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是上河人。
所謂上河,就是峽河的上游。七十里長的峽河,在本地人的習慣里,常被分為三段,上段二十里,稱上河;中段三十里,下段二十里,統稱下河。母親出生的地方叫三岔,三條河在這里交匯,這兒是上段的上段。
母親十七歲嫁到峽河中段的原上,父親家給的彩禮是兩斗苞谷。那是爺爺用麻繩套來的一只白狐,然后從河南販子手上換來的。相較而言,河南那時候吃得比峽河寬裕。河南的陽光足,地塊大,產出的苞谷顆粒飽而硬,頂磨子,外公在石磨上推了三道才碾碎。那二斗苞谷,他們一家吃了三個多月。
緊挨著峽河東面的地方叫官坡鎮,那是峽河人趕集的地方。官坡鎮,是母親少女和青年時代走得最遠的地方。
母親最后一次去官坡,我十九歲。此去是為我占卜命運。那一年,她四十一。記得此后,她再沒出過省。
高中畢業后,我在家無事可干。家里有一群牛,有時五頭,有時六頭,因為有小牛每年生出來,壯年牛常常賣掉換錢用。我在家負責放它們。與農田里的活兒相比,放牛是最輕松的活兒。那幾年,牛在山上吃草,我在山上讀了很多書,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那陣子讀完的。
放了一年多,牛們沒壯也沒瘦,原模原樣,我卻越發顯得沒了志氣,顯出傻來。母親對父親說:“這不行,難道真是一輩子放牛的命?”
母親帶了二斤白糖、兩包點心、十元錢,去官坡找張瞎子。我沒見過張瞎子,卻不能不知道張瞎子,據說他通天曉地,本事了得。
三天后,母親回來了,對父親說:“娃沒事,四十歲上能出頭。”
二
一九八七年,峽河大水。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水。那一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河里與河岸上的石頭、樹木、莊稼悉數被摧枯拉朽,一同被卷走的還有牛、羊、豬和人。
大雨過后,峽河水還沒消,妹妹病了,中耳炎引發的乳突炎。那時峽河還沒有撤并,還叫峽河鄉,有衛生院。妹妹在衛生院里打了六天吊瓶,病越來越重。去縣醫院,無異于登天,不僅路途遙遠,主要是沒錢。我們兄弟幾個正上高中初中,每星期每人只有一袋干糧。街上小飯店的面葉子兩毛錢一碗,我們從沒吃過。
本來是不要命的病,卻要了妹妹的命,那一年,她十三歲。我從中學趕回來時,父親和母親都近于神志錯亂。也從那時候開始,母親開始哭,白天哭,晚上哭,哭了十年,哭壞了眼睛。這十年,她去得最勤和最遠的地方,是妹妹的墳頭。這個遠,是說來來回回的路程,單程算,不過數百米,加起來,怕有千里之程。
村里有一對兄弟,兩人都三十出頭了,都沒有媳婦。這兄弟倆也是可憐,早早沒了父母,也沒什么家門,孤零零的。但兩人都會樂器家什,老大長于笙,老二長于二胡。
母親要為他們說親
這一年,峽河下段死了個人。那人三十多歲,正年輕,騎摩托車出事了。那人留下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兒。女人是個啞巴,挺漂亮。孤兒寡母,沒有人照顧。
自然是從老大頭上解決困難。母親說:“你也別吹笙了,跟我去相親。”
這一跑,跑了四五十趟,也就是一年。老大騎一輛自行車,馱著母親,風里雨里,都在提親路上。這親事到底成了,后來老大與那啞巴女人又生了個小子。
母親此前沒有坐過車。她說那自行車下坡時,像起風了。
那一年,母親開始白發滿頭,那是歲月的力量。生活像一口鍋,她一直在鍋底的部分打轉。鍋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鍋外的世界。鍋有時是冷的,有時是熱的,只有鍋里的人,冷熱自知。
三
一九九九年始,我開始上礦山,天南海北,蹤影無定。有些時候,一年和母親見一兩次面,有時終年漂蕩,一年也見不著一次,甚至有時忘了她的樣子,但一直記得她說的張瞎子說的話。
一轉眼,我四十歲了。
四十歲那年,我在薩爾托海,百里無人煙,只有戈壁茫茫。放牛放羊的哈薩克族人,有時放丟了牲口,騎著馬或摩托車呼嘯而來,或呼嘯而過。
這里是一座金礦,規模不大也不小,有三口豎井,百十號工人。我是這百十號人里的一員,像一只土撥鼠,每天地上地下的。
母親知道我在世上,但不知道我在哪條路上。我經常換手機號碼,她也許記得我的號碼,但沒什么用,這里不通信號。母親的床頭是一片白石灰墻,上面用鉛筆記滿了四個兒子的電話號碼,哪一個打不通了、作廢了,就打一個叉,新號碼再添上去。
這一年,我得了病-頸椎病。最顯著的癥狀是雙手無力,后來發展到雙腿也沒了力氣,如果跑得快點兒,會自己摔倒。我后來知道是椎管變細,神經受壓。
我的工作搭檔是一個老頭,別人叫他老黃,那時已經六十歲了,模樣比六十歲還要老,掉光了牙齒,禿頭上圍一圈白發,又高又瘦。他年輕時在國營礦上干過爆破。他不是退休了,是下崗了,因為老了。
那一天,我清晰地記得是九月初。胡天八月亂飛雪,薩爾托海倒是沒有飛雪,但空氣比飛雪還冷,戈壁灘上的駱駝草已經干枯了,一叢一叢的,風吹草動,仿佛蹲著一些人在那里抽煙,那煙就是一股股風吹起來的黃塵。
我和老黃穿成了稻草人,因為井下更冷,風鉆吐出的氣流能透人的骨頭。這一天,我們打了八十個孔,就是八十個炮。老板很少下井,但他會聽炮聲,一邊打著牌,一邊數炮。
進出的通道是一口豎井,原來用作通風的天井,八九十度,僅容一人轉身。豎井里一條大繩,十架鐵梯子。打完了炮孔,裝好了炸藥,我說:“黃師傅,你先上,我點炮。\"那時用的還是需要人工點燃的導火索。每次都是老黃先撤,我點炮,畢竟我年輕一些。
點完了八十個導火索頭,我跑到采區盡頭,抓住繩頭往上攀,可任我用盡了所有力氣往上爬,怎么也夠不著梯子。腳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導火索刺刺冒著白煙,它們一部分就在我的腳下,整個采場仿佛云海,我知道它們中的一部分馬上要炸響了。
這時候,我看到地上有一根折斷的釬桿,它插在亂石堆里,同時,我也看見繩頭下的巖壁上有一個鉆孔,那是爆破不徹底留下的殘物。我快速抓起釬桿,插進殘孔,爬了上來。剛到天井口,炮在下面接二連三炸開來。
我對母親講過無數礦山故事,我的語氣、神采帶她到過重重山迢迢路,但這一截路程只屬于我一個人。
四十五歲,我因為一場頸椎手術,離開了礦山,開始另一種同樣沒有盡頭的生活。比她跑七十里路,測卦來的“出頭”之日,晚了五年。
四
我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心理:凡是我認為的好兆頭,在沒有兌現成事實之前,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告訴別人,不敢泄露半點兒秘密。比如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大火燒身,按周公解夢,將有喜事發生,幾天里,都被這個夢煎熬著,又總是在心里深深地藏掖著,生怕別人知道了,喜事就化為烏有了。比如接到編輯電話,告訴某某組詩擬于某期刊發,在文字見刊之前,從不敢把喜悅分享于人。一個命運失敗太久的人,仿佛任何一個細小的失望都會成為壓上命運的又一根稻草。
母親是二〇一三年春天查出食道癌的,醫生說已是晚期。在河南西峽縣人民醫院,經過兩次化療,身體不堪其苦,實在進行不下去,就回老家休養了。如今,已是七個春秋過去,她依舊安然地活著,不但生活自理,還能下田里種些蔬菜瓜果,去坡邊攬柴扒草。其間還就著昏沉的燈泡給我們兄弟納了一沓紅花綠草的鞋墊。而當時一同住院的病友,墳頭茅草已經幾度枯榮了。這樣于她于家的好事,我怕讓人知道,怕提醒了疾病,它再找上門來。
商洛現在已經非常有名了,但我的老家峽河現在出門,依然大多數時候要靠摩托車助行。雨天泥水,晴天暴塵,曲里拐彎,涉水跨壑,十幾年里我已騎壞了兩輛車。在家鄉,你到哪家的雜物間里,都有一兩輛壞掉的摩托車,而街上的摩托車銷售部里,以舊換新積攢的破車子,簡直要堆成了山丘。
山外的世界早已是窮盡人間詞語都無力形容了,而母親的一生是與這些世界無緣的,她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是河南西峽縣城。那是二〇一三年四月,她接受命運生死抉擇的唯一一次遠行。
西峽縣城不大,比起任何一個中國城市,都不算什么,但與峽河這彈丸之地相比,已是非凡世界。那一天,醫院做了初檢,等待結果辦理住院。我和弟弟帶她逛西峽街市,當時她已極度虛弱,走半條街,就要找個臺階坐下歇一會兒。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病,滿眼都是驚喜,用家鄉的話不停問這問那。對于她六十余年的生命來說,這滿眼的一切是那樣新鮮,
當行到灌河邊,滔滔大河在縣城邊上因地勢平坦顯得無限平靜、溫順。初夏的下午,人聲如市,草木風流。雖說家鄉也有河水,也年年有幾次滿河的旺水季,但比起這條汪洋大河,實在乏味得可憐。那一刻,母親顯示出孩童的欣喜,也許在她的心里,也曾有各式各樣的夢,也曾被這些夢引誘著抵達過高山大海、馬車奔跑的天邊,因生活和命運的囿困,只能漸漸泯滅了。那一刻,我看見一條大水推開了向她四合的暮色,河岸的白玉蘭,帶她回到少女時代的山坡,那里蟬聲如同鞭子,驅趕著季節跑向另一座山頭
那一刻,我有欣慰,也有滿心的慚愧。
外面漂泊的十幾年里,每一次回來,和母親嘮家常時,她都要問一問我到過的地方怎么樣,有啥樣的山,啥樣的水,啥樣的人,啥樣衣飾穿戴?我用手機傳回的照片,她一直保留在短消息里,以至于占用空間太大,老舊的手機總是卡死。一直以來對她的這些問詢、這些舉止,我都不以為意,以為只是關切我在外的生活。現在想起來,她這是借我的眼睛、腿腳和口舌,在完成一次次遠游
如今,母親已經七十歲了,一輩子的煙熏火燎、風摧霜打,她的眼睛視物已極度模糊。慢慢地,人世間的桃紅柳綠、紛紛擾擾,她將再也看不到了。即使我有力帶她出去走走,她身體的一切也已無能為力。
所謂母子一場,不過是她為你打開生命和前程,你揭開她身后沉默的黃土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 公司《心上有個人,才能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