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遲遲，我來赴約了

少男篇

1

九月的天氣還是很熱，頭頂的知了叫個不停。我不喜歡這樣炎熱的天氣，好像一切都挺無聊的。不過作為運動會志愿者，我可以拿著冰水站在陰涼處，感受那些水分子慢慢地從瓶身冒出來，抵抗著手掌的溫度，最后蒸發掉，真是一個物美至哀的過程。

沒想到，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睽違已久的名字：“路遲遲，你是駿馬，賽過獵豹…”廣播里播放著幽默的加油稿，想必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才會搞這樣的惡作劇吧！

嗯？路遲遲，會是她嗎？

往操場望過去，一個女孩正用手擋著臉，距離太遠，我看不太清。隨著槍聲響起，賽場上的她一直保持在前三名。可是她起跑時的速度太快了，這樣很容易摔跤。我身邊的男同學用手肘抵了抵我，揶揄道：“咋滴，看上那個女同學了呀？說來你倆倒是相配，一個是物理偏科的文科天才，一個是語文偏科的理科學霸。”

“多喝水，少說話。”我把手中的冰水放到他的手中。

我的擔心還是應驗了一一她摔倒了。比起擔心，周圍的人還是先傳出了笑聲，因為她摔倒的那一瞬間，腳上的鞋直接飛了出去。

我奔向她，她卻甩開了我伸出的手，看樣子是摔蒙了。她的褲腿破了，露出破皮的膝蓋，流血了，血液把褲腿和破皮的皮膚粘在了一塊兒。我趕忙去撿她的鞋子，跑回來認真一看，果然是她，因為她有兩顆特別的痣，一顆在鼻尖，另一顆在右手的虎口上。觀眾臺上那個女孩也跑了下來。和從前一樣，她確實不缺少這般真心的朋友。所以，她還會記得我嗎？

她的朋友接過我遞過來的涼鞋給她穿上。等她緩了一下，我們一起扶起了她，然后我背著她，走向了醫務室。

“這摔得蠻嚴重的，避免再損傷到傷口，只能直接剪開褲腿。”校醫說著便去拿剪刀，我曾見過父親給膝蓋受傷的病人處理傷口，消毒范圍要大于傷口，而且可能存在還有其他地方擦傷，只能剪開褲腿。我尷尬地轉過了身。

2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負傷了。四年級的時候，醫院派遣父親到藏區鄉鎮醫院援藏三年，我也隨著父親轉到了當地的小學。轉學第一天，我還沒朋友，上體育課做完熱身運動，我獨自回教室的路上，遠遠看見一個女孩興高采烈地抱著一螺作業本走了過來，雙馬尾一前一后晃動著。

快到教室時，操場飛來一只籃球，剛好砸中她的鼻子，鼻血立刻流了出來。她用手捂住鼻子，鼻血順著她的手腕滴落在地上。我慌忙遞上紙巾，一時間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只看見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你……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去幫你叫老師？”我有些結巴地問道。她沒有回答，鼻孔像關不緊的水龍頭，紙張又浸紅了。她彎下腰，試圖用另一只手去撿散落在地上的作業本。我趕緊蹲下身，幫她一本一本撿了起來。

“沒事的，你幫我去那個花壇邊找一點青蒿，然后揉成團狀給我就好了。”她反倒是鎮定地說，還給我指了一下位置。

我采了一些青蒿葉放在手中揉搓，清苦味隨即散開。體育課還沒下課，她止住了鼻血，臉色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感謝大俠救命之恩！從今天起，我宣布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一號。”說完，她還抱了一個拳。她的鼻翼還殘留著未擦干凈的血跡以及青蒿汁，可真像一只小花貓。第二天，她的作文被當成優秀作文印刷分發給大家。她寫的是一篇關于牡丹花的作文，大致內容是：很多人都以為牡丹花很嬌氣，可她家的牡丹花一兩個月沒澆水，依然開出了芬芳馥郁的花朵，結尾是“花猶如此，人何以堪！”

可是那天，路遲遲卻遲遲沒有出現。后來聽老師說，才知道她轉學了。

她轉走之后，她的名字并沒有消失。那段日子，每次考試成績出來，總會有人說，如果路遲遲在的話，她肯定是第一名。

中學，我轉回了城中。那三年，語文老師總是說隔壁學校有一個文科天才，作文幾乎次次滿分。我心里總是隱隱覺得，這個女孩就是幾年前封我為“好朋友一號”的路遲遲。上高中后，我順利考到了隔壁學校，于是便有了開頭這一幕。

“下次不要穿涼鞋跑步。”說完，我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些沉悶，只見她的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可能在她看來，我們是陌生人，這話多少有點像命令。我打算解釋一下，故意設計用物理的原理給她解釋原因。沒承想，我說了那么久，她還是沒有認出我，甚至一臉的不可置信。本來我還想問出那句：“路遲遲，你還記得我嗎？”但以現下的情形，反倒像是一種老套的搭認方式。

送她回到教室，運動會已經結束，她的朋友一下子簇擁過來，我默默走開了。

3

期末分班考的時間和物理競賽時間相近，我只好抓住午休的時間在圖書館里學習，加上昨天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沒寫好，整個人心情亂糟糟的。不知道為何，我突然想起了路遲遲，就隨手在草稿紙上畫起了她的素描。窗外有一棵銀杏樹，葉子還很綠，像是秋天對夏天的回憶，泛濫得可怕；就像是路遲遲，明明已經離開，可老師和同學們總是會提起她的名字；就像是明明只當了一天的同桌，但當我往座位旁邊看的時候，總覺得我的同桌一直都是她。

“《奔跑與加速度》？”一個聲音在我旁邊響起，我的作文本一下被人拿走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因為發呆，筆尖早已在紙上涸出了一個黑色的圓圈。我抬頭一看，竟然是路遲遲。她念完我的作文標題，突然頓了一下，難道是看見草稿紙上的畫像了？我立刻慌亂地蓋住草稿紙。

“好吧！看來我們的物理大俠也有不忍‘拔劍相向’的科目呀！”她輕輕地合上了作文本，放在了桌子上。我總覺得她應該是看見了那張素描，很快我的臉部開始發燙，只好用離開的方式來緩解尷尬。

“這里要用換元法。”收完東西，我從她身邊經過時，看見她手里的數學題，還是沒忍住提醒了她一下。

那天，我去交物理競賽報名表時，聽見老師們正在談論學生的成績。

“6班那個路遲遲文科能進尖子班，為啥物理總不開竅？我都講了多少遍，加速度前的負號代表的是反向，為什么她就是理解不到..”

后來，我問了上次那個揶揄我的男生，他告訴我，路遲遲中考文科成績很拔尖，但是被物理和數學的分數拖進了普通班。聽完這話，不知為何，我心里一陣失落。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從前的她多么耀眼，她應該進尖子班，就像月亮就該高懸在夜空中。所以，我決定幫幫她。

第二周，某一天的中午我去超市打印了一些物理競賽題，回來的時候發現書桌上多了一塊巧克力。而我又剛好看見一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圖書館拐角，有點像路遲遲。我以丟東西的名義，看了一下監控，果然是她，我還借監控找到了她愛看的那本書，在書中放了一張紙條。不出意外的話，她一定會來找我的。事實上，確實沒有出任何意外。她像是一只氣鼓鼓的小河豚，怒自圓睜地望著我。她正準備離開，我拉住了她的衣袖，說：“要不你教我寫作文吧，我教你數學和物理。”

她的腳步停下，我才放開了手。“好。”她點點頭。此后，我們成了學習搭子。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我發現原來小說里的世界竟然別有洞天，而路遲遲也開始對物理有所領悟了，還昂起腦袋說高考一定會比我考得好，我心里很高興，但嘴上故意激她：“不可能。”

4

最后一次自測時，我發現她的邏輯思維能力變得越來越好了。下一周，我就要去參加物理競賽了，走之前我給她整理了一些錯題。窗外的銀杏葉終于黃了，落了地，我倒是覺得還不錯，就像某些人的重逢，有了不錯的結局。

我說，她可以考到80分。她卻笑著和我說，要我去文昌廟燒香保佑她。其實路遲遲，不用燒香我也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就像是多年前那樣，成為一株牡丹，不管多么困難，去做，做到極致，再重新開花。

我告訴她如果考到80分，我就把物理競賽的獎杯送給她當作禮物。

物理競賽開始前，我突然有點頭暈惡心，去了衛生間后，嘔吐物像噴泉一樣從嗓子眼里冒了出來。醫生的聲音穿透消毒水的氣味：“WHOⅡ級星形細胞瘤，算是低級別，可以先選擇手術全切，全切的存活率很高，別擔心。如果不能完全全切，預后可能稍差一些，畢竟是手術，不能百分百確定。但術中我們會取活檢，如果是IDH突變型，預后也還不錯。”我坐在門外，門并未關緊，父母和醫生交談的聲音從門縫里清晰地傳出來。

于是，我便住進了醫院。

5

在醫院見到路遲遲那天，柔光剛好打在她的頭發上，像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金色雪。

她向我打招呼，略微帶著驚訝。我輕輕回應道：“路遲遲，好久不見。

對不起啊，路遲遲，我不是故意失約的，你物理拿到了82分，我真替你高興。可惜，我沒能把獎杯拿回來送給你。生病期間，我的功課確實落下很多，所以我決定復讀一年。路遲遲，想必，你一定進了最好的文科班了！你終于不會再被物理拖累了。我希望你依舊是那個昂著頭，臭美地說著比別人厲害的小女孩。我的腫瘤有一部分沒能切除，但幸好是突變型，路遲遲你看，我也多厲害。醫生又建議輔以化療，所以我成了現在光禿禿的模樣。不過這樣的日子快結束了，現在先用帽子遮蓋一下。等再過一年，頭發長出來了，我就來見你，我總覺得我還能找到你。其實你那句“一窗銀杏遞秋聲”我聽懂了，我希望它的下一句“半卷相思共長風”也能在一年后與你重逢。

見到你這天，我和母親經過商議，還是決定來參加今年的高考，哪怕會輸給你。路遲遲，你說過的，你要超過我。這一次，我來赴約了。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