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化、數字化和AI興起的時代,“爬格子”,即在方格稿紙上一筆一畫地“碼字”(寫字)的作家和大眾已屬鳳毛麟角。方格稿紙和爬格子幾乎成了被遺忘的存在,這讓人不禁感慨時代書寫文化的變化之大、之快。記得當年的報紙雜志征稿時均有一句:來稿請用16開400字( 20×20) 方格稿紙或8開500字( 25×20) )方格稿紙工整橫寫的提示,甚至到21世紀初年還有個別報刊寫道:來稿請用方格稿紙譽寫工整。
國人什么時候開始運用方格稿紙書寫?一般認為源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筆者發現至少是在晚清已經出現。2024年5月在北京大學校史館,筆者見到1902年譯學館的筆記和仕學館范熙壬的試卷,可見紅方格紙上毛筆小楷豎寫的蠅頭小字,由此可見書寫者毛筆字的功力。這至少說明在晚叛佞夷騰擾而沿海之兵備皆虛與帝爭雄而列邦 則有也先拿破崙之憑陵內則有苗蠻日耳曼之背 立以之土宗具危若干釣引髮其勢如散沙在盤外 天下乃可 固之民質之弱者保之強之而後政權乃可一而後 命者翼之屬之違命者罰之斥之國勢之滇者聯之 下有工湖非然若明隆慶以前之宗社德威廉未 張居正畢士馬克優劣論清新學堂的建立之始,方格稿紙已經印行并作為作業和試卷開始使用。近查光緒八年(1882年)工部尚書、曾出任德國公使的呂海寰、東三省練兵事宜欽差大臣穆圖善等,均已開始用方格紙抄寫奏稿,至于這是否為最早的方格稿紙書寫,尚不敢斷然確定。
晚清北京琉璃廠的南紙店“懿文齋”、江西的“豫章書院”“紅樹山莊”,均可見紅或綠方格紙。紅樹山莊“尚卿居”的紅格紙印模(半葉8行20字對開320格印模)亦在網上有見。據筆者查閱史料,江西鉛山縣的河口鎮,即是當年與景德鎮等齊名的江西古鎮之一,也是全國紙業中心地。河口紙業發軔于宋,繁盛于元明及清,紙張質地優良,蜚聲國內,甚至成為官府用紙并遠銷海外。晚清河口的紅樹山莊即有“朱絲欄方格紙”面世,并被廣為使用。2024年12月,筆者在云南大學博物館也見到晚清鄉試試卷“天開文運”(半葉9行20字,對開360格印模)的印模實物。

中國傳統典籍與文字書寫一向為豎排、豎寫,且從右向左。據聞早在唐宋時,豎行寫經書時,已經考慮到書寫及文字大體對齊,為此加了豎欄線甚至短的小橫標線。為什么后來國人要用豎行方格稿紙(或橫行)書寫?顯然是考慮到書寫的工整、清晰與文本的字數限制及數字統計的便利。這也是中國方塊漢字書寫(包括對日本文字書寫的影響)區別于西方拼音字母書寫所具有的獨特規范。那么,除了晚清的奏本、新學堂的筆記和試卷之外,是什么催生了文本計數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筆者以為,主要是晚清版權及稿費意識的興起。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橫濱創辦《新小說》,并在《新民叢報》第19期上刊登“新小說社征文啟”,明確標示:“自著本甲等每千字酬金四元”“同乙等三元”“同丙等二元”,“譯本甲等每千字二元五角”“同乙等一元六角”“同丙等一元二角”。這種書稿計數付酬即新式“潤格”的商品文化交易現象,客觀上對作者書寫用紙提出了新需求。每頁可書寫 300~600 字不等的方格稿紙應運而生,并開始被廣泛使用就比較符合邏輯與情理了。
不過,如其根源,方格稿紙的出現和梁啟超計酬稿費的廣告,多少可以看到明治維新后日本書寫文化與工具變革的影響(此時鋼筆這一新的書寫工具開始在日本出現并逐漸普及)。日本的“原稿料”(又稱原稿紙)即日本400格的稿紙,最早出現在江戶時代的寺院,是從中國線裝書的版式中獲得的啟發,但僅限于寫經書。明治后期,則采用以400字原稿料稿紙的頁數與撰稿人結算稿酬。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亡命日本,避難期間先后創辦《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日本新興的書寫工具、稿酬制度乃至方格的原稿料稿紙對他的影響可以說是比較直接的,甚至到民國20世紀30年代“省港何大珍筆莊制”自制日式方格“原稿紙”還在使用。
魯迅先生的經歷也可以看作一種旁證。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魯迅在日本求學,他第一學期的成績表即是填寫在綠色方格稿紙上。1909年3月,時在日本的魯迅編寫的《域外小說集》率先在日本東京神田印刷所印制出版,魯迅撰寫的“《域外小說集》序”手稿也是用綠方格稿紙書寫的。這篇手稿和其他多篇手稿所用的綠格稿紙和魯迅成績表的方格稿紙幾乎一模一樣。
起后,方格稿紙開始被普遍采用。20世紀20年代左右,中國文人在豎行方格稿紙上豎寫(或橫行書寫)均已常見。當時的《新青年》《語絲》《文藝叢書》《未名》等刊物及“創造社”等,都開始印制自己的豎欄綠色方格書寫稿紙。如“新青年原稿用紙”邊頁上印有“每頁15行每行40字共600字”,“文藝叢書稿紙”邊頁印有“每頁11行每行36字”,“語絲稿紙”邊頁則印有需要填寫的“每頁欄”字樣。魯迅先生手稿文字在豎行方格稿紙上書寫為多,但他后來為譯著《勇敢的約翰》寫的“校后記”,則寫在橫行有雙線隔行的綠格稿紙上。橫行綠方格稿紙此后被廣泛使用,到20世紀50年代后則成為國內書寫文稿的定式與主流,甚至延續到現在的中小學生的書寫中。
還有一點也值得一提,筆者猜測晚清電報便于計數的方格文本,或許也是助推方格稿紙書寫與普及的一個因素,或者說也不排除受到電報文本的影響。
在計算機、網絡化和數字化的當下,文本的生成、書寫、修改和數字統計,已經成為一件非常簡單與便捷之事。書寫文化和書寫文本及其變革,已經使傳統的書寫方式、書寫記憶,包括便于計數的方格稿紙逐漸淡出了大眾的視野和歷史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