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鴻

我大學一畢業，就到C中學教書。C中學在黃浦江畔，每逢整點，外灘海關大樓的鐘聲傳來，像在提醒人們，C中學的歷史已逾百年。現在的校舍是20世紀90年代重建的，也保留了一部分流風遺韻。紅色的磚墻，鐘樓式建筑，頹敗而倔強地立在那里，像一個矍鑠的老人，拄著拐杖，立在路邊，渴求與人搭話，再找機會傾訴自己的輝煌過去。

阿鴻是C中學的出納員，矮個兒，駝背，清瘦，襯衫總束在西褲里，頭勢也梳得清爽，看起來十分精神。皮帶上常年別著一大把鑰匙，派頭側露。聽人說，阿鴻的父親是C中學的老職工，他是頂替父親的。多年來，C中學的賬都經阿鴻的手。

我剛進學校就做班主任。當時，學生繳費要繳現金給班主任，發票要班主任手寫。我用一個信封，收來幾萬塊現金后，惴惴跑到財務室來點錢。我叫一聲“鄒師傅”，一手把信封里的現金取出遞給他，他用點鈔機一點，發現數目不對，操作了幾遍都是少一張一百元。我窘迫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阿鴻看向我那個信封說：

“不要急，你看看信封里是不是還有一張？”

“卡在信封里，果然有，謝謝你，鄒師傅！”

阿鴻看我是新班主任，又手把手教我怎么開發票，阿鴻的字真是字如其人，方方正正、細細小小。近水樓臺，語文組在財務室隔壁，我有不明白的，總樂意去問阿鴻，阿鴻也樂意教我，他還告訴我老班主任都是如何收費、如何管理班費的。

人們習慣叫他“阿鴻”，不是因為不知道他的真姓名，而是上至校長，下至阿鴻自己，都這樣叫，十分親切。我估計我比阿鴻小三十多歲，因而一直稱他“鄒師傅”。有一次，我對著他脫口而出“阿鴻”，馬上不好意思地改口叫“鄒師傅”，他對我說：“以后就叫我阿鴻吧。”

“你是長輩，我這么叫不太禮貌吧！”

“不搭界，我從小就叫阿鴻，習慣了。”

于是，我正大光明地叫他“阿鴻”。財務室門口有塊“財務室重地，閑雜人免進”的木牌，可我經常熟視無睹，一側身閃進財務室，坐在阿鴻的躺椅上，腳一翹，談起天來。我從起初靠墻站、喊“鄒師傅”，到后來坐躺椅、叫“阿鴻”，都是得到阿鴻同意的。每次去找阿鴻，他總是高興的。除非他在忙，他則抬頭敬個禮說：“不好意思，等一會兒。”

財務室里彌漫著一股積壓了三十多年的煙味，消散不去。裸露的幾塊白墻也被熏黃，好像時間留下的足跡。靠墻堆滿了一個個不同年代的柜子，從褪了色的木柜子到冰冷的保險柜，顏色駁雜卻井然有序，不知道里面鎖著學校的多少塵封往事，而解鎖的鑰匙可能別在阿鴻的皮帶上。僅有的辦公桌上壓著一塊同等尺寸的玻璃，玻璃下壓著十幾張大大小小的照片，記錄了不同的風景名勝和不同的人生階段，但都只是阿鴻一個人。玻璃上面有一本日歷、一個煙灰缸、一個燒水壺、一把紫砂壺、一個計算器、一臺點鈔機，仿佛這些就是阿鴻所有的私人物品。我忍不住問阿鴻：

“阿鴻，你老婆呢？”

“我有一個侄子。”阿鴻一邊給玻璃缸里的烏龜喂食，一邊嘴角咬著煙。

我感到說錯了話，便借口上課去。

阿鴻不響，繼續喂烏龜。

有一個冷天我早早到校。步履匆匆，瞥見阿鴻從一樓扶梯下面的亭子間里悠悠地走出來，小房間是一間臥室，有一張床，走在阿鴻后面的是保潔阿姨阿華。后來聽人說，阿鴻和阿華搭伴兒住在學校里，那個亭子間就是他們的家。而阿鴻是有妻子的，但不知道是瘋了，還是感情不和，僅剩夫妻名分而已，阿鴻這才“以校為家”。從此，即使在財務室里遇到阿華，我也不問。一想到那個亭子間，三十多年，一周七天，以校為家，便一陣酸楚。

語文組待我很好，叫上我出去吃過幾次飯，阿鴻好人緣，作為語文組的組外友人，也常在受邀之列。阿鴻愛喝黃酒，問我喝不喝，我勉為其難地說可以喝一點。于是我們就這樣喝起來，阿鴻覺得這個年輕人不懂肯問，也能談天解悶，還愿意陪他喝黃酒，十分盡興。但他并不講他的事，當有人當他的面說起學校里有什么不公開、不公平的事，甚至問他，阿鴻也不響。

每次找阿鴻談天，都是我的話多，他的話少。我就問阿鴻：“阿鴻，你做出納多少年了？”“三十多年。”

“阿鴻，三十多年里，你遇到多少個校長？”“四五個吧。”

“古說話：‘一朝天子一朝臣。’阿鴻你真厲害，校長換了四五個，出納員還是你。什么道理？”阿鴻不響。

我本以為和阿鴻熟了以后，他會傳授一些學校里的“生存之道”給我。但他始終對一些事情諱莫如深，令人捉摸不透。

校長室和財務室在同一層，校長經常坐在辦公室里用上海話高喊：“阿鴻！”阿鴻也響應道：“誒！\"便疾步走向校長室，不多會兒又跑回來做賬。阿鴻做賬很仔細，從沒有犯過錯。我坐在夾在財務室和校長室之間的語文組里想，阿鴻這個名字的確好，因為“阿”是陰平，“鴻”是陽平，用上海話叫起來，敞亮高亢，直干云霄，聽得人心情舒暢；更關鍵的是，阿鴻做事也讓人放心。

日子長了，我發現人們把去財務室叫作“到阿鴻那兒去”。到阿鴻那兒去要么是點錢，要么是領錢。每逢重要考試結束，阿鴻就把一張桌子橫在財務室門前，旁邊是“財務室重地，閑雜人免進”的木牌。自己坐在桌子的一邊，另一邊放著領取考務費的簽名單。人們排隊，簽一個字，他發一個錢。有零有整的，他就以錢包錢，很快發完。所以，大家叫“阿鴻”的時候都是興高采烈的。我也從沒有聽人議論過阿鴻，即使是和阿華的事，人們也只就事論事。

我不知道阿鴻什么時候退休，但看他年紀大了，總是在抽煙，會忍不住說一句：“阿鴻，少抽一點，多抽沒好處。”“習慣了，戒不掉。”

“阿鴻，你今年體檢去過了嗎？”“我這個人從來不體檢的，沒什么事情也就算了，有事情了，要么看不好，要么被嚇死！不如不去。”

我不響。阿鴻補充：“要死總要死的，沒人通知，死得痛快。”

我在C中學的第六年，決定要離職。那一天，我去找校長，又找教研組長。我認為已經和所有需要告別的人告了別，卻唯獨忘記阿鴻。不久，阿鴻也知道了。上班的最后一天，阿鴻走到語文組，叫我到他那兒去坐一坐，我很感慨地走進財務室，心里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阿鴻取出一大壇黃酒，說是寧波老家釀的，為我送行，祝我以后一切順利。我謝了阿鴻的好意，欣然接受了他的好酒，又叮囑他以后少抽點煙。與此同時，那一年C中學要改擴建，新學期要搬到臨時校區去過渡。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走進這所百年老校了，忽然傷感起來。

暑假里我開始整理搬回家的東西，發現阿鴻送我的那壇酒沒帶回來。夜已深，我想到學校碰碰運氣。北門確實沒有保安值班，保安室里是黑的。黑壓壓的鐘樓式建筑在明月的照耀下顯得清冷而沉靜，像一個老人坐在路邊，只是凝望著你，卻不打算和你談天，可能是老得說不動話。我心里一震，這下完了，進不去了。也許是過于安靜，反倒使我想喊兩嗓子，給黑夜撕開一道口子，以證明我來過。于是，我連喊三聲：“阿鴻！阿鴻！阿鴻一”大約五分鐘后，一個清瘦的、駝背的、矮個兒的身影從黑壓壓的鐘樓式建筑里走出來，走到月光下，拿著手電筒，照向我，說：“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啊！\"香香地，外灘海關大樓的鐘聲傳來。《東方紅》滴答滴答地響著，C中學仿佛八音盒上擰緊了發條、兀自轉動的鐘樓，不知道轉到何時。

后來的幾年，C中學一直在臨時校區過渡，沒有回遷。又過了幾年，我收到C中學老同事的微信：阿鴻走了，得了喉癌。走的時候，只有阿華。

我以前不懂，認為一個人一生只愛喝一種酒，太乏味；一人困在一個地方，太可憐。現在想來，如果能在一種酒里品味出醇厚老熟、略帶回甘的滋味，在一個地方樂此不倦，終身以之，也夠自以為見多識廣的人羨慕了。阿鴻人如其名，亮通透。

我想坐一會兒躺椅，再給阿鴻點一支煙，問他：“阿鴻，痛嗎？”

阿鴻不響。我估計。

作者簡介：

周佳俊，上海人，吳淞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