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社會轉型、經濟發展、文化變遷、觀念更迭,隔代救濟、代際捆綁式解決育兒問題,幾乎變成了必然選擇,隔代撫養成為一種未成年子女撫養的主要模式。
所謂隔代撫養是指未成年子女隔越父母,由其祖輩親屬輔助或代為主導撫育的一種撫養方式。該現象的產生,梳其原因:城鎮化的推進導致農村勞動力涌入城市,務工人員只得將子女交給祖輩照管;城市化和社會化的發展,擠壓“中產階級”精神空間,生活焦慮引發撫養方式變更;思想解放、價值觀念變遷,年輕代父母更注重個人生活品質和個性自由,排斥撫養義務;祖輩在根深蒂固的“含飴弄孫”、天倫之樂傳統思維影響下,自愿替兒女代養孫輩。
在照料、撫育孫輩的過程中,祖輩與孫輩父母之間,并無家庭成員間清晰、恰適的權力劃分、邊界框定。因此,隔代撫養產生的費用支出,祖輩能否基于無因管理請求確認家庭子系統中最終的承擔主體,應從以下評判維度進行責任認定。
一、要件符合性分析
無因管理,指沒有法律規定或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而為其管理事務。其中請求權人為管理他人事務之人,又稱管理人;因自身事務被管理受益的債務承擔者,稱為受益人或本人。隔代撫養能否構成無因管理,首要考慮的是行為要素是否符合無因管理的構成要件[1]。
(一)管理人無法定或約定的義務
無因管理作為一類事實行為,區別于其他行為的關鍵在于“無因”性。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四條規定,“有負擔能力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對于父母已經死亡或者父母無力撫養的未成年孫子女、外孫子女,有撫養的義務。有負擔能力的孫子女、外孫子女,對于子女已經死亡或者子女無力養的祖父母、外祖父母,有蟾養的義務”。祖孫之間構成法定撫養關系需要具備的條件包括:子女未成年待撫階段父母已經死亡,而且應為父母雙方死亡,或者父母雙方均喪失撫養能力;祖父母、外祖父母必須具備負擔能力。所謂有負擔能力的祖父母、外祖父母是指以其收入滿足由其撫養的第一順序法定繼承人合理必要需求后仍有剩余。只有在上述條件盡皆滿足時,祖父母、外祖父母才構成法律意義上的撫養義務人,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因此,不符合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四條規定,孫輩父母與祖輩之間亦無明確撫養約定,祖輩隔代撫養孫輩屬“無因”行為[2]。
(二)須為管理他人之事務
“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其中“為”和“他人”結合表述,說明構成無因管理的必備要件之一,是管理人的主觀意識中必須意識到事務屬于他人,且自己行為的目的也是他人利益,而非自身利益。驅動管理人從事管理事務的主觀動力必須有“為他人”的意思,并且希望“他人”成為利益的最終享有者,從而將管理人付出成本移轉至“他人”。至于管理人的意思如何確定,可通過明示、推知兩個層次分別認定。在管理人兼具利他與利己復合主觀意思時,也因其內含“利他\"因素,而符合無因管理主觀要件,只有單純的“利己’意思才應被排除在外。復合型意思在隔代撫養情景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祖輩替代子女撫養孫輩,自然可知其主觀必然追求有利子女,子女從個體角度應被區定為“他人”。但祖輩也往往視此處“利他”亦為“利己”,因為從血親、姻親層面子女與祖輩存在緊密聯系。祖輩往往出于協助紓解子女的撫養壓力、培養孫輩延續優秀血脈、滿足自身的親情需求等多重主觀目的,自愿施行代養孫輩的行為[3]。
(三)管理事務利于他人
管理事務利于他人僅限于避免他人損失,而不包括廣義上一切使他人獲益的管理行為,在管理人意圖將管理產生的利益歸屬于本人的前提下,實施不違反本人明示或推知意思的客觀管理行為。即,管理行為“利于他人”非指積極利益的追求,僅限于消極利益的保護,管理行為客觀上防止、減少本人預期“必然”產生的損失。此中論及“必然”,無疑要立足于通常社會標準,倚此符合本人明示或推知的主觀意愿,按照一般理性人邏輯推定管理人預見損失的正當性。避免損失直接意味著本人消極利益的取得,可預見的損失也應屬一般能夠量化處理的經濟損失。隔代撫養中本人“必然損失”往往抽象且具有主觀色彩,具有人身屬性難以直接歸結為經濟損失,他呈現的損失原有樣態為孫輩身心健康、教育素養、成長機會等。祖輩撫養支出能夠得支持的請求權范圍,已然被維系孫輩成長教育必需所涵括,超出撫養義務人希冀發生的增益部分,不屬利他范圍。
二、請求權范圍之確定
(一)費用必要性限制
祖輩作為管理人在撫養過程中,并非所有經濟支出、自身損失或預期利益損失,皆可向子女求償,其中僅必要費用屬于請求權范圍[4]?!氨匾笔菍芾砣苏埱髾鄳幌拗?,意為費用必須用,不可缺少,不可選擇。在撫養過程中,依社會通例及一般人標準所應產生的費用即符合“必要”,即便后期情勢有所異變,也不能否認前期必要性認定。反之,撫養費用超出當時社會一般判斷標準,則不宜認定具備必要性,即便后期有益,也不能反溯評價。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對撫養費進行了概定,包括子女生活費、教育費、醫療費等費用。此界定撫養費本身已潛含子女成長所需費用應為成長之必要。在父母缺位的隔代撫養中,該費用自然屬于祖輩向孫輩父母請求償付的范圍。當然,似乎問題的焦點一直在于對“必要”如何理解,祖輩與父母輩之間撫養費的索付矛盾也源于此。受教育、醫療、生活類商品和服務日趨多元、多樣、多型的沖擊,撫育成本早已由社會問題延伸為司法價值判斷的難點,對“必要”合目的性理解愈發困難。實踐中,鑒于請求權起始于管理人的善意且適當,可以考慮三步梯層方式予以判斷,首先,費用支出或者生活教育方式若已征詢孫輩父母的明示、默許,相應費用剔除委托或其他關系外,祖輩可適用無因管理向孫輩父母求償。其次,祖輩沿用既存的孫輩教育生活方式支付的相應費用,也應屬于求償范圍。最后,按照社情、國情、社會一般標準,參酌孫輩成長教育經歷、撫養義務人及祖輩經濟條件、情勢緊迫程度、撫養義務人婚姻狀況等綜合因素,結合裁判者綜合法律素養,對“必要”采取合切的認定。
(二)無償贈予和有償管理認定
事實上,祖輩在照顧孫輩的過程中,更多的是基于親親相愛、慈幼愛幼恤幼等內心倫理,以一種無償并無意索取回報的方式去撫育孫輩成長。其中,祖輩出于無償、無酬、自愿而無對價給付請求部分的支出,因外觀表象具備贈予或習俗禮儀等情感特征,主觀上缺乏求償意圖,不屬于無因管理請求權范疇[4]。另外,祖輩父母與子女之間因血脈延續、骨肉親情,從而在照顧孫輩過程中,二者表現出角色連帶性和黏著性,也容易理所當然地被認為祖輩與子女兩代人角色、責任一體化,祖輩父母在財力、物力、時間精力上的付出,相應屬于單方自我犧牲式的付出。比如,在日常生活照料中,祖輩為孫輩購買服裝、食品、學習用具等,多數行為系祖輩無償向孫輩讓渡利益、給予財物,具備無償贈予的特征,而且多為即興行為,不能依無因管理向孫輩父母主張。
蓋因家庭生活牽涉事項細瑣、繁雜,祖輩有償管理和無償贈予往往交織在一起,且存在特定情形下的互位轉化,如何區分判定實為難點。首要考慮的應為祖輩的真實意思,在真實意思無法確定的情況下,才可用推知的意思作為依據。意思的推知,則需要根據價值判斷、認知標準、司法素養、法理邏輯等,全面考慮情勢場景、撫養習慣、雙方經濟水平、過往模式、社會慣例、風俗人情等因素,基于推理做出適當判斷。比如,祖輩公開表示將房產贈予孫輩,并辦理相應過戶手續,即以明示的意思實施贈予;部分祖輩對孫輩隔代親情過度依戀,采取“壟斷式”“偏執式”撫育方式,不符合孫輩父母撫養意愿,祖輩所付出一般應推定為無償贈予;祖輩依靠低保作為生活來源,在孫輩父母完全不撫養孩子的情況下,不得不照顧孫輩,所支出的孫輩生活、學習、健康等費用,則應推知具備追索意圖。
(三)撫養方式的影響
祖輩對孫輩的撫養形式按照參與程度,可以區分為主導型、合作型、輔助型。主導型隔代撫養是指祖輩在撫養過程中占支配、統領地位,日常教育生活均由祖輩負責,父母只是偶爾參與。此型隔代撫養,祖輩付出最多,父母參與性最弱。合作型隔代撫養中,祖輩與孫輩父母或同居一處,或居所較近,兩者間有較為清晰的分工或者時間節點安排。輔助型隔代撫養指孫輩父母是撫養責任的主要承擔者,祖輩偶爾參與。
之所以對撫養方式予以區分,是因為主導型、合作型、輔助型,三種隔代撫養模式中,祖輩干涉程度、代為管理強度,逐次遞減,而每類撫養方式對應的請求權范圍支持的內容也應有所異同[5]。祖輩,在孫輩成長期間多數已不屬于勞動適狀,退休在家或者閑逸養老,如果以角色替代方式主導撫育孫輩,其犧牲和奉獻程度顯然遠遠超過親情對其精神需求的回饋,不僅撫養孫輩支付的必要費用應予以支持,祖輩代為管理付出的勞動價值也可以考慮部分予以支持。
三、撫養義務人婚姻關系對無因管理之債承擔差異
隔代撫養構成無因管理,孫輩父母作為祖輩請求權的對象,是承擔連帶責任或是個別責任,涉及合同關系與婚姻家庭關系之間的關涉性論定。特別是孫輩父母之間的婚姻關系,幾乎決定了責任承擔方式。
(一)孫輩父母婚姻存續期間無因管理債務承擔
隔代撫養最直接的受益人為孫輩,孫輩不具完全行為能力,顯然無法成為債務承擔主體。孫輩父母作為法律確定的撫養義務人,由他人代為履行其必然、法定義務,履行行為所帶來的利益惠及孫輩父母二者。無因管理債的產生,也正是由于義務履行主體“應然與“實然”異位造成的,其中的受益“本人”無疑即指義務應然承擔者即孫輩父母,將二者定義為第一順位無因管理債之債務人。
祖輩隔代撫養產生的無因管理之必要費用,直接用于孫輩的教育生活醫療等,這些本應由孫輩父母承擔的費用自然與其日常生活具有直接相關性和必然聯系。該部分債務如若產生于孫輩父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應被認定為夫妻間基于共同生活所產生的債務,雙方于情于理應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夫妻關系存續期間,彼此相互照料、互為供養、享權共義,實為權利義務集合體。所謂“父母子女為全面的生活共同體,互負共生存的義務”,父母共同承擔子女成長費用,既契合倫理道德天然義務,也符合法律設定之意旨。
(二)孫輩父母離婚后無因管理債務承擔
在父母雙系和諧撫養的原生家庭,最有利于子女健康人格的建構,也是子女身體、精神、個性成長最佳環境。離婚打破了父母子女共生共榮的原生局面,不僅宣告婚姻關系的解裂,同時意味著子女的成長環境和受撫養監護的方式發生根本性變化。離婚后的撫養方式大體包括兩種:一是父母一方直接撫養,未直接撫養的另一方,通過執行協議或判決的方式,支付相對固定金額或收入比例的撫養費;二是父母雙方輪
流撫養子女。
以離婚作為分界線,祖輩隔代撫養無因管理之債的承擔,也應加以區別。離婚將此債務承擔裁減成兩個階段,婚姻存續期間的債務通常為雙方承擔連帶責任,離婚后產生的債務一般應由直接撫養人單獨負擔。按照多數觀點,間接撫養人撫養費的確定,基本考量父母雙方收入情況、個人意愿、子女成長需求、生活環境、社會發展階段等綜合因素,形式上已足夠子女從間接方獲取供養的需要。單純從經濟層面,間接撫養人在撫養費金額未變動的情況下,費用一旦支付表征著經濟撫養義務已經履行完畢。祖輩父母代為撫養產生無因管理之債,替代的對象顯然是直接撫養人應履行的養育義務,直接撫養人基于受益人身份當然應承擔該項債務。而子女無論由誰實質撫養,間接撫養人撫養費并未發生增減變化,其在經濟上并未受益,不應承擔隔代撫養無因管理之債。即使直接撫養人認為部分債務應由間接撫養人以增加撫養費的方式共同承擔,仍應在獨立清償債務后,依照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五條規定,以子女代理人身份向間接撫養人主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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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下)[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7):613-614.
[5]高留志.扶養制度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17.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