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敘事視角下《山海經》與《尚書》對比研究

【摘要】《山海經》與《尚書》同屬上古典籍，前者被認為是上古時期的百科全書，后者為皇室文集。從神話學的角度看二者皆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但由于成書目的及受眾不同，二者在神話敘事方面上存在較大差異。本文將針對《山海經》與《尚書》對于同一神話原型不同的敘事手法及思維進行對比分析，從而了解上古典籍在成書過程中神話敘事的變化。

【關鍵詞】《山海經》；《尚書》；神話敘事；上古神話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5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7

現存的中國古代神話，大多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比較集中地保存在《山海經》《淮南子》《楚辭·天問》中。此外，《詩經》《尚書》《左傳》《莊子》《穆天子傳》等其他古籍中也有一些零星記載，這些古代典籍均是研究中國神話的重要資料。在所有的上古典籍中，學界多認為《山海經》包含了大量的神話傳說和歷史人物記錄，是中國古代保存神話資料最多的著作，最具有神話學的研究價值。

《尚書》作為記載著我國上古史實和智慧的重要文獻，雖并未如《山海經》一樣對上古神話進行集中敘述，但其文本中同樣包含有大量神話材料作為參考，其底本來源于文字產生前神話、史實混雜的口述文獻。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者搜集含有神話元素的上古素材，并對其進行重新改造、加工，最終編撰集結成了后來傳世的伏生本《尚書》。

同樣是敘述上古神話，但《山海經》與《尚書》成書的目的不同，閱讀的受眾也不同。《山海經》的編寫具有地理學意義，兼有上古歷史、神話、天文、生物、宗教以及人類學、民族學等方面的諸多內容；而《尚書》的編纂則是主要以記錄歷史及指導君王，要求君主知先賢治政之本、知朝代興廢之由、知個人修身之要，為統治者提供治國安邦的道德規范，是一部受眾面極其明確的帝王之書。因此，《山海經》與《尚書》在神話的敘事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較大差異。

一、神話敘事手法上的差異

（一）敘事目的的差異

《山海經》的敘事目的呈現出明顯的多元化特征，這種多元性與其特殊的成書背景和內容構成密切相關。從地理志的功能來看，《山海經》系統地記載了古代中國的山川地理、物產分布和民族遷徙等情況。其中，《山經》部分以五方山系為框架，詳細記錄了447座山脈的位置、走向、物產等信息，具有重要的地理學價值；在巫術宗教方面，《山海經》保存了大量原始宗教儀式和巫術實踐的記載。如《山經·中山經》多次提到祭祀山神的特定儀式：“其祠之，毛用一雄雞瘞，糈用五種之精。”這些內容顯然是為當時的巫師群體提供操作指南，具有明顯的實用功能。作為神話記錄的集大成者，《山海經》匯集了創世神話、部族起源神話、自然神話等多種類型，這些內容既滿足了先民解釋自然現象的心理需求，也承擔著傳承族群記憶的文化功能。從受眾角度看，《山海經》可能主要服務于三類人群：負責祭祀儀式的巫師群體、追求長生不死的方士階層，以及需要通過神話來理解世界的普通民眾。這種多元化的敘事目的使得《山海經》呈現出百科全書式的特征，各種知識在神話敘事中得到有機融合。

相較而言，《尚書》的敘事目的則表現出高度的專一性和明確性。作為儒家經典的核心文本，《尚書》從編纂之初就確立了為統治者提供治國范本的核心宗旨。這一特點在文本內容的選擇和編排上體現得尤為明顯。以《虞夏書》為例，編者刻意選取了堯舜禪讓、大禹治水等具有典范意義的歷史事件，而過濾掉了這些人物傳說中的神話色彩。在敘事手法上，《尚書》通過“曰若稽古”的歷史化表述，將原本充滿神話色彩的遠古傳說改造成可供效法的政治典范。儒家學者在整理過程中，系統性地對原始材料進行了三重改造：一是將神話人物歷史化，如把“生十日”的羲和改造為天文官；二是將神奇事件合理化，比如淡化大禹治水中的神異元素；三是將故事情節道德化，比如在宣揚舜的功績時，突出其孝道品格。這種改造使得《尚書》中的神話元素完全服務于政治教化目的，成為宣揚“明德慎罰”“敬天保民”等治國理念的工具書。其目標讀者明確限定為統治階層及其輔佐者，內容設置完全圍繞治國理政的實際需要展開。這種高度功能化的敘事取向，與《山海經》的多元化特征形成了鮮明對比。

（二）神話原型的呈現方式

在對同一神話原型的敘事方式上，《山海經》與《尚書》風格差異較大。

以上古之神羲和為例，《山海經·大荒東經》記載：“東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①而《尚書·堯典》記載：“乃命羲和，欽若昊天，厤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1]羲和是中國上古神話中的太陽女神與制定時歷的女神，也是中國最早的天文學家和歷法制定者。《山海經》關注的主要是她的前一個身份，而《尚書》關注的卻是她的后一個身份。

除了羲和女神以外，《山海經·大荒東經》寫上古神獸夔：“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為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②以《山海經》為初源，后世文獻普遍記夔作神獸，而《尚書·堯典》卻將其改造為樂正：“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③在《山海經》的敘述中，夔是皮骨足以用以威天下的神獸，而《尚書》中卻搖身一變成為掌禮樂的賢臣，二者敘事差異之大可見一斑。

在對于同一原型的敘事上，《山海經》以保存神話的原始面貌為特征，通過奇幻的想象展現神靈的本真狀態，代表的是原始先民對神秘世界的敬畏與探索，其敘事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體現了儒家學者建構的理性歷史觀，其改造過程實際上是中國文明從神話思維向歷史思維轉型的一個縮影。

（三）敘事風格的對比

《山海經》在其原始的神話敘事中展現了一種人、神、獸三位一體的獨特世界觀，這種界限模糊的特征深刻反映了上古先民的原始思維模式。[2]諸神靈多以怪誕、奇異的形象示人，帶有“神人不同形”的特征。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形體特征的混合，如《南山經》記載的“其狀如人而二首”的延維，《海外西經》描述的“人面蛇身”的貳負之神，這些形象打破了生物分類的常規界限；二是能力特質的交融，像《大荒北經》中“人面鳥身”的禺強能夠呼風喚雨，兼具人類智慧和自然神力；三是身份屬性的流動，許多形象在人、神、獸之間自由轉換，如《海內經》記載的鯀死后化為黃熊。這種混雜性并非簡單的形象拼湊，而是蘊含著深刻的象征意義：人面代表智慧，獸身象征力量，鳥翼暗示超越，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義系統。這種“神人異形”的特征實際上反映了原始人類試圖通過具象化的方式理解抽象的自然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經》中的人神獸混雜并非無序的，而是遵循著特定的文化邏輯，如東方神靈多與龍蛇相關，西方神靈則常具虎豹特征，這種地域性差異暗示了不同部落的圖騰崇拜背景。

而《尚書》所提到的除主要記載人物外的神話人物時，基本沒有對他們詳細的個人事跡的介紹，而是將他們認作君主的臣子，寫他們為臣為民。在儒家歷史觀的框架下，《尚書》系統性地完成了神話人物的“祛魅”過程，將神話形象人格化，行為倫理化，身份政治化，所有神話人物都被納入君臣體系中。這種改造不是簡單的文學修飾，而是反映了周代以降理性思維的發展。《尚書》對神話人物的處理具有明確的選擇性，即保留那些符合儒家倫理的功績記載，淡化或刪除那些怪力亂神的內容。這種選擇性改造使得《山海經》中充滿野性張力的神靈，在《尚書》中都變成了為現實政治服務的工具性存在。

這兩部典籍的差異實際上反映了中國上古時期兩種并行的知識傳統：《山海經》代表的是巫史傳統，保持著對神秘世界的敬畏和探索；《尚書》代表的則是史官傳統，致力于構建合乎理性的歷史敘事。這兩種傳統在春秋戰國時期逐漸融合，最終形成了中國文化中獨特的天人合一觀念。從文化功能來看，《山海經》的混雜敘事滿足了人類解釋自然、戰勝恐懼的心理需求，而《尚書》的理性改造則適應了國家建構和道德教化的現實需要。可以說，《山海經》所記載的是“神”本身，而《尚書》關注的則是這些神身上屬于“人”一方面的功績。這兩套話語系統共同塑造了中國早期文化的多元面貌，為理解華夏文明的起源提供了重要視角。

二、神話敘事思維上的差異

（一）神話分類與文本選擇

神話學者們將中國上古神話按內容分為以下七類：創世神話、洪水神話、民族起源神話、文化起源神話、英雄神話、部族戰爭神話和自然神話等。[3]《山海經》所敘述的神話基本囊括了以上七個種類，其敘事的角度大多為對神話人物與事件的直接刻畫，相對客觀兼有神異色彩；而《尚書》作為具有極強政治意義的帝王之書，所選取的神話材料多為此服務，因此其文本中的神話資料也由于經過多次篩選、加工、改造，具有較強的針對性與主觀性。

《山海經》是中國第一部集中記錄神話片段和原始思維的奇書，它歷述怪獸異人的地域分布和由此產生的神話和巫術的幻想，進而成為百世神異思維的經典。較之經過相當高度整理而規模更為宏大的西方創世神話和戰爭神話，《山海經》所記載的上古神話幻想奇特具有更為原始的性質和洪荒的氣息。

而《尚書》是儒家學者在口述文獻底本之上、依據不同類型的遠古材料加工編排而成，這些儒家學者用改造過的神話來闡釋自己的哲學思想與道德信仰，本身就與《山海經》原始的神話敘事角度不同。原始神話意象在《尚書》的編撰過程中不斷被重組，在口傳到書面的歷程中，神話原型逐漸被改造為歷史人物。《尚書》的編寫者們出于自身與政治目的，按照儒家道德標準將神話人物重新進行編排，在神話敘事中巧妙結合了文學與歷史，把堯、舜、禹塑造成三代圣王，構建出一個道德美備、君王圣明的理想政治社會，確立了自己的儒家神話體系。[4]

（二）原始思維與理性思維的對比

在《尚書》的敘事中，神話人物褪去了怪異色彩，轉而成為歷史人物。《尚書》中的堯舜禹三帝與其臣子下屬明顯帶有遠古神話素材的痕跡，但與《山海經》不同，三帝被儒家學者摘除了感生色彩與天神身份，在“協和萬邦”④、“敬授民時”⑤中被賦予了儒家圣王的身份。《尚書·虞夏書》中的堯、舜、禹三代君王雖然以天命為依托，代表天立言規制，創制文明，但并未被賦予天神的身份或支配天地的神通。在敘述中也未涉及迥異于常人的外貌。通天達世，人神同體；建功立業，興邦除患；道德楷模，人倫典范這三方面的同質性將“儒家圣人”與“神話英雄”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堯、舜、禹這三個上古時期的神話個體形象因而兼具了英雄與圣人的雙重身份。[5]

《山海經》的神話思維是一種原始的野性思維，它以人的本性出發，進行夸張與想象式的外化，模糊人、神、飛鳥禽獸的種類界限，產生了奇異的象征意味；《尚書》的神話思維相反，它脫離了原始的想象模式，由神、獸重新轉入人，原始的神話材料被史官們多次加工并輔以現世與個人的思想政見，變成了具有儒家風范的儒家神話。

三、結語

這兩部典籍在神話敘事上的不同之處是由其各自的文獻性質和寫作目的所決定的。《尚書》作為一部皇室文集，其主要目的是為君主記錄上古史實、提供治國安邦的道德規范，強調儒家的治理原則和德政觀念，在神話敘事中更注重弘揚道德思想、傳播治理理念，其神話元素更多地服務于政治目標；《山海經》是一部綜合性的文獻，其政治用意并未如《尚書》一般明確，更多以記錄地理人文為主，采用了一種更富有想象力與奇幻色彩的方式來進行神話敘事。這些原因共同塑造了《山海經》與《尚書》在神話敘事上的獨特性，反映了當時社會、文化、政治背景下的不同需求和理念。

通過對《山海經》與《尚書》的對比研究，不僅能反映上古時期人們對神話的不同敘事手法和思維方式，也為后世學者理解古代文化、宗教信仰和政治思想提供了重要的文獻資料，為深入研究中國古代神話傳承提供了有益的參考。

注釋：

①③冀昀編：《尚書》，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4頁，第13頁。

②沈薇薇譯注：《山海經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④原句：“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冀昀編：《尚書》，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3頁。

⑤原句：“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冀昀編：《尚書》，線裝書局2007年版。

參考文獻：

[1]冀昀編.尚書[M].北京：線裝書局，2007：4.

[2]楊義.《山海經》的神話思維[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03）：1-10+122.

[3]趙沛霖.中國神話的分類與《山海經》的文獻價值[J].文藝研究，1997，（01）：95-104.

[4]巨萍.神話學視野下的《尚書·虞夏書》研究[D].西北師范大學，2023.

[5]劉書惠，楊棟.先秦儒家圣人觀新論——堯、舜、禹的圣人身份與英雄命運[J].名作欣賞，2014，（02）：6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