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清照詞中的多維意象書寫

【摘要】李清照是古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女詞人，她以細膩的筆觸、深厚的情感與卓越的才情，展現了古代女性細膩復雜的情感世界。她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巧妙連在一起慨嘆時事之艱難，以“花”“酒”等外物來寄托自己的情感心境，抒發她的歡喜、憂愁。本文將結合文本細讀與意象分類分析的形式，探析她詞中“花卉”“酒”“舟”等意象的構建，從她豐富、坎坷的人生歷程窺見其堅強的生命韌性，領略詞人意象書寫的獨特性與文學價值。

【關鍵詞】自然意象；情感意象；李清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5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8

李清照創作詞的題材豐富，詞的意象運用形式多樣，而這些意象的多維書寫則與她的人生經歷緊密相連。在她的詞中，有隨處可見的自然意象，如菊花、海棠花等花意象，情感意象中的酒、舟意象，從這些意象的選取中我們可以窺見李清照的情感心緒與人格追求，領略她獨特的女性人格魅力與多維意象書寫的文學價值。

一、自然意象的多維書寫

李清照出生在一個官宦家庭，父親李格非從小就格外注重對李清照的文化教育，而這為她后來的創作靈感積累了不少原始素材。在她寫作的眾多作品里，其詞中的意象運用源自她自身的生活經歷，高潔的菊花、惜春的海棠花、各種雨之形態的呈現都是詞人不同時期的心緒表達。這些自然界中存在的景色與物理變化之形態，在詞人感情的渲染下擁有了生命氣息。

（一）雨中情思：雨意象

從唐代開始，雨的意象在文學作品中逐漸變得多樣化，詩歌、詞、文賦中皆有體現，更有專題的題詠出現。到了宋代，描寫雨的名人名作如雨后春筍般出現，數量急劇增加，對雨的形態描寫更加細膩，角度也變得多元化，如有迷蒙與纖細柔婉的細雨，也有縹緲朦朧的煙雨，還有潤物細無聲的夜雨。而在李清照的詞作中雨的形態各異，既是自然現象的體現，也是詞人情感寄托的載體。

“雨”意象的敘寫不僅僅是因為它是詞人可以及時看見的，更是因為雨意象的展現伴隨了詞人心境的變化。少女時期的詞人天真、無憂無慮，故而此時創作的詞作總是明媚美好的，《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上闋寫少女春日午睡初醒時的情景，以“淡蕩”形容春光的融合飽滿，熏爐中點燃沉水香，“裊”字寫出了青煙的縹緲縈繞，“殘煙”說明詞人入睡許久，可見她睡得那樣閑適與安然，暮春三月，春意逼人，不自覺凝妝睡去，夢見自己猶如倚靠山枕，一種潛在的春思若隱若現。下闋以海燕、斗草、江梅、柳絮展現少女眼中所見，又以“黃昏疏雨濕秋千”直接將詞提升到另一種境界，黃昏時節，天空中忽然飄起細雨，將秋千淋濕了，此時詞人內心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緒油然而生，恰與上兩句所寫的精神相契合，是詞人春日心境的寫照。正如渠紅巖在《論中國古代文學中春雨意象》中說道：“在文學意象的春雨會因為文人不同的經歷和創作時的背景等因素的影響，所融入的主觀情感就會有所不同。”①

誠然，在不同的文人筆下，雨意象的書寫也會變得多樣化。如北宋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夜聲》中以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顯示詞人面對困境時的豁達心態。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到黃昏點點滴滴”，這里的“春雨”意象增添了離別時的惆悵與不舍之感。溫庭筠《春愁曲》：“覺梨花委平綠，春風和雨吹池塘”，梨花開完不久，春雨襲來，不得已碾落成泥，以物寄情，把詩人的愁緒躍然于紙上。而李清照的“疏雨”意象書寫與之相比，更融入女性細膩復雜的情感密度，凸顯其婉約詞風的獨特性。李清照《浣溪沙·小院閑窗春已深》：“遠岫出云催薄霧，細風吹雨弄輕陰。”“催”“弄”二字賦予“云”“風”“雨”以擬人化的手法，使自然景物有人的動作與感情。一個“吹”和“弄”字，將細風吹雨的姿態描繪得生動形象，“雨和風”意象的結合使讀者仿佛有身臨其境之感，暮色之際清風吹動細雨、撥弄青云的景象烘托出詞人身處閨閣之中淡淡的愁緒。

李清照與趙明誠分隔兩地后逐漸變得多愁善感，所以在詞中又常以“疏雨”的意象暗喻心中的愁思與悵然。《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創作于南渡前，此時的李清照剛結婚不久，所以意象選取更多的是對客觀物象飄落的惋惜之愁。詞人開篇描繪暮春時節雨雖然稀疏但風卻急驟的畫面，以“風”“疏雨”的急驟交替暗喻詞人心中的惆悵與感傷。詞人將心中的愁緒以自然景象外化出來，渲染出借酒消愁的悵然之感，稀疏的雨落隱含詞人心中若隱若現的感傷與惜春之情。后來趙明誠任職萊州一年后，李清照前往萊州的路途中又寫下《蝶戀花·昌樂館寄姐妹》：

淚揾征衣脂粉暖。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斷，瀟瀟微雨聞孤館。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若有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②

上闋開篇以“淚揾征衣脂粉暖”直陳送別時的難舍難分，詞人抓住“淚”“脂粉暖”兩個典型細節展現離別時的傷感，又以夸張的手法渲染離別場景的難堪。筆鋒一轉，“瀟瀟微雨聞孤館”，思緒回到現實，春雨纏綿、淅瀝，清冷的微雨與詞人敏感細膩的性格極為契合，獨宿孤館更添愁緒。下闋詞人以“若有音書憑過雁”安慰姐妹，即使分離我們依然要保持聯系，既有樂觀的勸慰，也有離別的愁緒，上文承接下文以自然意象雨的擴寫承載詞人內心思愁。

南渡過后，李清照在詞人詞作中的情感變化更趨于細膩復雜，“雨”意象體現詞人內心孤獨與苦寂。李清照在《孤雁兒》中“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門外細雨瀟瀟，仿佛在催促著詞人落淚，“吹簫人去玉樓空”，以疏雨暗喻詞人內心無法排出而又無可奈何的愁思。紹興二年（1132），李清照在經歷了孤身奮戰的苦寂后，她又寫下其經典詞作《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張相在《詩詞曲語辭匯釋》中云：“次第，狀況之辭，猶云狀態也。”黃昏時分，梧桐樹上細雨滴答滴答地掉落，此刻的雨之細猶如一把刺刃不斷刺向詞人的心底細膩之處，使得詞人心中的思緒越發紊亂，以寥寥數語就將心中愁思之深言之于表。

（二）花中情語：梅花、海棠花、菊花

李清照詞中運用最多的便是各種花卉，在她眼中，不同的花卉具有不同的意蘊，如有高潔傲骨的梅花、堅強不屈的菊花、高雅嫻靜的海棠花等等多彩的花卉。這些花卉意象的運用使得我們看見詞人在各個時期里身上所體現出的生命韌性。

在詞人眼中，年少時期的梅花是可愛的，是春天的希望。梅花綻放暗示離春天已經不遠了，就如她在詞中所言：“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條膩”（《漁家傲》）。此詞黃墨谷版本認為是李清照創作在南渡以前，而我們也可以從詞的“嬌”“賞”看出詞人生活的閑情逸致和對生活的熱愛。但當父親因為“元祐之爭”被牽涉其中罷官而感到無能為力時，李清照以梅花的初綻之態“瓊苞碎”與她內心的焦灼形成對比，以“包藏無限意”暗喻自己對未來不確定的擔憂、煩悶。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表示：“一切景語皆情語”，李清照在《清平樂》里以“常插梅花醉”回憶年少時的美好，下闋又以“兩鬢生華”而“難看梅花”，詞人以梅花抒發兩次看梅的不同境遇，此情已經不再是當年看梅的心境，既道出晚年時的淪落，又寄予命運的無常和對國家的隱憂。《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是李清照居于青州時的作品，此時的她剛與趙明誠結婚不久，生活優裕幸福，偶爾會喝酒怡情。她明知昨晚雨疏風驟，但酒醉醒后的李清照急切詢問海棠花的情況，卷簾人說道：“海棠依舊”，詞人不滿意其回答說道：“應是綠肥紅瘦。”綠葉蓋過了紅葉的風采，蘊含了詞人對落花凋零的惋惜以及傷春惜春之情。在此情此景中，詞人將“酒”與“海棠花”意象并聯而動，既歌詠海棠花的氣節借此表達自己的善惡觀念，又傷悼時光易逝和對美好事物的及時珍惜之感。

在陶淵明的筆下，菊花是高雅、淡薄的形象，而在李清照詞意象中則兼具憔悴與高潔之態。經過李清照的創作運用，菊花不僅繼承了以往的高雅品格，還融合了詞人的形象內涵。在前期作品中，詞人筆下的菊花形象是自然曠達之態，在《多麗》中，詞人以白菊為參照物，運用“貴妃醉臉”“屈平陶令”等典故歌詠白菊的高潔，也表達自己的人格追求以及時光流逝的無奈之感。而在《醉花陰》中“人比黃花瘦”，詞人把自己與“菊花”相比，結合自己的此情此感，將菊花擬人化，表達自己對丈夫的思念之苦，以至于看黃花都“瘦”了。在《聲聲慢》中，詞人用“黃花堆積”“憔悴損”“愁”等字眼為讀者塑造了一位歷經滄桑的愁苦女性形象。結合詞人的生平可知，此時的她經歷了國破、家亡、丈夫去世等一系列變故，內心充滿了凄苦與哀愁，所以此時詞人是以物寄情，聊表愁思。

二、情感意象的嬗變與隱喻

正所謂言為心聲，詞人的情感總是要靠文字表達出來，而李清照對詞的意象運用一直為學者所論道。李清照在詞中借酒、舟意象來暗喻對人生的思考、生活的熱愛、愛情的惆悵以及對國家命運的擔憂。酒、舟之意象在李清照的筆下變成了憂愁的承載體，思想情感的化身。

（一）濃睡不消殘酒：酒意象

李清照前期的詞用酒的意象暗示對生活的愜意與歡喜感。李清照《漁家傲》：“共賞金樽成綠蟻，莫辭罪，此花不與群花比。”作者手持酒杯在月色的照映下共賞梅花，從“共賞金樽”里透出一絲男子的豪邁氣概，而用梅花不與群花相比，讓我們看到詞人高雅潔麗的淡然氣質。

李清照在十八歲時嫁給了趙明誠，但與丈夫的分離之殤讓她陷入憂愁和哀怨之中，此時“酒”成為她情感抒發的寄托之處。在《念奴嬌》這首詞里，李清照先以“蕭條庭院”“斜風細雨”來交代環境、天氣狀況。寂靜蕭條的庭院，細雨蒙蒙的天氣只好待在庭院里吟詩、飲酒，以此抒發詞人自己內心的孤寂，然而酒醒后，心中的愁緒依然無法紓解。又如《醉花陰》中，重陽佳節到來之時，詞人又是孤身一人，也愈加思念遠行的丈夫，所以“東籬把酒”，飲酒解愁，但仍無濟于事，只剩下“人比黃花瘦”，一位多愁憔悴的女性形象瞬間躍然紙上。

后期的李清照除了借詞抒發閨閣之愁與自身坎坷的命運外，還有慨嘆山河飄搖，國家動蕩之愁。在公元1127年發生了著名的“靖康之難”，北宋王朝破滅，此時詞人只能被迫南下。這時的李清照經歷夫死、國破、家亡，心中萬般憂愁，唯有借酒緩解痛苦。“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此時的酒中充滿了悲涼之感，幾杯酒已經無法撫慰詞人內心的傷痛，只剩下國破家亡的悲痛與憔悴。因此，“酒”不僅記錄了詞人年少時的生活狀態與情感，詞中的歡喜、思念、憂愁讓我們看見一個積極追求人生美好的女主人公形象。

（二）載不動許多愁：舟意象

在古典詩詞里，文人墨客鐘愛將情感借助外物表現出來，如花、杜鵑、猿聲、梧桐等等。“舟”意象亦不例外，從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到杜甫的“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最后到韋應物“春草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李清照在她的詞中也加入“舟”意象，而這里的舟是已經融入文學作品中變得藝術化的舟。借助“舟”的意象，我們可以感受作為女詞人其內心細膩復雜的情感遷移。

李清照在詞中運用“舟”的意象雖然不多，但是它依然對詞人的情感抒發提供了一定的載體。前期的“輕舟”意象突出詞人情感的輕快，暗喻其歡快的閨閣生活，借引出作者美好的年少時光和對幸福生活的體驗。《如夢令》是詞人早年的作品之一。此令便是她與友人在溪邊亭中游玩到傍晚，乘船返回時的情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詞人因為游玩的太高興而忘記回家的時間，誤打誤撞闖入藕花池的中央，“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詞人急于從迷途中找到出路的急切心情，不小心驚起鷗鷺起飛，將畫面從靜態的藕花轉入動態的鷗鷺飛起，使得整個場景瞬間充滿活力、歡快的氛圍。

再者，“舟”意象在文本中經歷了從“輕快”到“載愁”的語義嬗變，成為詞人情感困境的隱喻。此時“舟”意象由“輕快”轉成了“孤獨”，因為與趙明誠分隔兩地，詞人時常盼望錦書常來，但是現實總是事與愿違，此情此景《一剪梅》應興而作：“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③此段為讀者描繪了在蕭瑟的秋天里，荷花凋零，主人公輕輕解開羅裳，獨自一人走上蘭舟，不經涌出對丈夫的思念，錦書無寄，大雁從紅樓飛過，清冷的月光灑滿西樓。詞人把對丈夫的相思以及心中又隱隱期待的復雜心態刻畫得真切、自然，又把蘇武雁足傳書的典故自然融入其中，使人讀之韻味無窮。此詞借“舟”意象突出的特點是“孤獨”，以前無憂無慮的閨閣生活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對丈夫的離別思念和無法排解的苦悶。

晚年的李清照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以后，其“孤舟”意象突出的特點是國破家亡的漂泊之苦與哀愁。李清照南渡過后，丈夫去世，遇人不淑，自己收藏多年的圖書被收繳，一系列的打擊不斷，所以在到達金達后詞人應情寫下《武陵春》反映她內心的苦與哀愁：

風主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猛舟，載不動，許多愁。④

這首詞里的“舟”不僅是愁緒的外現，還與產生愁情息息相關。上闋用“花已盡”“倦梳頭”點名時間與場景，這不是簡單的傷春情感的流露，而是詞人經歷了人生的種種磨難后的哀痛，“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就是最好的體現。下闋“尚好”“泛輕舟”，李清照看似積極樂觀，把心中的憂愁暫時擱置，但是“載不動”又把詞人內心的愁苦拉到無法排解的程度。因此，“舟”已與詞人不可分割，從“輕舟”到“載不動”，我們可以看出，詞人懷念過去的種種美好，卻也襯托其晚年的孤苦與無限哀愁。但詞人并沒有就此沉淪下去，在《漁家傲》中，詞人一改以前的婉轉細膩，初現豪邁飄逸之風，抒發內心情感，“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她渴望擺脫地獄般的現實世界，讓“舟”隨風飄蕩，帶她進入一個自由廣闊的世界去。“舟”的意象隨詞人心境而變，從歡快到愁苦，再到自我救贖與釋懷，我們可以看到作為女性細膩復雜的情感變動，可以體會到她多樣的人生情感體驗抒發。

三、結語

本文主要以李清照的生平經歷入手，從詞中的花卉、酒、舟的意象闡述作者各個時期的情感哀樂。對其出現在詞中的意象深入剖析，我們不僅能更好地理解李清照創作時的情感心境，看到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還能感受她面對困境時的自我救贖。對李清照詞中所構造的意象體系進行全面而細致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宋詞意象分析的系統性，進而使后人領略到古代女性詞人筆下細膩復雜的情感動向。同時，李清照詞中的多意象多維極具表現力，花卉意象描繪出外在的環境，酒、舟的意象承載者詞人內心的憂愁、歡喜。這些意象相映襯，并傳達出時光的流逝與生命的變遷，同時構建起李清照詞的獨特藝術世界，極具審美價值與社會價值。

注釋：

①渠紅巖：《論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春雨意象》，《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58-63頁。

②李清照著，吳惠娟導讀：《李清照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0頁。

③李清照著，吳惠娟導讀：《李清照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頁。

④李清照著，吳惠娟導讀：《李清照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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