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贊美時代的幕后

[摘" 要] 《白宮歲月》是對中美關系做出杰出貢獻的亨利·基辛格所撰寫的回憶錄?；粮裨跁型ㄟ^個人外交經歷與戰略分析，構建了一個具有多重屬性的中國形象，這一形象既服務于冷戰時期的政治需求，也折射出西方對東方文明的深層想象。本文以《白宮歲月》為核心文本，運用批判性話語分析方法，揭示其冷戰敘事中建構的中國形象：既被塑造為地緣政治博弈的工具、東方文明的象征，也被界定為意識形態層面的“他者”，進而剖析其背后潛藏的西方中心主義認知框架。

[關鍵詞] 基辛格" 《白宮歲月》" 中國形象" 西方中心主義

[中圖分類號] I56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2-0082-04

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1923—2023）作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外交戰略家之一，既是冷戰格局的塑造者，亦是中美關系正?；年P鍵推手。1971年，基辛格作為美國總統尼克松（Richard Nixon，1913—1994）特派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對中國進行秘密訪問。此次訪問不僅為中美兩國后續的交流溝通奠定了基礎，也為尼克松訪華開辟了道路，為中美關系正?；龀隽酥匾暙I。此后數十年間，基辛格持續關注中國發展，多次公開強調中美經濟合作對于世界和平與發展的重要意義。他是中美關系從破冰到深化的親歷者與推動者。

其回憶錄《白宮歲月》（White House Years）以親歷者視角，全景式記錄了1969至1973年間尼克松政府的外交決策內幕。尤其在推動中美關系正?；臍v史進程中，基辛格通過外交實踐與理論思考相結合的敘事方式，將中國塑造為兼具工具理性與文明異質性的復雜形象。這部交織著戰略報告與文明想象的回憶錄，不僅真實記錄了冷戰時期地緣博弈的實踐邏輯，更深刻折射出西方知識精英對非西方世界的認知范式。

一、地緣政治工具

新中國的成立是美國認知中國形象的重要轉折點。隨著國民黨政權的覆滅，中國形象從“友好親美”轉為了“好斗親蘇”，巨大的意識形態分歧使中美兩國長期處于冷戰對峙狀態。這一時期，蘇聯因實力膨脹對美國發起挑戰，而美國則在越戰之后陷入短暫衰弱，急需借用中國的力量制衡蘇聯，促使中美關系出現緩和跡象。對美國而言，調整對華政策更多的是出于國際政治的考量——通過改善與中國的關系，增加與蘇聯博弈的籌碼，迫使蘇聯做出讓步。美國第37任總統理查德·尼克松上任伊始，便謹慎地釋放出與中國改善關系的信號。在1969年2月1日寫給基辛格的備忘錄中，他提出：“我們應當充分地去探索與中國改善關系的可能性。”[1]盡管美國政府已經顯露出改善對華關系的意向，但由于中美之間長期存在意識形態與地緣政治分歧，這一時期美國對外言論中的中國形象仍被描述為“危險好斗”“具有侵略性”。例如，尼克松在同年3月14日宣稱：“中國對美國人民的威脅以及意外襲擊的危險不容忽視。蘇聯會與美國一樣，都不愿讓本國暴露于中國共產黨的潛在威脅之下。”

然而，隨著中蘇之間珍寶島以及新疆邊境發生的大規模武裝沖突，中美之間的隔閡因為共同的政治利益而逐漸縮小，以尼克松和基辛格為核心的領導班子不再猶豫，逐漸開始采取行動和措施逐步緩和中美關系。1969年8月14日，在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開會討論對華關系時，尼克松一反常態地認為，比起中國，蘇聯是更具侵略性的一方，并且表示，放任中國被蘇聯侵犯不符合美國利益。這一觀點在美國政府內部體現了對中國的嶄新看法，無疑將對美國外交政策的制定產生重大的影響。對外，基辛格在尼克松的指示下開始頻繁地向中國外交官員釋放建立聯系的信號，中國方面先后收到了美方通過法國、羅馬尼亞、巴基斯坦以及駐波大使館等渠道傳遞的信息，并于12月12日中美大使級會談中斷兩年后，進行了雙方代表的首次接觸。為了進一步烘托中美關系松動的氛圍，基辛格在1969年的年終記者招待會上，用一種“更帶哲學性的腔調”談論了中國，他表示中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在現有文明的地區里，他們有著最悠久而未曾間斷過的一套統治記錄；其次，八億人民代表著人類的25%，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這是美國政府自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評論中國。尼克松在同年的對外政策報告中也以空前求實的精神談論中國，即他認為中國是偉大的生機勃勃的民族，不應繼續孤立于國際社會之外，從長遠來說，如果沒有這個擁有七億多人民的國家的力量，要建立穩定的持久的國際秩序是不可設想的。然而，美國對外腔調的改變中所暗含的是在“三角政治”格局形成后的國家利益，實質則是將中國納入西方現實主義理論框架。在《白宮歲月》中，基辛格多次使用“棋盤隱喻”來描述國際關系格局。他將中國視為國際權力方程式中的一個重要變量，文本中反復出現諸如“平衡”“杠桿”“均勢”等軍事和政治術語，這些術語都在暗示中國被視為工具性存在用以服務于美國遏制蘇聯的戰略目標。

二、東方文明實體

基辛格在《白宮歲月》中對中國的文化描述，充滿“博物館敘事”色彩。他通過反復渲染紫禁城、長城等意象，構建起?？乱饬x上的“異托邦”圖景。例如，在描述北京之行時，他如此評論天壇：“天壇位于現在的北京城區南部，在那里，妄自尊大的皇帝竟然建造了一組同心圓的石壇，規定石壇的中心就是宇宙精確的幾何學中心點”[2]。這種描述將中國的歷史文化遺產納入扭曲的闡釋框架，強化其“他者化”特質。同時，基辛格通過文本暗示，中國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使其在國際事務中呈現“未成熟”狀態，暗含西方“引導”與“規訓”的必要性?；粮裨谠L華前便預設：“我們無疑會遇到那種‘中央王國’的‘病態心理’——將我們視為前來朝貢的‘野蠻人’。但只要我們對于自身歷史地位與國家實力充滿信心，便可容忍這類‘虛榮心’?！弊苑Q為“野蠻人”與“中央王朝”“朝貢”的對比，既塑造了中國的“他者”形象，也隱喻暴露出其文化優越感?！耙靶U人向中央王朝朝貢”的隱喻，表面上自嘲西方文明的“粗野”，實則通過顛倒的東方主義話語，將中國固化為“自戀的古老文明”，而美國則憑借“對自身歷史地位的信心”掌握真正的歷史能動性。在《論中國》中，基辛格對中國歷史的闡釋更具“歷史停滯論”色彩。他開篇便提出：“中華文明似乎沒有起點，中國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是作為永恒的自然現象存在于歷史中”。這一論斷與黑格爾“中國處于歷史兒童期”形成互文，共同構建起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敘事。

在與中國領導人接觸的過程中，基辛格對其形象的塑造同樣遵循“東方主義”邏輯。他認為，中國領導人“富于魅力和意識形態熱情，是極為理性的均勢政治踐行者”。同時強調，自古代起，中國的統治者便需抵御異族入侵，“盡管常處弱勢，卻能憑借對異族的心理和偏見的深刻洞察，將其轉化為自身優勢”。這段描述表面上肯定中國領導人的個人魅力，實則通過強調其策略源自歷史傳統，將中國政治智慧歸因于文化慣性。從而消解了中國作為現代主權國家的主體性，將中國簡化為停滯在歷史時空中的文明標本。

在構建東方文明實體的過程中，基辛格將紫禁城的建筑符號異化為禁錮現代中國發展的文化牢籠，長城的軍事意象則被解讀為防御性文明循環往復的歷史隱喻。當記錄尼克松訪華時，基辛格筆下的鏡頭聚焦于天壇圜丘所承載的“帝王宇宙觀”，卻刻意遮蔽廣場外正進行農田水利建設的公社社員。這種選擇性失明暴露了東方主義凝視的本質，即非西方社會的現代性實踐只有被認定為落后于西方傳統時才具有存在的必要，其突破西方現代化范式而進行的主體性創造則永遠不會被西方所承認。

三、意識形態他者

在初次訪華后寫給尼克松的報告中，基辛格明確指出他所認為的中國共產黨人的“狂熱意識形態”的可怕之處。他表示：“深刻的分歧和多年來的隔絕，使我們與中國方面存在較大的隔閡。在最高級會談前后，他們在中國臺灣問題及其他重大問題上態度強硬。倘若中美關系惡化，他們將成為堅定的對手。我對這些人的估計是，他們的意識形態觀念濃厚，信仰堅定，近乎狂熱。”中美之間存在意識形態差異是客觀事實，但基辛格將這種差異夸大并扭曲為“意識形態根深蒂固”“信仰幾乎達到狂熱的地步”，反映了他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和誤解。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將中國塑造為一個非理性的、具有破壞性的形象，以此為美國制定的對華遏制政策提供所謂的合法性依據。

在基辛格關于中美關系的戰略分析中，意識形態差異始終是構成其理論體系的重要分析維度。其代表作《論中國》序言部分通過系統比較兩國價值體系，揭示出深刻的文明認知差異，即美國秉持著輸出型的意識形態模式，將向全球推廣其價值體系視為政治使命；而中華文明則展現出獨特的文化主體性，其外交策略建立在文明傳承的認知基礎之上。具體而言，中國既不謀求制度輸出的外交目標，也不干預他國內政的政治實踐，但基于歷史形成的文明自覺，始終保持著以文化認同為核心的國際關系認知框架。

這種源自“中央王國”的傳統文明觀，在對外交往中呈現出文化輻射圈的特征。具體而言，中國依據文明親緣性，以文化認同為紐帶，構建多層次的國際交往體系?；粮竦慕Y論向國際社會傳遞出了一種暗示，即作為唯一延續至今的原生文明體系，中華文明的歷史延續性與其政治現代化進程具有內在統一性。

基于此，植根于五千年文明積淀的文化自覺將持續作用于中國的地緣政治決策，換言之，只要中國的歷史在繼續，這種由于歷史與文化原因而產生的中國文化普世觀就會繼續影響中國的現實政治，基辛格據此暗示中國是有威脅的。與之相對應，在解讀中國的對外政策時，基辛格常運用一種“認知折疊”的敘事策略。例如，在分析中國對越政策時，他構建了一個“擴張主義傳統—現實地緣考量”的雙層解釋模型。按照他的說法，中國對越南的政策被解讀為其傳統上所謂的“擴張主義傾向”與當前地緣政治需求的結合。這種敘事策略，既承認了中國行為的部分合理性，又將深層動機錨定在文化基因中，從而為后續的“中國威脅論”預留了話語接口。

在《白宮歲月》中，除意識形態分歧導致的“中國威脅論”之外，基辛格對中國的描述常常帶有一種“去政治化”的傾向。在描述訪華經歷時，他說：“我前后訪華十次，好像是在跟一個有機整體進行一場連貫的對話，這個整體能記得每一件事，似乎由一個頭腦在指揮。這種會晤令人振奮，而有時又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樣嚴格的紀律和徹底的獻身精神，讓人不禁產生敬畏，甚至覺得自己在它面前完全無能為力——這是不少外國人接觸中國文化時常有的感受?！被粮袷褂谩案咝囿w制”來描述中國的國家機器，將社會主義制度簡單歸結為一種技術治理問題。這種描述方式，表面上是在贊揚中國政治體制的運行效率，但實際上巧妙地規避了對中國革命正當性的承認。他試圖將中國的政治體制從其歷史和意識形態的背景中剝離出來，將其簡化為一種純粹的工具治理模式。這種做法不僅忽視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人民性和革命性，也掩蓋了其背后的政治邏輯和價值取向。通過這種方式，基辛格試圖將中國納入西方的政治話語體系，從而削弱其意識形態的獨特性和正當性。

四、結語

1971年7月15日，美國第37任總統尼克松在美國國家電視臺發表講話，宣布將訪問尚未建交的新中國，很快這條爆炸性的新聞席卷全球。美國參眾兩院的議員們的建議像洪水般地涌了出來，要求前往中國大陸，要求基辛格利用新建立的聯系與周恩來商定時間。甚至還有一位歌星也請經紀人想辦法向基辛格提出申請，想要到中國進行巡回演出。當中國被定位為“美國戰略伙伴”時，中國在美國的形象迅速向正面化發展。在政府授意下，新聞媒體紛紛發力，將中國塑造成了一個完全平等的公社化國家，宣稱在尼克松即將訪問的中國，不存在剝削和犯罪現象，勞動者參與政治和管理，呈現出美好而和平的景象。至此，美國的中國形象進入斯蒂文·莫什所說的第二個贊美時代。

與所看到的理想的社會主義中國不同，基辛格的《白宮歲月》為我們觀察20世紀70年代初尼克松政府時期白宮內部對中國的認識形象，提供了一個獨特視角。在中美和平友好的建交背后，基辛格在《白宮歲月》這本回憶錄中對中國的描述和分析充滿了工具理性和文化他者的色彩?；粮裢ㄟ^將中國塑造為地緣政治工具，消解了中國在國際政治中的主體性；在與中國領導人的實際接觸中，他將中國作為東方文明實體建構為西方現代性的鏡像對立物；在客觀存在的意識形態分歧下，他試圖將中國描繪為一個潛在的威脅。這種三重形象建構的本質，是西方中心主義認識論在冷戰語境下的變體。一方面，要將中國建構為可對話的理性主體以服務地緣政治需求；另一方面，又必須通過文化他者的解讀維持西方現代性的普世神話。

尼克松政府雖然突破了歷屆美國政府追求絕對優勢的國際戰略，提出了構建均勢的世界藍圖，并且將中國與美國、西歐、日本、蘇聯并置于世界五極之中，但是其戰略的根本目的仍然是以戰勝共產主義，維護美國的超級大國地位。因此，基辛格的書寫絕非單純的歷史記錄，而是服務于美國當代政治利益的文本再生產。

參考文獻

[1] Kissinger， H.A. White House Years[M]. Boston， MA："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79.

[2] 基辛格.白宮歲月——基辛格回憶錄[M].陳瑤華，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0.

（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劉逸，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