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回憶性散文與小說中刻畫了眾多鮮明的女性形象,《阿長與〈山海經gt;》中的阿長是最為獨特的一位,她獨享了魯迅那“詩一般的贊美”。這樣一位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魯迅卻以其獨特的筆觸,讓她在“塵埃落定”之處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一、內容上自然銜接,阿長和《山海經》建立起關聯
阿長在“我”的童年生活里是個特別的存在。她黃胖而矮的模樣,愛傳播是非、睡相極差、迷信講究又規矩煩瑣的習性,讓“我”對她從最初的不耐煩,到漸漸有些嫌棄。直到有一天,遠房叔祖談及《山海經》,那里面光怪陸離的世界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滿心渴慕,卻求而不得。誰能想到,目不識丁的阿長,這個與《山海經》本不該有交集的底層女人,竟悄悄把這事放在了心上。不知她費了多少周折,有一天,她把一包書遞給我,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山海經》。這書一出現,瞬間打破了“我”對阿長的固有認知,“我”對她的情感也從之前的復雜情緒,轉變成了深深的敬意。這本《山海經》,不僅開啟了“我”對奇幻世界的想象大門,更成了“我”與阿長之間特殊情感的紐帶。
在童年的時光里,“我”常到遠房叔祖家的院子去玩耍。“我”最喜歡在他的書齋里,玲聽他講述《山海經》里面的故事,那些奇妙的故事和精美的插圖,一下勾起“我”強烈的興趣,從此,“我”滿心渴慕著那本《山海經》。玩鬧時還好,可一坐下,就想起《山海經》并對它念念不忘,連阿長都問“我”《山海經》到底是一本怎樣的書籍。本以為只是尋常一問,卻沒想到,這不經意的交流,悄然將阿長與“我”心心念念的《山海經》聯系在了一起。
二、在結構上精心布局,營造出跌巖起伏的趣味
文章將“遠房叔祖”的敘述巧妙地穿插在“我”終于“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隱鼠”這一關鍵節點上,彼時,“我”正沉浸在“哀悼隱鼠,給它復仇”的深沉情感之中。這一刻,“我”對阿長往昔的那份“敬意”已然蕩然無存,心中唯有滿腔的憎恨在翻涌。讀者至此,定會心生好奇,在《阿長與《山海經gt;》里,年幼的“我”認定阿長就是“謀死”隱鼠的罪魁禍首,滿心的憤懣與不平迅速積攢,那股迫切想要復仇的沖動如泗涌潮水,在“我”心間翻涌不息。讀者也被這股情緒感染,一顆心高高懸起,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曉這場因“隱鼠之死”而即將點燃的“復仇”之火究竟會如何燃燒。是“我”會整日對阿長冷言冷語,還是會想出什么古靈精怪的小手段來“懲罰”她?這份好奇緊緊揪住了讀者的心。然而,作者并未急于滿足讀者的這份期待,而是筆鋒一轉,巧妙地中斷了對復仇情節的敘述,將筆墨傾注到與遠房叔祖的一段交往經歷之中。作者細致地描繪了遠房叔祖的形象,那是一位和藹、博學的老人,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肚子里裝滿了各種新奇的故事和知識。在與叔祖相處的時光里,“我”被他的書齋所吸引,享受在那滿是書籍的天地中探尋未知,聽他講述各種奇妙的見聞,沉浸在知識的海洋里。這段看似不經意的插敘,實則暗藏玄機,為后續情節發展埋下了不可忽視的伏筆。
這樣,文章的過渡極為自然流暢,從前半部分對阿長細致入微的描寫,巧妙地銜接到后半部分對于《山海經》相關往事的回憶。兒童的心理特征決定了他們的注意力極易被興趣左右。當《山海經》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時,就像一道光突然照進灰暗的角落,瞬間緊緊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這種注意力的轉移是如此迅速而徹底,連帶著“我”內心的情感也在悄無聲息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我”認定阿長是“謀死”隱鼠的罪魁禍首,對她滿是“憎惡”,可此刻,這份情感已被對繪圖版《山海經》熾熱的“渴慕”所取代。在情感與注意力雙重轉變的推動下,文章的敘事節奏也如同靈動的音符般相應改變。之前的敘事節奏相對緊張,像是一首急促的樂章,每一個情節都扣人心弦;而隨著《山海經》的引入,節奏逐漸舒緩下來,宛如潺潺流淌的溪流,平和而寧靜。這種張弛有度、波瀾起伏的行文方式,為整篇文章增添了許多獨特的意趣,讓讀者沉浸其中,欲罷不能。“我”以孩子氣的方式表達“增恨”與“復仇”,或許無意間觸動阿長的愧疚。她因無心“謀死”隱鼠,想設法彌補,這才盡心為“我”買《山海經》,為后文埋下伏筆。
三、通過手法上的強烈對比,深刻凸顯阿長的“卑微如塵”
在魯迅的小說創作中,對比手法被頻繁而巧妙地運用,成為其文學風格的一大特色。諸如《故鄉》中那昔日溫馨與今朝荒涼的鮮明對照,《社戲》里純真童年與成人世界復雜性的深刻對比,以及《祝福》中祥林嫂悲劇命運與社會冷漠的強烈反差,無不借助對比手法,使得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主題思想得以深刻揭示。同樣,在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中,對比手法亦被廣泛應用,為作品增添了豐富的層次感和深邃的內涵。《藤野先生》中,魯迅對中日教育差異的冷靜審視,與對藤野先生無私關懷的深情回憶形成鮮明對比;
《范愛農》里,范愛農的孤傲與周遭環境的冷漠相對照,凸顯了其悲劇命運;《五猖會》中,兒童對迎神賽會的熱切期盼與父親嚴厲要求背書的現實相沖突,展現了封建教育對兒童天性的壓抑。而在《阿長與〈山海經gt;》一文中,魯迅更是巧妙地運用了對比手法,將阿長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文中,魯迅對于與遠房叔祖交往的兩段記敘,雖保持著冷靜與客觀的筆觸,但字里行間卻透露出對這位老先生獨特氣質的敏銳捕捉。通過叔祖的“高雅”與阿長的“粗俗”之間的對比,阿長“低到塵埃”的形象便顯得尤為突出。這種對比不僅強化了阿長形象的卑微與樸實,更在無形中凸顯了她對“我”那份純真而深厚的關愛,使得阿長的形象在讀者心中更加立體、鮮活。
遠房叔祖學識淵博,擁有一間充滿書卷氣的書齋,其中藏書琳瑯滿目,令人嘆為觀止。他不僅學識豐富,涵養也極為深厚,即便是太太有時氣急敗壞地罵他“死尸”,他也只是淡然一笑,從不回嘴,這份氣度著實令人欽佩。他的情趣高雅脫俗,熱衷于在庭院中栽種各式各樣的花木,使得整個宅邸四季如春,花香四溢。他的愛好廣泛,除了種花薛草之外,還酷愛藏書,常常沉浸在書海之中,樂此不疲。他的態度總是那么和藹可親,對待晚輩更是關懷備至,有時甚至親切地稱呼我們為“小友”,讓人感到無比溫暖。然而,這樣一位近乎完美的長輩,卻也有著一個不小的缺點,那便是他的疏懶。有時他會提及自己曾擁有一部繪圖的《山海經》,言語中透露出對那本書的喜愛,但隨即又遺憾地表示:“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面對這樣的他,“我”雖有心想讓他幫忙找回,卻也不好意思開口相逼,生怕打擾了他的閑適與寧靜。
與前文對阿長的詳細描述相比,這位遠房叔祖的形象無疑是光彩照人的。阿長無名無姓、目不識丁,還粗俗迷信、規矩煩瑣,缺點眾多,地位也十分卑微,連小孩都能對她直呼其名、嚴厲詰責。遠房叔祖一出現,阿長的形象瞬間黯然失色,這種強烈對比將她的形象貶至谷底,讓讀者為其命運擔憂。但也正因這種貶低,使文章產生強大張力,引發讀者好奇,促使大家期待阿長形象的反轉。從這方面來說,遠房叔祖的出場豐富了文章層次,為阿長形象的轉變做了鋪墊,吸引讀者深入閱讀。
四、細節上補筆“缺失”,讓敘事邏輯合理化
阿長為童年魯迅買來《山海經》,純粹是出于心底那份淳樸又真摯的關愛。她只是個目不識丁的保姆,連書名都錯說成“三哼經”,對她而言,買到這本書近乎天方夜譚。在封建科舉盛行的時代,《山海經》這類書籍難登大雅之堂,與科舉考試毫無關聯,被視作閑書。這也解釋了為何“我”四處詢問,卻無人愿意認真作答。而遠房叔祖的出現意義重大,他雖未直接參與買書,卻起到了關鍵作用。他對《山海經》的講述,點燃了“我”對這本書的渴望。也正是因為他,阿長才知曉“我”的這份執念,從而有了后續買書的故事。他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阿長購書過程中那些缺失的細節,讓整個故事更加完整,也讓阿長買書這一行為背后的情感脈絡更加清晰。
遠房叔祖的講述,補筆了《山海經》的“商品特征”。“我”對其念念不忘,阿長聽聞這些只言片語,竟成功買來,作者雖然沒有在文中寫買書的過程,但是卻給讀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間。當時《山海經》被視為閑書,阿長不懂這些,她想著叔祖有學問,他講的書肯定好,叔祖找不到書給“我”,不如自己買來,省得“我”念叨。魯迅在后來的著作中提到,只要有圖畫的書籍就會被塾師禁止,甚至被打手心。所以“我”才感慨只有在遠房叔祖書齋,才能看到諸多特別的書,比如《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這類生僻書籍。“我”最愛看帶插圖的《花鏡》,而繪圖的《山海經》對“我”更具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遠房叔祖藏有不少科舉之外的書,與其他塾師截然不同,還無意間對“我”進行了閱讀指導。后來阿長買來《山海經》,“我”眼界大開,讀書、繪畫興趣被激發。“我”在文學、繪畫、書法等方面的成就,都和這本《山海經》有很大關系。
五、形象上的相互對比,讓阿長在“塵埃里”開出花
仔細研讀文本不難發現,遠房叔祖本是最有能力和可能找來《山海經》的人。他身為清末秀才,也是“我”的書法啟蒙老師,書齋里藏書豐富,要找到《山海經》,或許只需在書齋中簡單翻找即可。可事實上,他表現出的是疏懶。允許孩子們到他院子里,不過是因為寂寞;偶爾稱孩子們為“小友”,多數時候則嚴謹刻板。遠房叔祖給“我們”講《山海經》里面的故事當作自己娛樂的方式還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讓他把這些所謂的“閑書”拿給“我們”來閱讀,他是堅決不肯的。他一生科舉名落孫山,只剩疏懶散淡,卻絕不想讓孩子們重蹈覆轍。“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這話不過是對孩子的善意敷衍,童年的“我”難以理解其中的復雜情緒。遠房叔祖的疏懶,襯托出阿長溫暖、可親可敬的人性光輝。阿長身份卑微、舉止粗俗,卻淳樸熱心,真心關愛“我”。“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使得“我”震驚不已。此刻,阿長形象發生逆轉,從灰暗變得溫暖亮麗,可親可敬程度前所未及。至此,讀者才懂為何阿長去世三十年后,作者仍撰文深情呼喊:“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總之,阿長這位封建社會里再普通不過的農婦,初看時,不過是舊時代底層女性的平凡縮影。她沒有什么文化,舉止言談間帶著鄉下人的質樸與粗俗。瑣碎的日常、繁雜的規矩,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可深入挖掘,她身上閃耀著中國勞動人民勤勞、善良與仁愛的品質。家中的活兒,她一人攬下,從不抱怨,日復一日操持家務,默默承受生活的重壓。她雖不識字,卻把“我”對《山海經》的渴慕記在心上,四處奔波,只為滿足“我”的心愿。這份純粹的善良,無關利益,只源于內心的熱忱。而魯迅對阿長的記述,遠不止于刻畫一個人物。通過阿長,魯迅展現了對底層人民的深切關懷,他們生活困苦,卻仍保有善良的本性。魯迅以筆為劍,借阿長這一形象,抒發了自己拯救祖國的責任感。他明白,只有喚醒像阿長這樣無數生活在苦難中的民眾,才能改變國家的命運。阿長雖是平凡個體,卻承載著時代的厚重,映射出魯迅救國救民的偉大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