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在如東縣的西北部,屬于沿海地區的內地。一條紅星河傍村由南向北流過,啟揚高速公路從村子中間橫穿,公路兩側是廣袤的農田和寧靜的村莊,這里就是我寫《灑滿陽光的村莊》的孫莊村。
五月底的麥田已經完全黃了。南風在麥田上卷起層層熱浪,熱浪裹挾著陣陣麥香。“麥收大忙,繡女下床”,五月的鄉村,是農村最繁忙也是最歡快的日子。
麥收的日子,村子里已經看不到當年搶“三夏”的情景。那天,我在田野上散步,又走到當年父親麥收的農田,看到幾臺收割機在地里作業,它們的大嘴把麥子吞下,隨后就從屁股后噴出來,不過,這時麥秸與麥粒已經分離,麥粒收進儲糧箱,麥秸草灑在被割去麥子的空地上地頭上三三兩兩站著幾個人,他們正一邊看手機或打電話,一邊等著從機器上卸麥子,好一副悠閑的樣子,看到這一幕,我忽然想起我父親的麥收。
二
父親像老家早年的農民一樣,過著“一熟稻一熟麥,一氣哄到胡子白”的農耕生活。麥收到來之前,他們便著手做各種準備,準備曬場,準備鐮刀、扁擔擔繩之類,同時,一遍遍地往麥田跑,察看麥子的成熟程度,他小心地摘下一兩個麥穗,掐幾粒麥子放在嘴里用牙咬一咬硬度,然后樂呵呵地回家。
“蠶老麥黃一復時”,麥子的成熟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一熟都熟。麥收不能等到完全成熟,“九成熟十成收”,如果等麥子完全熟了,就會在收獲時造成損失,一是收獲中會掉落麥粒;二是來不及收割的話,一旦遇上連續陰雨天氣,麥子便會發霉爛掉,再好的麥子,不進糧倉是不算數的。
麥收突出的是一個“搶”。集體化年代喜歡用“龍口奪糧”四個字來形容麥收,又用“收麥如救火”來比喻麥收的緊張場面。
父親是個急性子,大忙的時候往往要罵人,甚至連老天也罵。記得有一天,早上是紅彤彤的太陽,人們以為是一個大晴天,把收割上來的麥子攤在大場上,留待響午的時候打,不料,中午時分,太陽忽地不見了,接著響起了雷聲,緊跟著大雨點便嘩嘩砸了下來。一場麥子被淋得一塌糊涂。
父親便罵開了。三嬸聽父親罵,便笑著勸父親:“哥,不打緊的,這是陣頭雨,只是路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父親看三嬸一眼,沒好氣地說:“路過?我這 打麥場是它的路呀?這天老爺怎么當的!”
準確地說,父親的麥收是從割麥子開始的,也是從他罵人開始的。
三
大集體年代,麥收最少也得二十多天時間。
上午,人們下到地里把麥子割下來,挑到場上攤開,讓麥穗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曬脆了,然后用鏈枷打,或用牛拉上碌磷在上面碾。父親是打連枷的好手,他打連枷的時候,連枷頭在空中會跳動,揮成一個圓,“啪一”一聲落在地上,很有力量、很有氣勢。
看到有人連枷打在地上聲音不脆不響,就會遭到父親的罵:“一點力都沒有,飯吃哪兒去了!”打場要“趕太陽”,太陽下去了,打場的力氣就要翻倍。集體化年代,打麥子的人在麥場上并排站成一條線,從麥場的這頭打到那頭。我們幾個站在場邊等著“翻場”的孩子,會認真觀察“連枷陣”上誰打得最好、最有力,父親往往被評為“最佳選手”。麥子打過一遍后,我們立即沖上場去,把打過的麥子翻過來,曬一曬再打,這叫翻場。第二遍打完了,麥子也就干凈了,這時要趕緊收場,收掉上一場,再鋪下一場我跟父親學過打連枷,但打起來連枷頭無法跳起來,落地的聲音不干脆,又挨了父親的數落:“沒出息,我看你將來靠什么吃飯!”
20世紀70年代,村子里有了脫粒機,那些鋪場、打場、翻場、收場的農事就被省略了,打麥場上只剩下日夜響個不停的隆隆機器聲。人們從地里把割下的麥子擔到大場上,堆在一起,由機器打脫。一臺機器拉著一臺脫粒機,旁邊圍滿了人,他們分工明確,有的站在機器口負責“喂料”,有的在機器旁出籽,有的把脫下來的麥秸草拉走…孩子們一般擔任捧運麥子的任務,腳下必須不停地來回跑。在機器打麥農活中,喂料是最辛苦的活計,而且有危險,父親就常常擔任這個角色。我不希望父親喂料,因為做這個事又費力氣又有危險,父親眼睛朝我一瞪,罵一句:“掙工分呢,不掙工分你們喝西北風去?”喂料手一天下來,比其他人員多掙兩分工分。因此,機器響的時候,父親就一直站在機器前,把整勻的麥子向機器里塞。我看到父親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臉上黑黑的全是灰塵,臉上只看到兩只眼睛在忽閃。我很心疼父親,如果不是為了我們兒女,他是不需要吃這樣的苦頭的。
分田以后,各家各戶單干,這樣的場面就看不到了。不過,這時麥子脫粒比集體的時候更麻煩,機器必須來回抬,從上一戶人家場上,抬到下一戶人家場上,笨重的機器得幾個人才抬得動。大忙季節,人力緊張得很,找個抬機器的人都難,有時候要把一個生產隊都找遍,才能找齊。早幾年,父親還抬得動,一會兒是請了人一起抬到我家場上,一會兒是幫人家抬送到人家場上。后來,父親抬不動了,我仍然抬不動,家里就沒有抬機器的人了,來去都得請人,每次打麥都必是要欠了人家的情,必須在后面的農事中一家一家地“還”。父親又要罵我:“真沒用,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抬不動機器,沒有個男人樣。”
用機器打麥,一家人肯定周轉不開,必須幾家人拌工,今個你幫我,明兒我幫你父親又得起早摸黑地干,一干就是好多天。
麥子打下來了,還得揚。
揚場是個技術活。揚場看似簡單,做起來卻有難度。“老揚場”在開揚前,會仔細觀察一下麥場周圍的環境,看風向和風力,看風的通道,有沒有障礙物等。然后是確定揚場的位置,風大了,從風的側面起揚,木掀撒出去低一點,且人身體正面朝著風,這樣不至于讓大風把麥粒刮進麥草、麥殼等雜物里。風小了,角度便要轉換,揚場人要背對風,木锨朝著風甩,麥粒落到麥堆上,雜物被甩出去。沒有風,揚場更是艱難,木锨搶得老高,使勁撒出去,麥粒落在遠處的麥堆上,短秸稈、麥殼等雜物在空中打個旋又落在揚場人身邊…“小麥蠶豆借風揚”,這是父親的話,意思是揚小麥和蠶豆不需要多少風。
父親是生產隊里的揚場好手。
從我記事起,每年都能看到父親揚場。麥子一打下來,父親便被“請”到打麥場上。中午過后,生產隊的打麥場堆起了幾個小山似的麥堆,父親跟幾個揚場手趁著風抓緊揚場。父親揚出的糧堆形成一條長埂子,上風是飽滿的麥粒,下風是麥殼等雜物,清清爽爽,毫不含糊。人們對父親揚場很佩服,有一年,村書記帶人來看父親的揚場現場,他指著父親揚的糧堆說:“你們看看,會揚場的揚條墻,不會揚場的揚一場。大家都得向老孫學習。”父親聽后揚得格外賣力,一掀接一掀,夕陽下,麥粒在空中形成一個個拋物線,就像天邊的一道彩虹。那時候也是整個收麥場父親最美好的時光。
揚場是不分早晚的,風順的時候,再困再累也不能休息。沒有風的時候,揚場的人便倒在麥堆旁瞇一會兒一一等風。
土地承包以后,揚場就成了各家各戶的事。但父親仍是麥場上的忙人。因為父親在我家麥子揚好后,便趕去幫人家揚。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跟父親學會揚場的,當然,在學習的過程中沒有少挨父親的罵。
四
麥收在緊張的勞作中悄悄過去,而我的父親在麥收結束之后生了一場大病。我以為一定是因為他不知疲倦地勞作,一家一家抬機器,一家一家幫著揚場,終于累趴了,致病了。那一年秋末,父親便走完了他的人生。
父親的麥收,是那一代人的麥收,體現的是那一代人的艱辛和苦難,也體現那代人的不屈不撓的堅忍精神。父親的麥收精神激勵著后輩,唯有不畏艱辛、努力向前,日子才會有奔頭。
作者簡介:
孫同林,男,江蘇如東人,江蘇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