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誕生于轉型與突變多元共生的1990年代①。長期以來,學界對《白鹿原》的研究大抵離不開新歷史主義書寫,或回歸儒家文化傳統的闡釋框架。事實上,《白鹿原》的創作與這一時期社會流行的神秘主義文化熱緊密相關,有關神秘主義文化的書寫幾乎貫穿全篇。陳忠實對關中地區的風水、巫術、鬼怪等民俗文化進行了詳盡而深入的挖掘與呈現,這些神秘元素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內容,揭示了特定時期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也呈現出文學詩性精神的回歸趨向。研究《白鹿原》需要還原1990年代的文化語境,以理解其神秘主義文化書寫的樣態、動機與價值,從而理解《白鹿原》的經典性,以及1990年代文學的生成機制。
一、歷史詩學的新向度:神秘主義文化書寫的多元樣態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曾說:“‘神秘的這個術語含有對力量、影響和行動這些為感覺所不能分辨和察覺的但仍然是實在的東西的信仰。\"②事實上,“神秘\"這一概念是相對于現代科學的邏輯思維體系而言的。現代科學傾向于將研究對象從其復雜的自然與社會環境中抽離,進行孤立的考察與分析。然而,在探究中國神秘主義文化的濫觴時我們不難發現,古人的認知方式與現代科學的理性視角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古人對大自然的強大力量懷有深深的恐懼與敬畏之心,視世間萬物皆蘊含獨立的生命活力與意志導向。這種獨特的思維與認知模式,使古人在觀察理解周遭世界時,自然而然地將自身的特征與屬性投射到自然界的生物及現象上。如《山海經·海外北經》記載的先民對晝夜更替的解釋:“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暝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③在此描繪中,睜眼閉眼、呼吸飲食等人類的生理、生活活動,被用來詮釋自然界的晝夜變化,充分說明了古人以己度物、以生命解釋自然的認知傾向。面對那些超越日常經驗、難以用常理解釋的現象,古人更是深信無形靈魂的存在,并據此進行了一系列基于自身經驗的幻想與假設。風雨雷電、日月星辰的變幻運轉,以及生老病死等現象,均被賦予神靈意志的色彩,被視為神靈活動的體現。尤其在面對頻繁發生且難以防御的自然災害時,古人更傾向于采用精神層面的應對措施,如虔誠地祭祀與祈禱,以期獲得庇佑與寬恕。這種以神秘感應為核心的原始信仰,逐漸發展成“天人感應”的哲學觀念,與中國古代的“巫史傳統”,以及“道法自然”的哲學觀念,相互獨立而又緊密相連,共同編織出一個龐大且復雜的神秘主義文化網絡。正是這樣充滿奇幻色彩與深邃哲理思想的文化土壤,孕育了神秘主義文化。其涵蓋了神話故事中的奇幻想象、鬼怪靈異的驚悚敘述、自然幻化的奇妙景觀、奇人奇事的傳奇記錄,以及歷史傳說中悠遠而神秘的篇章。這些因素滲透交織,編織出神秘主義文化獨特的魅力。
《白鹿原》作為一部植根于這片文化沃土的文學經典,描述了從清朝末年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這一時段的歷史變遷,展現了神秘主義文化書寫的豐富形態,使歷史書寫呈現出新的向度。
一是書寫神秘的圖騰崇拜。圖騰崇拜作為原始宗教的基本形式,是文化意象原型得以生成的文化基因,其歷史可追溯至中國的史前時代。先民在與自然的接觸中,逐漸洞悉了各種動物的特征與習性,并對某些具有特殊意義的動物產生了崇拜之情。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被崇拜的動物漸漸成為部落的守護神,并被作為族徽繪制在生活與祭祀器物上。在《白鹿原》中,這一圖騰崇拜的傳統得到了生動展現,最為突出的就是對白鹿的圖騰崇拜。小說開篇便講述了白鹿的神秘傳說和白鹿村的神秘魔咒,故事緊緊圍繞白鹿展開,人們得以窺見白鹿懲惡揚善、滋養生命的神奇力量,以及它如何成為白鹿原的守護精靈,為宗族的發展帶來福祉。當白鹿村人著手建造旨在鎮壓田小娥鬼魂的寶塔時,他們特意在寶塔的南、北兩面鐫刻上了白鹿的圖案。這不僅是白鹿宗族族徽的直觀體現,更是其深厚宗族信仰的物化象征。實際上,白鹿圖騰的形成與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中國古代神話故事中,白鹿作為神獸的象征,不僅能驅趕野獸,保護家園,還能促進農業繁榮,協調人事。白鹿承載著民族文化深層的圖騰崇拜意識,是連接過去與現在、現實與神話的重要紐帶。
二是刻畫巫術靈異文化。自秦漢以降,中國社會始終保持著對巫術的信仰及對鬼神的敬畏。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道:“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普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①在這一文化背景下,朱先生宛如一位溝通人界與神界的靈異巫師。在白靈向白嘉軒、白趙氏及朱白氏托夢后,朱先生竟能精準預測出白靈離世的時間。更令人稱奇的是,朱先生還能預知自己壽命將盡,并據此做了周密的安排。在他辭世之時,其妻目睹院中升起一只白鹿的奇景。這無疑為這一人物形象增添了濃厚的神秘色彩與傳奇韻味,使其成為神秘主義文化的一種象征。再者,巫術活動在民間祭祀儀式中屢見不鮮。《白鹿原》詳細描繪了多種巫術活動,如求雨巫術、驅鬼巫術、喪葬巫術等。以求雨巫術為例,有一年白鹿原遭遇嚴重旱災,作為族長的白嘉軒帶領村民舉行“伐神取水\"的儀式,即通過懲戒和責問降雨的神靈,以達到求雨的目的。這類巫術活動的描寫,反映了人們在面對自然災害、生老病死時的無助和無奈,以及試圖通過巫術來尋求精神慰藉,以期改變命運的心理狀態。
三是敘述相地之術。相地即相風水,亦稱堪輿之術,其核心在于滿足人趨吉避兇的心理。其突出的表征是通過精心挑選家族墓地,期望達到趨利避害、福蔭后人的目的。在關中農村,人們對家族墓地的選擇極為重視。人們深信一塊風水寶地能夠匯聚吉祥之氣,不僅能為當世人帶來福祉,更能澤被后世,若墓地選址不當,則可能導致家族敗落。因此,當白嘉軒偶然發現鹿家地界上有“白鹿精靈”顯現時,他便毫不猶豫地從鹿子霖手中換取了那塊風水寶地。白嘉軒的這一換地之舉,實為改變家族命運之舉。在此之前,他六娶六喪的現實似乎暗示著家族的不“和”,而“白鹿精靈”的出現無疑是一個難得的轉機與吉兆。為了扭轉家族命運,白嘉軒特地請來陰陽先生,為其父親重新挑選墓地,并決定將墳遷至這塊風水寶地。小說中遷墳之后的白家,家業果然日漸興旺,仿佛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庇護。《白鹿原》引入風水視角,并以“風水大戰”作為小說的藝術構架,反映了關中的民間文化,也展現了農民樸素的世界觀。
四是描述夢境體驗。弗洛伊德認為,夢實際上含有重大的意義,是對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欲望的象征性滿足。夢境并非完全虛幻,而是與現實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反映了人類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歷、感受和渴望①。在不少文化中,夢被視為人類與超自然世界溝通的神秘橋梁,是預知未來吉兇的途徑或啟示。在《白鹿原》中,白靈的離世便是在夢境中被預示的:白嘉軒被一個神奇的夢襲擾,“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拄著拐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②。巧合的是,白趙氏與朱白氏也做了近乎相同的夢。這一切讓朱先生隱約意識到,白靈或許已在前一天離開了人世。此外,小說還通過對人物的夢境描寫,展示人物的心理狀態,如鹿兆鵬妻子鹿冷氏的夢境、白嘉軒的第六任妻子胡氏在夢中遭遇前室亡魂的圍攻等。這些夢體現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真實心理感受,而夢境體驗也被賦予重要的敘事功能。
五是表達鬼神觀念。在原始社會,先民對自然界的認識有限,他們無法用科學的方法解釋諸如風雨雷電、日月星辰、生老病死等現象,因此傾向于將這些現象歸因于某種超自然的力量鬼神,以此尋求精神慰藉。鬼神觀念在中國古籍中多有出現,《尚書·舜典》記載,大舜“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儒家經典《禮記·樂記》中提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④。《白鹿原》對關中農村鬼魂迷信思想的神秘恐怖氛圍描繪得非常生動。當瘟疫肆虐之時,鹿三之妻鹿惠氏罹患了一種罕見的疾病,俗稱“兩頭開花”,并因此雙目失明。然而,在絕望的境地中,她竟能清晰地看到化為怨靈的田小娥被梭鏢刺穿的后背上血肉模糊的窟窿。無獨有偶,吳仙草也染上了疾病,臨終前同樣看到了田小娥后背上的血窟窿。這一系列詭異的現象,使得鹿三的家人慌忙請來“法官\"驅鬼,企圖將田小娥的鬼魂從鹿三身上驅趕出去。朱先生還提出“造塔鎮鬼”的主意,要將田小娥的骨灰壓在塔下,以永久遏制其怨念。小說中更為離奇的描寫是,當六棱鎮妖塔竣工之時,瘟疫也奇跡般地消失了。
二、場域互動:文本策略與神秘主義文化熱的暗合
有論者曾說:“尋取中國文學的發展脈絡,清理出思潮的走向,離不開對一個時代的社會思潮與文學關系的考察,中國文學的發展與社會思潮的關系千絲萬縷、盤根錯節、難以分離。\"《白鹿原》之所以生動描繪出如此豐富的神秘主義文化形態并非偶然,而是與1990年代中國社會興起的神秘主義文化熱密切相關,其與當時的文化場域形成了深刻的呼應與緊密的互動。
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社會,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變革。1990年代,經濟的蓬勃發展確實為人們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娛樂和消費選擇,但也悄然消解了許多傳統禁忌與神圣感。物質生活雖日益豐富,人的精神世界卻似乎并未得到相應的滋養。在此背景下,傳統的玄學思想和神秘主義文化以其獨特的魅力與哲學底蘊,逐漸成為人們尋求精神慰藉的避風港。這些神秘主義文化形態,不僅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超越現實束縛、探索宇宙與人生奧秘的新途徑,更在紛擾的現實世界中開辟出一片凈土,讓人們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生活中得以暫時逃離。此一時期,各種神秘主義文化現象層出不窮。
比如這一時期的“氣功熱”,不僅體現在民眾的廣泛參與上,還伴隨著“氣功大師\"的涌現、氣功書刊的出版、氣功表演會的頻繁舉辦,形成了多樣化的普及態勢。據相關研究數據顯示,僅就北京地區,1977年至1999年間出版的氣功類書籍就有433本①。正式出版的氣功類刊物也多達十余種,其發行量更是遠超當時文藝類期刊的發行量,顯示出氣功文化在當時社會的巨大影響力。在此背景下,“氣功治病說”日漸盛行。早在1982年,作家柯巖就以其抗癌經歷為背景,撰寫了報告文學《癌癥 eq 死亡》②,其中有對氣功\"抗癌功效”的描寫。這篇文章在1980年代并未引起太大反響,卻在1990年代重新進入大眾視野,引發關注,這無疑為熾烈的“氣功熱”又添了一把柴。
“地外文明熱”“飛碟熱\"也是這一時期備受矚目的社會現象。1990年代,世界各地新聞媒體不斷報道不明飛行物的消息,引發了人類對地外文明的關注。與此同時,對靈異事件的廣泛傳播,恐怖文化的大行其道,也成為1990年代的一個重要社會現象。對靈異事件的討論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熱議的焦點,恐怖小說與恐怖影視作品頗為流行。此一時期,一些出版社為打造品牌,爭相推出系列恐怖小說,如中國電影出版社的“733恐怖系列叢書”“美杜莎書系—超級驚悚恐怖叢書”,《萌芽》雜志社和接力出版社聯手推出的“蔡駿心理懸疑小說”,中國長安出版社推出的“膽小鬼中外恐怖系列”等。恐怖電影也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獨立的電影類型。這一時期的恐怖電影在制作水平上有了顯著提升,在劇情設計、角色塑造及恐怖氛圍的營造上,也達到了新的高度,獲得了觀眾的認可,在票房上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如1990年代的林正英僵尸電影作品,成為香港恐怖電影發展的重要標志。隨著《驅魔警察》《僵尸至尊》《音樂僵尸》《新僵尸先生》等影片的推出,電影界掀起了一股僵尸題材電影創作熱潮。這類電影融合了恐怖、喜劇和動作元素,形成了獨特的靈幻喜劇風格。
巴赫金指出:“當對遙遠時代的小說進行客觀的修辭分析時,必須時時考慮到這個過程,把所研究的風格同相應時代雜語構成的對話化背景嚴格地對應起來。\"《白鹿原》雖然算不上遙遠時代的小說,但在分析其神秘主義文化書寫時,很容易發現它在塑造人物、建構情節、表達文化意蘊時所敘述的神秘主義因素,與當時社會流行的神秘主義文化現象“暗通款曲”,構成一種對應關系。首先,“氣功熱\"涉及的“天人感應”,與小說情節設置理念相通。例如,白嘉軒“六娶六喪”的波折命運,唯有通過\"轉換風水\"這一神秘手段才能破解,體現了民間對“天人感應”觀念的深信不疑。其次,“地外文明熱”與《白鹿原》的諸多神秘現象描繪“心意相合”。“地外文明熱”“飛碟熱”映射出人類對未知世界的探索之心。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逐漸擁有了更為強大的探索工具,能夠更深入地探索宇宙的奧秘。這一過程在拓寬人類認知邊界的同時,也激發了人類對生命和宇宙本質更為深刻的思考。《白鹿原》所描繪的神秘現象,如白鹿精魂、奇異夢境、法術、巫術、預言、鬼魂附體等,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人對未知世界的無盡想象與積極探索,是人類試圖理解并合理解釋自然界及人類社會中種種神秘現象的一種嘗試。再次,小說人物的命運充滿了未知與變數,他們始終在命運的波濤中奮力抗爭,企圖憑借個人的努力與智慧扭轉乾坤,改寫命運。正如白嘉軒在婚姻挫敗與家族式微的雙重打擊下,從未輕言放棄。最后,小說還巧妙融入民間信仰描寫,諸如風水、巫術、道術等,極大地增強了文本的神秘效果。
“恐怖文化熱”中的魔幻因素與《白鹿原》中的魔幻敘事如出一轍。恐怖小說或電影中的情節和意象,往往觸及鬼魂、惡魔、幽靈、詛咒等超自然領域。這些元素不僅蘊含著神秘色彩,還帶有怪誕畸形與陰郁死亡的氣息,以一種扭曲變異的形態出現在讀者或觀眾面前,營造出驚悚的恐怖氛圍。《白鹿原》描繪了眾多帶有魔幻色彩的意象,這些意象以神秘而荒誕的形式呈現,為整部作品增添了超自然的色彩。尤其小說中寫到田小娥死后冤魂不散,幻化為千萬只各色的蛾子在空中盤旋,不僅象征著田小娥的冤屈與憤怒,還給白鹿原帶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瘟疫。這種冤魂復仇的情節設計,與恐怖文學中常見的鬼魂復仇情節不謀而合。小說對于人性丑惡面的深刻揭露和批判,同樣帶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恐怖色彩。陳忠實筆下的人物形象復雜多樣,如白嘉軒的仁義與固執、鹿子霖的自私與狡詐,這些人物性格也暗示了每個人物不為人知的秘密與悲劇命運。對這種不可預知的悲劇性命運的描寫,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自覺地產生出壓抑和恐怖的感受。小說中一些細節描寫和情節安排也顯現出恐怖元素。比如在饑荒年代,人們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甚至出現了男人餓得想要吃掉自己妻子的極端情況;女人逃回娘家,卻意外聽到爹娘在廚房里商量著如何“肥水不流外人田”,將她煮來充饑。這些情節描寫不僅驚悚,更深刻地揭示了極端環境下人性的扭曲與道德的淪喪。
三、神秘主義文化的“兩面”:形塑文化心理結構的可能性及其限度
《白鹿原》對神秘主義文化的書寫,在很大程度上暗合著1990年代中國神秘主義文化熱的流行。與陳忠實類似,這一時期的其他作家也對神秘主義文化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如賈平凹在《廢都》中描繪“四日并出\"的奇異畫面,莫言的《紅耳朵》中相面先生的相面術對民間文化的借鑒,阿來的《塵埃落定》以癡傻者視角展現藏地文化的神秘,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對神秘事件的描述與闡釋,張煒的《九月寓言》通過講述神秘而富有哲理的故事展現人性的復雜與命運的無常。這些描寫共同構成了1990年代文壇神秘主義文化探索的豐富圖景。
也正是《白鹿原》對神秘主義文化的多維表現,恰切地描摹了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有學者提出:“文化心理結構是指一種文化的共同心理或品格,是經由人們長期的生產、生活方式的選擇,從而積淀在各種文化生活實踐中的價值取向與精神品格。\"①文化心理結構這一概念李澤厚也曾表述過:“與倫理的外在規范不同,我將‘道德’界定為人的內在規范,即個體的行為、態度及其心理狀態。我曾說過康德哲學是先驗心理學的哲學,因為我以為康德哲學提出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心理形式'問題,我稱之為‘人性能力’或‘心理形式’,或‘文化心理結構’,其中便包括‘道德’。”李澤厚進一步闡釋,思想史研究需深入剖析積淀于民眾心理結構中的文化傳統,并探討這一傳統如何對民族心理結構與思維模式產生深遠影響及塑造作用。這種由文化傳統所塑造的心理結構,實質上構成了民族性格的核心要素。一方面,民族性格植根于歷史的深厚積淀之中,是歷史長河中各種文化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另一方面,它又作為一種內在力量,深刻地影響著民族的當下發展軌跡與未來走向③。因此,文化心理結構,即民族性格,不僅是歷史積淀的產物,更是民族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驅動力。
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神秘主義文化有著重要地位。《白鹿原》中那些帶有神秘特征的敘事元素,不僅是對中華民族在長期發展中沉淀下來的獨特文化心理結構的生動再現,也為我們深入理解和把握中華民族文化特質提供了視角和路徑。如小說中“天狼”與“天狗”的神秘現身,便是自然界神秘力量與人的命運交織的生動寫照;無論是白嘉軒“伐神取水”,還是田小娥鬼魂附身后的驅鬼儀式,都深刻反映了實用主義人生哲學理念;朱先生和白靈死后化作白鹿的情節,不僅是對他們高尚人格的頌揚,更承載了人們對美好事物的集體記憶。陳忠實盡情地描繪著這些充滿神秘色彩的人和事,卻并不用現代邏輯予以解釋,而旨在營造一種隱匿的神秘主義文化氛圍。神秘主義文化如同一股無形的力量,滲透進小說人物的日常生活,構成他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他們的行為模式與思考方式,也反映出他們在特定歷史時期所秉持的信仰與價值觀念。
《白鹿原》對神秘主義文化的書寫,不僅深刻揭示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還體現為一種蘊含詩性特質的藝術表達。劉小楓在《詩化哲學》中指出:“詩意化的世界就是這樣設定的,即超驗的大我通過一個稟有感性的小我,把有限之物、時間中的物(包括個體的人和世界中的事物)統一領入無限中去。\"①\"詩意化的世界\"即指超驗的神秘世界。在這一框架下,“詩意化\"實質上等同于“神秘化”。神秘主義文化在《白鹿原》中的滲透與融合,不僅標志著文學詩意化審美本質的回歸,也提供了一種超越現實與理性框架的表現維度。諸如白鹿、白狼、鏊子、蛾子等富含魔幻色彩的意象,以神秘而荒誕的形式呈現,使作品在現實主義敘事中融入了超現實與非理性的元素,豐富了作品的審美層次,達到了一種整體性的寓言與象征效果,同時構筑了一個充滿靈性、虛無感的審美體驗世界與意象體系。由此,神秘書寫豐富了文本的層次結構與多重解讀的可能性,為讀者在探索與解讀這些神秘元素的過程中,提供了新穎獨特的閱讀視角,促使讀者產生奇異的審美感受。可以說,這種融合了作家世界觀與生命觀的神秘主義文化傾向,正是“神秘化\"向“詩意化”轉化的生動體現,也是文學作品在展現人性與自然奧秘時不可或缺的藝術手段,具有難以言喻的、超越現實的審美功用。
結語
《白鹿原》多層次的神秘主義文化書寫,與1990年代神秘主義文化熱構成了一種顯著的呼應。這充分說明社會的文化場域與文學創作存在著深層的聯動關系。當我們把一部文學作品放置在廣闊的社會文化思潮中闡釋時,或許能發現重新解讀它的可能性。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神秘主義文化元素蘊含著超現實的力量,能夠跨越常規敘事的界限,展現為一種向文本詩學回歸的建構方式,也開辟了一條通往多元文化價值取向的路徑,但是也應該注意到,在1990年代神秘主義文化盛行之時,不少作家存在過度沉迷于表現神秘離奇現象,有些作品只是簡單地將其作為一種噱頭或裝飾,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說對歷史理性的深度思考力與對民族文化傳統的深刻反思力。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百年鄉土小說與鄉村文化變遷的關系、啟示研究及文獻整理\"(19ZDA273)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郝璐,西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