歸、借助魔法逃脫、來自外界的救贖、跨越回歸的門檻、兩個世界的主宰、
生活的自由)。
(二)約瑟夫·坎貝爾的英雄歷程敘事模型
約瑟夫·坎貝爾的英雄之旅模型由三個主要階段構成:啟程、啟蒙和歸來,包含17個子階段。在啟程階段,英雄接收到內心或外界的召喚,開始踏上英雄旅程,但英雄往往會拒絕任務的召喚。在此階段,神秘的力量或者強大的人物出現,幫助英雄跨越門檻進入新的世界,面對一系列的困境與挑戰。③下面將約瑟夫·坎貝爾的英雄歷程與《我們一起搖太陽》女主凌敏進行對照。
歷程的召喚:身患尿毒癥的凌敏因無法忍受因病痛而異于常人的生活,選擇在病友群為自己征求腎源,交換條件是與對方結婚,并保證在對方去世之后承擔起照顧其父母的責任,這與一位腦瘤癌癥患者呂途的需求不謀而合。
拒絕召喚:凌敏發布自己的征腎視頻之后果斷撤回了這條消息,害怕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產生不好的后果,既是出于自我保護的意圖,也是為了遵守中華文化的傳統道德觀念,所以她撤回了信息,并且拒絕了看到信息之后前來咨詢的呂途。
超自然的助力:呂途對這一交易很是上心,并且對凌敏開啟考察。在呂途不知情的情況下,不小心在一次活動上弄傷了凌敏,必須入院進行手術,恰巧凌敏父母不在身邊,無法照料,與此同時,凌敏的房租到期面臨搬家難題。
跨越第一道門檻:在凌敏住院期間呂途幫忙解決了一系列麻煩,獲得了凌敏的信任,順理成章入住到凌敏家中,幫忙照料直至康復,兩人在此期間相互熟悉,逐漸培養起感情。
鯨魚之腹:作為病人,兩人都在生活上有許多不同于常人的規則,凌敏每天要控制飲水量,口渴了只能嚼檸檬片解渴,自己參加好朋友的婚禮,盡心準備,卻被要求帶上袖套罩住因為血液透析而留下的傷疤等。
考驗之路:二者的交易不僅是對道德的蔑視更是對人性的考驗,期間兩人經歷了失去腎源的崩潰和絕望,逐漸與生活自洽。
遇到女神:呂途作為一名腦癌患者,偶然在病友群里看到凌敏的征腎加征婚廣告,內容與自己的需求不謀而合,使他重燃希望。
妖婦的誘惑:凌敏在發布這條征腎消息之后,呂途慕名而來,并且在她解釋發布視頻以及撤回視頻的原因之后,呂途仍然糾纏,給凌敏的生活帶來了困擾。
向父親贖罪:凌敏與呂途共同經歷了一系列困難與考驗之后,凌敏終于敞開心扉,真正在心理上接受了呂途。
神化:二人結為夫妻,并且在取得了父母和社會的認可。
終極恩賜:呂途病情突然惡化,但也是因為病情的惡化才使大家發現原來呂途的病情并沒有走到絕路,仍有堅持的可能。
拒絕回歸:呂途礙于治療費用等種種原因抗拒治療。
借助魔法逃脫:就在眾人勸說呂途繼續治療無果的情況下,凌敏拿出了兩人之前簽訂的約定條款,其中規定了呂途必須無條件接受凌敏提出的要求。
來自外界的解救:呂途經過大家的鼓勵與勸說接受了手術,病情好轉。
跨越回歸的門檻:此時二人真正與生活和解,擺正心態與病魔抗爭,與此同時凌敏與呂途不再是相互利用的契約夫妻,而是從心底認可對方并且相互扶持的愛人,實現了愛情回歸。
兩個世界的主宰:經歷了重重困難,凌敏終于不再為尿毒癥患者異于常人的生活而感到苦惱,呂途也在愛人與家人的陪伴下積極接受治療并取得好結果,雖然凌敏無法使用呂途的腎源成為正常人,但她已然重獲新生。
生活的自由:二人舉行了正式的婚禮,在家人與社會的注視下大膽表達自己對對方的愛以及對生活的希望。
(三)創傷事件與英雄敘事的關系
“創傷”本質是某種特殊的情感體驗,蘇珊朗格所理解的藝術就是:“將人類情感呈現出來供人欣賞,把人類情感轉變為可見或可聽的形式的一種符號手段”③。在韓延“生命三部曲”中,創傷事件與英雄敘事之間的緊密聯系,一改傳統英雄題材故事敘事的真理性與壓迫感,將創傷后情感作為推動英雄成長的主要動力,導演通過將平凡人物置于特殊的創傷事件中,如疾病、死亡等,來塑造出具有反叛精神和成長意識的英雄形象。這種敘事方式打破了傳統英雄敘事中固有的模式,讓人們在面對生活困境時,看到平凡人物身上
的不平凡。
二、創傷情感驅動下的反叛與成長
韓延“生命三部曲”里的主角們面臨著因疾病而對生活帶來的巨大壓力和創傷。劇中英雄角色遭受打擊后,在創傷情感的驅使下,做出對生活的反叛,逃脫困境。這種反叛行為,既是他們對生活壓力的一種宣泄,也是他們對命運的不屈抗爭。在環境變化和人物關系的發展過程中,角色經歷英雄歷程,實現成長。
(一)創傷情感的符號化敘事
在創傷敘事過程中,“創傷”作為一種情感符號,作用于敘事可生成特定的“行為”,以特定歷史時代作為線索生成“記憶”并“回溯”,產生“傷痕陣痛”④。《送你一朵小紅花》與《我們一起搖太陽》的主人公都是患病的年輕人,劇中著意將同年齡段正常青年的日常生活作為背景板,《我們一起搖太陽》里凌敏被邀請去參加好朋友的婚禮,并以伴娘的身份為一對新人跳舞助興,排練過程中凌敏因為長期藥物治療和血液透析經常體力不支,好友不僅忘記了凌敏特意帶來的包子,還要求她帶上套袖遮住透析留下的傷疤,這只是凌敏生活當中無數次創傷的縮影,她一直以來通過逃避社交、減少出門將創傷情感隱藏起來,直至將征腎視頻發布到病友群里。在視頻當中,凌敏細數自己生活當中的困境,對創傷感受不斷地回溯推動凌敏錄制并發布征腎信息,這在英雄敘事當中是十分重要的一個歷程。英雄敘事要求角色克服種種困難而創傷敘事將創傷情感作為敘事符號建構起了平凡人物的英雄歷程,并以更加感性的姿態融入在日常生活當中。
(二)創傷情感與創傷性事件形成
創傷事件引發創傷情感,這種創傷情感的具體表現會呈現出隨時間推移而減弱的狀態,事實上,這種情感呈現出的穩定狀態更加凸顯出主角對于創傷成因及創傷情感的執著。因此在創傷敘事構建情節的過程中,往往會拉長時間跨度,盡量營造穩定平和的敘事氛圍。《我們一起搖太陽》的主角呂途和凌敏帶著母親及其他長輩一行人外出游玩時,盡量壓制病情模擬正常人的出游方式,拍照打卡、品嘗美食,此時影片色調及背景音樂都呈現出和諧寧靜的氛圍。兩位主角將身體創傷及情感創傷壓抑、淡化,通過營造和諧穩定的氛圍凸顯出二人對于生活的不懈追求及對于生命意義的不斷探索。
(三)創傷情感的突圍與對抗
創傷情感的延續表現為角色在受到創傷后呈現出的具體反饋包括當下的反應及之后對于生活的反抗。英雄敘事當中的創傷情感延續則在此基礎上通過挑戰和反叛最終實現自身成長。韓延導演善用這一手法,在《送你一朵小紅花》及《我們一起搖太陽》中,主角經歷了相似的成長過程,從一開始的消極厭世到與同伴相處之后,逐漸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實現了自我認知的提升,敢于直面創傷,接納、包容且有對策地迎接新的挑戰。
三、創傷敘事與英雄敘事下的角色塑造
英雄敘事主要強調主角自身的光輝,通過“受到挫折一面對困難一克服困難一戰勝敵人”等一系列過程,最終實現主角的神化,將角色變成人人敬仰的神話英雄。韓延導演的“生命三部曲”打破傳統英雄敘事神化人物的模式,將主角定義為平凡人,放大主角的創傷遭遇,將主角的英雄成長過程與受眾所熟知的生活狀態結合起來,雖然設置意外與困境,但不設置非自然環境以及超能力等傳統英雄敘事情節,將人物的平凡放在中心位置,更加突出角色在逆境中的堅韌與不屈,敢于挑戰現實困境,敢于與自我命運及遭受的創傷做抗爭。通過“平凡”與“偉大”的相悖又相交,完整地呈現出角色人物弧光,促使受眾接收到平凡人物的生命力,表現出影片的多層次、深層次的內涵。
(一)環境變化與人物關系發展
環境的營造為英雄敘事及創傷敘事的運用提供了講述背景和氛圍。韓延導演的三部電影在環境變化的呈現上有著共通特征。“生命三部曲”里的環境變化與人物關系的變化相互纏繞,共同交織出情節發展,主要體現為角色在不同環境下創傷的差異化表現,《送你一朵小紅花》的主角在經歷同伴的陪伴之前所營造的對于自身病痛創傷及社會態度創傷的環境,和與同伴經歷了一系列反抗行為并取得成功之后的環境對比,是通過角色的性格、其他人物對主角小心翼翼的態度及背景音樂、構圖色調等打造出來的。《我們一起搖太陽》前期用低飽和度冷色調描繪凌敏的陰郁情感,與后半段樂觀生活的暖色調形成對比,利用營造環境的變化突顯角色的情感變化。
(二)人物性格的矛盾與統一
傳統英雄敘事的主角性格特點較為單一,雖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往往缺乏對角色的立體刻畫,過于統一缺少深度,對受眾能夠起到一定的教化作用,也會因為角色的神化產生畏懼感,難以共情。在以創傷敘事為主線的英雄主題故事當中,主角不再是單一古板的英雄神,角色性格不是非黑即白的完全狀態,允許相互矛盾的性格特質統一在角色身上。角色展現出脆弱與堅韌的矛盾性格,使其形象立體且易引起觀眾共鳴,《我們一起搖太陽》中的凌敏,她既有無助脆弱的一面,也有堅強的意志;《送你一朵小紅花》中的韋一航從消極悲觀逐漸變得勇敢樂觀,性格展現轉變的同時,也進一步推動情節的發展。這種矛盾又統一的性格特點讓英雄歷程更引人入勝,進一步激發受眾的參與與共情,引發受眾對于生活的思考。
(三)超越創傷與實現自我救贖
創傷敘事所要呈現的往往是兩種結局,第一種是創傷完全未愈合,主角在經歷了創傷洗禮之后拒絕反抗未能實現自身成長;第二種是主角在經歷創傷后的身體情況及情感狀態的變化,在自我救贖的過程中展現出英雄主義的人性光輝,最終超越創傷,尋找到生命的價值,完成角色的蛻變和成長。《我們一起搖太陽》中主角在面對生死離別的時刻選擇勇敢面對,在經歷“創傷一治愈”之后,不再逃避現實,積極地尋求生活的意義,實現了心靈的升華,證明了平凡的普通人在面臨困境時的堅韌和勇氣。《送你一朵小紅花》中主角也在相互扶持中實現了自我救贖,身體上的創傷雖然無法痊愈,但角色間積極樂觀面對生活的態度及普通人在人生逆境中的頑強不屈的精神是創傷愈合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四、結語
韓延導演的“生命三部曲”通過擘畫平凡的普通人在面對人生重大創傷后的反抗、治愈再到自我成長的過程,來展現平凡人物在面臨困境時的堅韌與勇敢。“三部曲”打破了以往英雄敘事中固有的模式,不再將人物角色神化,而是強調在平凡人物身上所體現出的不平凡品質,營造受眾熟悉可感的環境空間,以疾病、死亡等極具挑戰性的主題作為背景,塑造出具有反叛精神和成長意識的英雄形象。平凡人物在面臨生命的考驗時,展現出強烈的生命意志和心靈救贖,更能激發受眾的在場感和共情力。韓延導演的系列作品為英雄敘事及創傷敘事提供了新思路,以電影形式探索創傷治愈的另一種可能。
注釋:
① [美]約瑟夫·坎貝爾.千面英雄[M].張承謨,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② 邱禹明.約瑟夫·坎貝爾理論模型創作研究——以《我不是藥神》程勇的英雄歷程為例[J].文藝生活(藝術中國),2023(8):137-139.③ [美]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M].劉大基,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3.
④ 金瑞璠,岳愛華.國產反類型網絡懸疑劇的創傷敘事——以《平原上的摩西》《漫長的季節》為例[J].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24,44(1):99-10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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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聶偉.《三大隊》:孤勇者、銀幕“分身\"與新時代平民英雄敘事[J].電影藝術,2024(1):94-97.
[3]趙韜順.從超級英雄到平民英雄:新主流電影中英雄敘事流變研究[J].電影文學,2023(23):111-114.
注:本文系2023年陜西科技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3LJD04,項目名稱:絲綢之路影像傳播的構建與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