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癡

孫繼泉，山東省鄒城市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孫犁文學(xué)獎、浩然文學(xué)獎、喬羽文藝獎。

一大早起來，他就開始重新擺列院子里的石頭，把一塊酷似狗的石頭放在空地上，把一塊酷似老虎的石頭費(fèi)力地搬過來，對著狗，又把老虎的屁股用一粒小石頭墊起來，叫老虎呈憤怒發(fā)威的姿勢。用一塊酷似豬的石頭抵住狗的后陡，叫它沒有退路。他看著舒服了，才去洗臉，做早飯。

院子里堆滿石頭，屋里也滿了，大門口也有，他在石頭縫里出出進(jìn)進(jìn)，像只蜥蜴。這些石頭是他歷經(jīng)二十多年從鳧山上撿的、挖的、掏的，又用肩膀扛，用自行車帶，用小推車推，甚至動用村里建筑隊的小吊車和鏟車運(yùn)回來的。這些石頭像什么的都有。有的像山，有的像塔，有的像橋，有的像房子。像動物的最多。牛馬驢騾雞狗鵝鴨鷹燕鼠兔，他這兒都有。他把十二生肖從眾多石頭中找出來，放在一邊。鼠、牛、虎、兔、龍、馬、羊、猴、雞、狗、豬，只是沒有蛇。他老想找到一塊像蛇的石頭，哪怕是浮雕似的也行啊，可是許多年了，始終沒找到。

他喜歡石頭是在妻子死后。妻子聰慧漂亮，潑辣能干，做事利落，可就是性子急，還有點(diǎn)小心眼兒，動不動就發(fā)急、生氣。而且經(jīng)常生死氣，一件事好幾天都想不通，他得變著法子哄她，逗她，開導(dǎo)她。那年夏天，他到鎮(zhèn)上趕集，妻子在家因為一點(diǎn)小事和鄰居拌嘴，后來爭吵起來，被人勸開后，妻子郁郁不樂地回到家，拴上門，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到了屋梁上。那時，大妮出嫁了，二妮讀高中。那年，妻子才四十九歲，屬雞，他五十三歲，屬蛇。

妻子去世的第二年，他在鳧山轉(zhuǎn)悠，偶然發(fā)現(xiàn)一塊石頭，特別像一只雞，昂起的頭，鼓起的肚腹，上翹的尾巴，還有兩條并在一起的修長的雞腿。雞腿底部剛好是平的，能站立。他先是把這塊雞石豎在手掌上，左右看，又把它放在另一塊石頭上，前后看，越看越像。他想起了妻子，妻子是屬雞的。他把這塊石頭揣在懷里，帶回家，用水洗干凈，放在桌子上，睡覺的時候，就放在床頭。兩個女兒回娘家的時候，他把石頭給女兒看，問，像不像你媽？女兒疑惑地看著他，說，爸，你開什么玩笑，像雞！他覺得女兒不懂，不懂她們的父親。

從那時起，他幾乎每天都到鳧山上去。他在這座山下長大，他熟悉這座山，也知道每個山頭的名字。鳧山山系大大小小六十多座山，每個山頭都有名字，比如綠竹山、紫桐山、珍珠山、丫角山、云寨山、鐵腳山、朗子山、廳耳山、金龜山，可是有些當(dāng)?shù)氐陌傩諈s不知道，胡亂叫，有的根據(jù)方位叫做東山西山南山，有的根據(jù)大小叫做大山二山三山，他為此很氣憤。小時候，他和伙伴們上山逮蝎子，捉土元，無數(shù)次。年輕的時候，他在山上開石頭，然后用地排車套上毛驢運(yùn)下山賣掉，后來不讓開了，才停下。那時候沒有心情收藏石頭，開石頭之前要起山皮，一兩米厚的山皮內(nèi)，有樹根，有腐殖質(zhì)，有松殼柏籽，更有許多象形石，可惜當(dāng)時沒把它們當(dāng)好東西，都?xì)牧恕?/p>

他帶著以前開石頭時使用的工具，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從這個山坳到那個山坳，穿樹林，斬荊棘，越山澗，只為遇到一些奇巧的石頭。鳧山?jīng)]有辜負(fù)他，把一些好石頭給了這個酷愛石頭的人。他如獲至寶地將它們帶回家，洗凈，放好。像大象的石頭，像海豚的石頭，像企鵝的石頭，像貓鼬的石頭，他都有。最令人稱奇的是，他有十個小巧的石頭，分別像知了、青蛙、鴨子、山雀、蝴蝶、蝙蝠、燕子、蝸牛、水牛和金魚，十個加起來還不到一斤沉。他平時把它們裝在一個木匣子里，沒事就打開，把玩一會兒。他還有幾塊石頭像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像女人的乳房，他把這幾塊石頭放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不讓別人看見。

他把生肖石放在院子里最顯眼的地方，家里來了人，就一一地作介紹：這塊是羊，這塊是牛，這塊是馬，你看有多像。不像？你從這邊再看看。也難怪有的不十分像，這些生肖中固然有全毛全翅惟妙惟肖的，但也有的從這邊看著像，從那邊看著就不像了。那塊馬石其實只是一個馬嘴，而那塊豬石也只是豬臉特像，其后身就有些模糊和牽強(qiáng)了，只不過他看得時間長了，印象比較固定。他還暗自把這些生肖石比作人，比如他把最早撿到的那塊雞石比作妻子。他還把一塊牛石比作年輕時暗戀的女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屬牛，溫柔，嫵媚，懂他。她是鄰村的，條件比他好，父親是村里的支書，她常常把從家中帶來的好吃的—燒餅、栗子什么的不由分說塞進(jìn)他手里。每個周末結(jié)束，他們都相約在村外的一個岔路口見面，一塊走著到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下個周末，又從學(xué)校一塊出來，在岔路口分手，各自回家。畢業(yè)之后，他們見過幾回面，也議過嫁娶之事，只是因為雙方家境有些懸殊，最終沒有如愿。這個屬牛的女同學(xué)后來高不成低不就，年齡越來越大，三十歲上無奈嫁給了南關(guān)一個家里開油坊帶著一個男孩的二婚頭，后來過得很一般。他每天都看一看牛石，想一想那個女同學(xué)，發(fā)出一些感嘆。原先他家對門的一個媳婦，也是屬牛的，比女同學(xué)小一旬，是個媒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擅長見風(fēng)使舵借水行船，陽奉陰違兩面三刀，成了一些姻緣，也壞了許多好事。他最煩她。這些年，只要發(fā)現(xiàn)她在門口坐著，他就不出去，避免和她見面說話。好在幾年前，她搬到新村去了。他住在老村，沒搬。要是去新村，就得住樓房，他的石頭沒有地方放。他還有一塊牛石，只有五六分像，還沒有尾巴，缺一條腿，少一只眼，他把這塊石頭比作那個原先對門的媒婆，看到石頭他就宛兩眼，再朝石頭上吐幾口唾沫。父親是屬龍的，他自然把一塊酷似龍的石頭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父親死的時候七十八歲，也算壽終。他想父親的時候，就看一看龍石，用干凈布擦一擦上面的塵土。可是，屬龍的人是很多的，其中也有他不喜歡的人，他就把別的不好看的龍石比作他們。好在多數(shù)生肖石都不只一塊，有的兩三塊，有的七八塊，像老虎的石頭最多，有十來塊。他憑自己的好惡在院子里反復(fù)擺放這些石頭，直到看著舒服、順眼。他最討厭那塊狗石。村里的治保主任是屬狗的，狗石指的就是他。治保主任整天戴著個墨鏡，跟在支書啶后邊。他還經(jīng)常到老村晃蕩，這家瞅瞅，那家看看，丟了魂似的。老村原來還有十來家人，現(xiàn)在就剩三家了，非孤即寡，你瞅什么瞅！更可恨的是，他想把自己多年積攢的石頭貢獻(xiàn)出來，讓村里建個鳧山奇石館，也受到治保主任阻撓。建新村的時候，在周邊規(guī)劃了一圈四合院，賣出去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閑著，沒賣掉，院子里都長草了，村里招引了幾個客商，村里給他們提供四合院，開辦了好幾家民宿客棧和特色小廚，免五年租金，為的是發(fā)展民俗游和研學(xué)游，若是有個奇石館，不是更招引人嗎？他把想法跟支書說了，他知道支書有文化，興許能同意。支書還沒有答話，治保主任搶著說，四合院是要賣的，一套一兩百萬，村里欠這么多賬，賣了得還賬，哪有四合院放石頭呢？他聽了這話扭頭就走了，這個狗東西。早上他之所以把那塊狗石搬出來泄氣，就是因為夜里做夢，又夢見了治保主任，他戴著墨鏡，來到老村，指指戳戳，不知道要做什么。看見他就來氣。

吃過早飯，他帶上工具，繼續(xù)上鳧山尋寶。他覺得，建鳧山奇石館，不能指望村里，得依靠上邊。而前提是，自己的石頭要好，要有品味。這些牛羊貓狗，太普通，得尋找一些稀罕東西才行。

前段時間，他重新檢視了一下滿院子石頭，忽然發(fā)現(xiàn)幾塊似是而非的石頭很像《山海經(jīng)》里的某些動物，譬如，有一塊就很像瓣羊，一塊像赤鶖，一塊像鵾。以前，他在山上轉(zhuǎn)，曾經(jīng)撿過一些四不像的石頭，隨手就扔了。現(xiàn)在想想，它們很可能與《山海經(jīng)》上那些蛇身人面、牛頭虎鼻、人臉猴身、鳧身鼠尾的動物相像。他平時不看別的書，只看《山海經(jīng)》，一本彩繪《山海經(jīng)》快叫他翻爛了。

他一生都在疑惑，《山海經(jīng)》上記載的那些動物究竟存在不存在。如今，他找到了一個切入口，也可以說是一個目標(biāo)，就是從鳧山上找到這些動物的象形石。《詩經(jīng)》上有記載，鳧山一帶文化底蘊(yùn)深厚。幾個山頭之外，還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建設(shè)的伏羲廟，現(xiàn)在成遺址了，聽說上邊準(zhǔn)備復(fù)原呢。鳧山上就應(yīng)該有這些古舊東西，只是人們沒找到，工夫沒下到。說不定山上還會有這些物種的化石呢。前幾年就有人在山上撿到過貝殼和魚的化石，證明很久以前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汪洋。由汪洋到陸地再到山嶺，期間肯定生活過許多生物。他想，如果把《山海經(jīng)》上記的四百多種動物都找到，哪怕找到一百種，也不得了。去年，文物局有個專家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這些石頭，專門來看過，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點(diǎn)頭又搖頭，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他覺得人家是沒看上這些東西。要是他找到《山海經(jīng)》里的猾口、彘、蠱雕、肥遺、蔥聾、鷦鳩、旋龜、螻如、灌灌、腹蟲、鹿蜀、類、九尾狐、貍力、耳鼠、溪邊、蕃鳥、長右、文鰩魚，那個文物專家還會再來，再來的時候肯定會高興地拍板，作出叫他喜出望外的決定。

正午，他來到一個叫長峪的山溝。長峪，顧名思義，深而長，夾在兩座山之間，山溝底部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溪水嘩嘩啦啦地流淌。他順著溪水向上走，期望一些好石頭被水沖刷出來，暴露在他面前。他不斷從水中和水邊撿起一塊石頭，發(fā)現(xiàn)一塊更好的，又把上一塊扔掉。他每次上山，基本上只帶一塊石頭回去。快到山頂了，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十分中意的石頭，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突然，他看到就在身旁，有一堆鮮土，是有人從石頭縫里摳挖陳年的黃荊疙瘩，弄回去做根雕。黃荊疙瘩挖走了，兩塊石頭被人撬起來，擢在一邊。他翻開其中一塊，發(fā)現(xiàn)特別像陵魚，就拂去上面的土，扛在肩上，一步一搖地往山下走。

回到家門口，他已是汗流浹背。抬起頭來，卻猛然看到治保主任站在那里，戴著墨鏡，叉著腰。看到他過來，垂下胳膊，反常地對著他笑。他放下石頭，打開門鎖，治保主任跟進(jìn)院子里。他問有什么事，治保主任客氣地說，你閨女來過哩，等你大半天，明天還來，幫你搬家。老村就還剩你們?nèi)摇＿@不，后院老王嬸子叫閨女接走了，前院老李大爺已經(jīng)搬到了村里的老年房。你也搬到老年房吧，兩間屋，白住，白天可以到附近的日間照料中心，那里還有人侍候，多好啊！這片地方已經(jīng)給人家了，南方人要在這里建一個鄒魯文化產(chǎn)業(yè)園，是市里的招商引資項目，今天正式簽約了，聽說明天人家就過來畫線，到時候水和電都不能保證了。他一臉苦楚，說，我的石頭怎么辦？治保主任沒說什么話，走了。

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欲哭無淚。猛地，他站起來，拎起錒頭，照準(zhǔn)狗石用力砸下去，狗頭應(yīng)聲斷了。他拾起狗頭，扔進(jìn)墻角的石頭堆里。愣了半晌，他又跌坐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為那塊他歷盡千辛萬苦從山上挖出來又被他親手砸壞的狗石，也為滿院石頭的未卜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