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陜西作家贠文賢創作的長篇小說《大梁村》問世,該著緊隨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足跡,展現白鹿原上一個名叫大梁村的村莊半個多世紀以來鄉村社會的變遷和農民精神的嬗變,以此折射當代中國鄉村現代化和農民心路歷程,呈現當代中國鄉村振興的廣闊前景。
村莊變遷與中國式現代化
陜西作為中國當代鄉土文學重鎮,從柳青始,一代代、一輩輩陜西作家前赴后繼地耕耘在這片秦漢熱土上,創作出了一部部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影響深遠的精品力作。當代陜西作家手握傳統,腳扎泥土,充滿對國家民族前途和農民命運的關懷和思慮。贠文賢秉承陜西作家創作的優良傳統,以自己深厚的鄉村生活經驗和嫻熟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展現出20世紀后半期以來,陜西關中鄉村生產、生活的現代化轉型,呈現出三秦兒女邁向中國式現代化的美好圖景。
村莊是中國農業文明的重要標本。中國農民世代圍繞著村莊聚集生活,在村莊及其周邊形成了一個由田野、宅院、集市、水井、祠堂、學校、廟宇、墳地等組成的居住群落。一個村莊就是一個自然生態系統,一個村莊就是一個濃縮的小社會。因此,諸多中國現當代作家都選擇了從村莊視角,去表現鄉村社會生活,從而涌現出魯迅筆下的魯鎮、趙樹理文中的李家莊、柳青小說里的蛤蟆灘、賈平凹作品里的棣花鎮等經典文學“村莊”。贠文賢的大梁村是中國鄉土文學中繼陳忠實《白鹿原》后,又一個以白鹿原為地理單元反映中國農業文明變遷的作品。
白鹿原是關中平原向秦嶺山地過渡的一個黃土臺原。20世紀90年代,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出版,成功地激活并喚醒了沉睡千年的古原,白鹿原也因此上升為中國當代文學上一個極其重要的文學意象和象征中國傳統農業文明的文化符號。贠文賢所寫的大梁村是位于白鹿原東南端的一個村莊,這個村莊是唐時從波斯等國沿著絲綢之路來長安做生意的伊斯蘭人,在白鹿原上定居后而形成的一個回漢雜居的村落。到今天,已有千余年歷史。作為一個鄉村標本,大梁村擁有老井、澇池、戲臺、學校、村樹、街道、民居等,它們搭建起一個較為完整的鄉村社會空間。古井為村民提供用水方便,澇池發揮生態調節的功能,上百年的皂角樹證明古村落歷史的悠久,戲臺上輪番上演秦腔、眉戶、碗碗腔,帶給村民生活樂趣,也安放著老百姓對生活美滿和國泰民安的期許。
《大梁村》從描寫了從20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50余年村莊發展史,反映了中國鄉村從人民公社時期到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再到90年代城市化進程和新時代中國鄉村的現代化歷程。作者重點描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實行集體生產,以及進入21世紀大梁村鄉村振興兩個時段。如果說前三十四回,作者竭力想展示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大梁村在村領導和兩代村民的共同努力下探索農業、農村的發展路徑,那么小說從三十五回起的后半部分則展現21世紀大梁村欣欣向榮的現代化發展圖景,這其中包括:發展現代農業、注重生態保護、建設特色小鎮、開創全域旅游、加強縣域工業。新時代視野下的大梁村建成了北方農耕文化影視城,發展成為以園林觀光、觀賞農業、休閑度假為一體的文化旅游綜合園區,建成了生態產業帶、環山路,同時利用資源優勢,在秦嶺山脈和南北兩條河一帶,打造大濕地、大花園、大果園、大公園的休閑運動板塊,形成了以旅游、文化、餐飲、康養、休閑為特點的白鹿原文化娛樂板塊;與縣城工業對接而形成的工業園,充分發揮北嶺區養殖特色,從而建設秦嶺現代農業。不言而喻,21世紀的大梁村是西京城的后花園,是城市郊區蓬勃發展的中間地帶,一個能提供旅游度假、休閑娛樂、生態農業采摘的文化旅游地帶。大梁村五十余年所走過的道路,是中國鄉村發展道路的縮影,也是今天國家鄉村振興戰略實施后農村繁榮發展的見證。贠文賢寫出了從人民公社時期到鄉村振興階段中國農村的變化,展現出半個多世紀中國農村現代化探索過程。就此而論,《大梁村》有自己獨特的思想意義和時代價值。

自然史里的鄉村景觀與在地文化
《大梁村》的另一突出特色在于對鄉村景觀和場景真實細膩的描寫。在農業社會呈現的生機盎然的自然史里,展現白鹿原的在地文化。景觀是地球表面的視覺呈現,鄉村景觀是鄉土文學中最令人動容的內容,其中既包括鄉村自然風景描述,也包含鄉村生產、生活場景呈現。
贠文賢幾乎在作品的每一部分都進行了細致人微的鄉村自然景觀描寫,從“白鹿原上下起了春雨,一陣兒像絹絲一般,細細的,密密的,沙沙地灑落在地面,一陣兒又朦朦朧朧,好似濕漉漉的煙霧,輕柔地滋潤著這片古原。”到“大梁溝對面溝坡上,幾棵柳樹的柳條,婀娜低垂,長出了黃綠嫩葉,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再到“昨晚下了一場大雪,麥苗兒被蓋得嚴嚴實實,鯨魚溝兩岸白雪。”白鹿原上四季景色變幻,大千世界千變萬化,農民們手捏穗大粒圓、沉甸甸的麥穗,能感覺到殷實、蓬勃、向好的生活擺在面前。
自然是自然界中各個事物的總和,自然史試圖超越人類社會屬性,或者說自然史書寫為小說中的人物提供了表演舞臺和活動場景。同時作者還對白鹿原上的野菜進行詳細描述:薺菜、苦菜、蕨菜、小蒜、馬刺菜、蒲公英、麥品花,還有雨后的地軟,這使得鄉村世界首先呈現給人們一個生機勃勃的大自然,其上演繹著歲月更替輪回,萬物任天而動的理念,而這些充滿詩情畫意描述的段落,也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抒情性和審美價值,彰顯出作者對鄉村自然活力的呈現和自然野性的艷羨。
在自然史寫作基礎上,贠文賢筆下還有一幅幅生動感人的鄉村生產和生活場景,其中不乏割麥子時節,農民們把野兔聚在中間,兔子沖到女子懷里,晚上村子里就到處飄著淡淡的兔子肉香氣。麥子收上場后,人們開始打場、碾場、揚場,勞動的場景令人沉浸其中;還有農忙大會上人山人海的場景,叫賣牲畜的牲口大會上熱鬧非凡的場面,以及出售農具、農產品的物資會場琳瑯滿目的場景,還有人們把棉花變為棉布,集中在一起彈棉花、紡線、織布的勞動場景。作者擁有豐富深厚的鄉村生活閱歷,熟悉鄉村各式各樣的生活場景。因此,他描寫的每一個場景都讓人覺得身臨其境、如聞其聲。最感人的還是于剛乾、席養涵到秦嶺山中木料換糧食的場景。于、席兩人冬天進秦嶺,拉著三十二根青岡木長椽爬河翻山,到三橋鎮去換糧的這個場景描寫,像極了柳青《創業史》里梁生寶進秦嶺砍竹子的情景。唯有親歷,才能夠展現得如此動人,唯有深切觀察生活,才會寫得如此深刻,而這些生產勞動場景場面的描寫,是一切恢宏大作才具備的特色,顯然,在贠文賢心中蘊藏著書寫出一部史詩的強烈愿景。
《大梁村》里有分量很重的民俗鄉情描寫。民俗鄉情是鄉村生活的主要內容,也是鄉村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前人的生活習俗和社會經驗,讓后人遵照的具體內容。因此,在這些老百姓耳聞目染的民俗鄉情里,我們能夠感受傳統文化在鄉村生活里的根深蒂固,感受這個地域的文化特性。陜西關中是秦漢舊地、漢唐故土,民風淳樸、剛烈,白鹿原是陜西關中一個歷史悠久、古跡遍布的地理單元,大梁村是白鹿原上一個文化深厚的古村落,特有的原峁地貌,巍然可見的秦嶺,潺潺流淌的灞河,以及特有的鄉村生產、生活場景都映照出這片浸潤秦風漢韻土地的在地性特征。
一切優秀的鄉土小說家都會在作品里對鄉村風土及民俗下足功夫。贠文賢寫白鹿原上出現了旱情,村民們舉辦了一場伐神取水的祭祀儀式,而當秦嶺山中發大水,白鹿原的河流上漲時便有做背人過河的生意民風,真所謂“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梁村的在地文化深深扎根在白鹿原這片沃土上。
引人人勝的還有作者筆下大梁村豐富多彩的白鹿原年俗描寫,那是每到臘月初五要吃豆,以示辟邪扶正、來年向好;到了臘月初八,白鹿原人的臘八飯是臊子面;臘月二十三祭灶,過小年;等到臘月二十四,開始撣塵掃房子;臘月二十五要洗澡,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天,吃年夜飯、祭祖、祭神、守歲,過了除夕,大年初一拜年、吃餃子。這些更貼近日常生活的節慶習俗顯現著累世傳承的民族文化心理和精神追求,顯現出特定鄉村空間的文化傳承性,在亙古不變的歲月演進中呈現民族的文化心靈,以及一個民族綿延永續的生命溫情。
民俗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民眾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它往往出現在生活中的重要時刻,彰顯著人生的特殊意義,白鹿原上的婚俗是其中之一。從提親,請媒人,媒人奔走在雙方家庭交流溝通,到男女雙方背見,再到雙方正式見面,女方去男方家看屋子,互贈禮品,訂婚下聘禮,然后擇吉,確定婚期,男方給女方買衣服布料,最后迎親完婚、拜堂;客人們則吃席面、鬧洞房;新婚第二天回門走娘家。
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習俗是一個地域在地文化的真切顯現,其背后透顯著一定的生存方式和心理需求。無疑,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鄉村景觀與風土民俗,是變化中不變的內容,而在一個宏大的自然史描寫中,即在恒定的歷史長河中,《大梁村》呈現了關中大地及其之上的自然風景和生活景觀。這風景或景觀預示著該地域的文化特性,引領著人們在蒼茫大地與時間長河中不斷向上的精神攀升,顯示著深刻的在地文化認同和地方美學構成。
雙線結構與現實主義創作
《天梁村》從寫作手法上講,自始至終追求的是洗盡鉛華、樸實自然,但仔細品味便發現作者的匠心獨運與精心布局。小說從大梁村的社戲開始寫起,相當于小說中的一個楔子,通過一場戲讓作品中主要人物紛紛登場,并且借著一臺社戲,又交代了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之間的關系和他們之間的分歧,同時,小說開篇就展現一部大戲的場景,其間預示著小說要上演一部農民們的社會和人生大戲。
《大梁村》有雙線并行的寫作結構,一條線索是大梁村的社會結構變遷,隱含著不同時代鄉村不同的治理理念,這一線索以金文濤的順口溜貫穿全書而呈現,并承擔著點題作用。另一條線索是幾個年輕人的情感線索。小說中寫了兩輩人的生活和生命歷程,從老一輩的席廣田、于恭讓到年輕一代于剛乾、席養涵等,講述了年輕一代農民向知識階層轉化的發展過程,其中交織著于剛乾與金玉秀、席養涵與丁香梅的感情生活敘述。小說寫人物的情感不煽情、不渲染,在自然客觀的描述中烘托出兩對青年雖然兩情相悅,但終究是陰錯陽差地錯過,最后經過不斷尋找與碰撞,都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歸宿。
現實主義始終是陜西鄉土文學寫作的創作理念與方法,無論是柳青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還是路遙的綿密如針般的日常生活書寫、賈平凹的生活流彰顯、陳忠實對魔幻現實主義的借鑒,當代陜西作家都以現實主義嚴謹的創作態度直面中國當代鄉村生活,不論是直接書寫農村的建設運動,還是展示鄉村社會結構的變遷,他們的雙腳都踏在堅實的現實主義大地上,并以越走越廣闊的現實主義,顯現出在陜西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歷程。
贠文賢的《大梁村》書寫鄉村生活扎實、細膩、真切,沒有奇異的敘事,沒有驚世駭俗的語言表述,在淡淡的敘寫和細細的描述中,不經意間勾勒出五十余年中國鄉村歷史變遷。作者細節刻畫很成功,那是方書記的一頂草帽,它是于剛乾用自己新買的草帽換取的方書記一直戴著的舊草帽。多年之后,當方書記成為方老,住在政府大院,家里仍然掛著當年的那頂草帽,這頂草帽就成為剛正不阿、秉持公正的象征,也成為懷念往昔歲月的一個“文物”。這里還有于剛乾與金玉秀同處一室時的那只花貓,大家坐在飼養室時一起聊家長里短的生活場景,仿佛能聽到婦女們納鞋底拉細繩的嘶嘶聲,牲口咀嚼草料的磨嘰聲,它們一起合奏出鄉村集體生活的美妙交響樂。顯然,現實主義有多種呈現形式,贠文賢筆下的現實主義依然是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書寫,老百姓生老病死的細節描摹,詩情畫意的鄉村景觀描畫和意味深長的生產生活場景展現。
《大梁村》是贠文賢多年鄉村經驗的自覺呈現,以一個村莊的變遷展現出鄉土中國的光明前景,有意味的是,當作者即將完成此文時,正是2025年我國“一號文件”發布之時,“三農”問題永遠是當代中國的壓艙石。不言而喻,當代中國已從鄉土中國開始向城鄉中國轉型,鄉土文學向新鄉土文學轉變,中國農耕文明重要發祥地的關中白鹿原上大梁村的父老鄉親們,在他們走過的傳統農業生產生活方式中,隱含著民族堅實而有力的深深足跡,代表著他們向往現代文明和現代鄉村生活的美好圖景。因此,這是一個波瀾壯闊、日新月異的偉天時代,身處這樣的時代,贠文賢將個人生活體驗融人時代發展的洪流中,以大梁村的發展之路,凝聚起當代中國鄉村振興的磅礴力量,勾勒出一幅中國鄉村現代化的美好圖景。
作者簡介
劉寧陜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藝術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黃河文化與文學、城市文化與文學、文學地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