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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夜,龍江右岸的古河警務室內,谷子 正在天鵝下潛
這是普拉提的高階動作,練習者需要張開雙臂,抬起雙腳,借助平衡支架,像天鵝一樣下潛胸腹,彎曲脊背,直至身體極限
谷子一直不滿意自己的身材,高顱、平額、寬肩,蒲葉般的大手大腳,太方,太硬,沒有女性應有的柔美。
最終,天鵝失去平衡,砸在堅硬的地面。與此同時,手機屏幕亮起,江面開始閃爍嗡鳴。
三天前,駐村民警谷子巡邏時發現一艘鐵殼船,發動機槽空著,船體卻很新,一根纜繩將船隱匿在荒草灘中。谷子沒見過這艘船。她守了半天,不見來人,便將北斗定位星標貼在船底,回警務室靜候消息。
霜降前后,江面啟動冰封,河道變窄,水流愈發湍急。與此同時,鱘魚、鮭魚等大型珍稀魚類逆流而上,前往龍江源頭產卵。此時正是非法捕撈的窗口期。不法分子伺機而動,谷子亦枕戈待旦。
星標貼著岸邊向上游緩慢移動,距離1.3千米,速度13千米/小時,能追得上!谷子用對講機向下游極地鎮派出所匯報,沒有回話。她系上單警裝備,還將訓練用的橡皮槍塞進槍套。
快艇全速向前,將古河村的點點星火拋在船尾。迎面而來的,是升起的江霧,如煙如絮,凝成大團陰影,連人帶船一齊抹去。與此同時,看不見的浮冰、流木卻在不斷擊打船舷。
危機重重,谷子沒有后退,甚至不能減速,直到江霧變薄,水流和緩,才松一口氣,大山后面溢出的血紅色極光,扭動著,漸變著,尾部生出綠色新芽,擾動半個夜空不得安寧。
江面也隨之盤旋攪動,小船失去平衡,瘋狂 打旋。谷子扶住船舷,轟大油門,還是難以逃離 漩渦。沉沒在即,船身卻被高高拱起。砸回水面 的瞬間,一條大魚高高躍起
原來興風作浪的元兇,正是兇猛碩大的洄王蛟一一龍江的霸主,也是極度瀕危的魚類。谷子抽出船槳,準備迎接巨蛟的再次攻擊。對方卻在粼粼的白色波紋下銷聲匿跡。
一片死寂。
谷子的心臟漏了一拍:不,水面倒映的不是月光,而是一片白花花的死魚,成百上千,難以計數。谷子瞄了眼地圖,發現快艇正駛近一處河灣。那里是魚群休息的港灣,也是定位星標召喚的地方。
谷子關掉發動機,劃動船槳悄然靠近。轉過一處岬角,她看到先前那艘藏匿在荒草中的鐵殼船。一個黑影矗立其中,雙手各撐一根長竿,置身于成片的死魚中。谷子打開強光手電,厲聲喝道:“警察,配合執法!”
男子轉過身,看著谷子,沒有動彈。
“放下手上工具,把船慢慢靠過來!”
男子欠了欠身,像是要把谷子看清楚。
谷子一邊舉著橡皮槍戒備,一邊發動小艇駛近鐵殼船。
就在兩船相距不到兩米時,對方突然橫掃長竿,竿子盡頭的電弧光劃過谷子的頭頂。借著這一變故,鐵殼船沖出河灣,回到龍江主航道。谷子也立刻掉轉船頭,逆流追上去。
谷子艇小,但動力足,不多時便與嫌疑人的鐵殼船并行。谷子再次用槍指著對方,同時拋去纜繩,勒令他系在船頭,打算連人帶船一同帶回警務室。
男子剛接過纜繩,就猛轉船舵,斜著撞擊谷子快艇尾部。只一撞,發動機便失去動力。再一撞,船尾裂出豁口。小艇失速,落在鐵殼船后面。兩人手中的纜繩先是繃直,每一根纖維都到達它的極限。最終,男子搖搖頭,松開了手。
谷子的快艇隨即化作飛舟,向下游巔簸飄落,很快被濃霧吞沒。船尾豁口也越裂越大,冰冷的江水倒灌進來,轉眼就沒過腳踝
極地鎮的燈火已可遠眺,谷子卻再難堅持。她咬牙轉舵,小艇向岸邊沖去。近了,才看清那些半潛在水中的巨石。船底擦著光滑的石面騰飛,將人與船拋到岸邊。
小艇碎了,谷子想,不,是我碎了。
谷子用盡力氣,掏出手機,剛撥通110,便失去了意識。
東北的雪,像鹽,幾百億粒,幾千億粒,灑在黑土地上,風一吹,便遷徙。再一吹,又回來。
谷子睜開眼,看到滿墻的照片,有些是上級領導的慰問照,有些是去省城、北京領獎的榮譽照,每張照片下面都有文字介紹,一行行、一段段,像墓志銘一一谷子以為自己犧牲了,但疼痛讓她清醒,原來自己正躺在警務室隔壁的榮譽室里。
“你醒了啊。”
谷子一驚,看到一名男子走進房間。還沒等谷子發問,男子便自我介紹:“我是極地鎮衛生院的醫生,姓駱,是受派出所委托,來古河村幫你做康復的。”
谷子想起了那場幾乎送命的抓捕行動。
“我以為我死了,至少受了重傷。”
“昏迷了幾天,但總體并無大礙,需要靜養。”
谷子押了押發痛的肩膀,狐疑看著對方。
駱醫生笑道:“在鎮上衛生院昏迷期間,你醒過一次,吵著要回古河村完成最后的駐勤任務。”
“我不記得了。”
“你還說要對家人,特別對兒子蛟蛟隱瞞受傷消息。如果他們問起,就說是野外執行任務,沒有信號,聯系不上。”
“今天是幾號?”
“2019年10月28日。
“我昏迷了6天?”
“是的。”
這么久啊。谷子從床上掙扎起身,來到窗前,抹去厚厚的窗花,看到細雪正簌簌落下,在大地上集結成白色的軍團。谷子舒了一口氣,今年的第一場雪,終究還是來到了。
初雪給谷子的工作按下重啟鍵。她先是在警務室院子升起國旗,隨后便是做著各種越冬準備。昏迷數日,廚房里竟多出許多肉蛋奶,地窖里塞滿了白菜、土豆等冬儲菜,后院碼了劈好的柴火。再看門窗,也都包了保暖的塑料篷布。柴油發電機注滿了防凍液和機油。谷子明白,這些都是村民們在幫忙。
最后一個冬天啦。谷子感慨著,望向古河村連片的村居。一根根煙肉,在樺樹皮的屋頂上矗立著。有些冒著青煙,那是屋內主人淺淺的呼吸。有些則沒有動靜,證明著此處已人去屋空。
32戶人家,32間院落,沿著江邊的公路散開,從頭到尾,不過600來米。谷子記得剛到古河村警務室駐勤時,村里尚有一百來名村民。一晃兩年過去,有些去世,有些搬離,算上她自己,古河村就只剩下57人在此苦熬。
檢查完物資儲備,谷子回到辦公室,調出執法記錄儀視頻,一幀幀回放抓捕過程,最后定格在非法捕撈人員的臉上。那是一張被蓑笠與口罩遮擋的面孔,露在外面的只有一雙眼晴。從河灣遭遇,到橫船撞擊,再到松開纜繩,那眼神先是驚愕,再是狠辣,最后流露出無奈,好像他放手的不是一名執法者的生命,而是一條無足輕重的魚兒
曾經見過這雙眼晴嗎?又或者,這雙眼晴也曾注視過自己?谷子在腦海中比對那些非法捕撈前科人員,一直想到頭腦發痛,還是沒有答案。谷子又是撥打電話,又是用電臺呼叫鎮派出所,試圖從同事口中打聽案件偵辦進展。但話筒里的忙音以及無線電的噪聲,都讓谷子白費力氣。
谷子在屋里憋得難受,來到院子透氣。雪落了一整天,模糊了房屋與樹木的棱角,世界卻并未因此調低音量,反倒愈發轟鳴。谷子循聲來到警務室后面的江壩上。只見大塊流凌被江水沖擊而下,擠壓、碎裂,又重新凝結成更大的一片。
蛟蛟曾說過,這是大江在鬧困,在張大嘴打哈欠。是啊,再過半個月,龍江便會全部封凍,和村子一起冬眠。而開江,則要等到來年五月。彼時,谷子將完成三年邊疆艱苦地區的駐勤,回城與兒子團聚。
著手機,讓兒子看窗外的冰雪,看飄揚的五星紅旗,聽江面的轟隆聲。
“老伴又被我罵跑了…”老汪嗚咽起來。
谷子一邊說,一邊有意遮擋側臉。不過,蛟蛟似乎沒有注意到那些傷口與瘀青,也沒有追問媽媽執行了什么任務,只是嘟嚷著上學快要遲到,便匆匆掛斷電話,斷了谷子心底剛續上的一根弦。
谷子望向窗外。當城市已在車水馬龍的清晨中起跑,古河村卻還在沉睡。大地籠罩在一片灰茫中,好像此處是月球的疆域。就在谷子收回視線前,她看到水文站的柵欄外蜷縮著一個棕褐色的大家伙。
谷子町了半天,也沒分辨出大家伙是什么。為了排除隱患,她翻出一串鞭炮,又到村主任家借了一輛小貨車。剛拉開車門,駱醫生就鉆進副駕駛座,跟隨谷子一同來到水文站外。人不離車,車不熄火,駱醫生點了鞭炮,扔到那個大家伙近前。
避里啪啦一陣響后,大家伙非但沒有受驚跑開,反倒是抖了抖身上的雪,直起身來。又高又壯,不是熊,是山東大漢老汪。
看到谷子上前,老汪抹了一把臉。他的眼是紅的,臉頰也是紅的,剛一張嘴,濃重酒氣就噴在谷子臉上。
“又喝醉了。\"谷子說。
“那個誰, × 了個巴子,非灌我酒。\"老汪一嘴地道的膠東話。
谷子知道老汪口中的“那個誰”是原先看管水文站的老徐。早前,兩人一同支邊來古河村修水壩,不知往肚里灌過多少白酒。后來,水文站廢棄,老徐和工友們陸續被子女接回城里。再后來,老伴離開人世,留下越來越落寞的老汪與酒為伴,稀里糊涂地以為老徐和老伴只是和他捉迷藏,一直不讓見面。
谷子沒忍住,撥通了蛟蛟的視頻電話。她舉谷子勸慰老汪,說大娘進山采參去了,過兩天就能回來。“你聽,大娘還在山里唱歌呢。”
老汪扭動身子,尋找那不存在的歌聲,腿一軟,撲在地上呼呼睡了起來。
谷子和駱醫生合力將老汪扛回家。剛躺床上,老汪就醒了,問谷子是誰。谷子說她是警務室的民警。老汪哦了一聲,瞥見了門口的駱醫生,眼珠子動了動,淚水又啪啦啪啦流下來。
谷子以為老汪又想起他與老伴無數次的爭吵,還要再勸,卻被老汪支開兩只大手,推出了屋子。
離開老汪家,谷子和駱醫生分頭行動,一個走訪了解近期的治安狀況,一個人戶診療那些患有慢性病的村民。32戶,看似不多,但東拉西扯的,一上午才走了一半。午飯時,兩人在村主任家碰面,烙餅卷大蔥,殺豬菜,肚子雖暖和,氣氛卻有些清冷。
谷子心細,發現村主任家的畜棚全都空了。一問才曉得幾十只雞鴨能殺的殺,能賣的賣了。至于那頭養了二十多年的老黃牛,最近也跑沒了影,大概是尋另一種活法去了。村主任苦笑著,將一塊智能手表遞給谷子,請她幫忙完成配對。
谷子一邊搜索藍牙,一邊念叨:“那些雞鴨也算是個伴兒。”
“人受苦,牲口也跟著受罪。”
村主任話音剛落,配對完成,表上的時間立刻更新到\"2024/10/29周二12:14”。
谷子下意識去看墻上時鐘,駱醫生則趁機搶過手表,交還給村主任。村主任湊近一看,罵道:“山寨貨,連個時間都對不準。”
山寨嗎?谷子正犯疑。
村主任又感慨道:“你大病初愈,村里剩下的又都是老弱病殘,能為你做的有限,還要麻煩駱醫生多辛苦照料。”
強風吹散了浮雪,道路中央的黃色實線起伏著蔓延至遠方。村子確實比往日寂靜多了,連牲口的叫喚也少了。目之所及,一間間愈發破敗的村舍,好像已經決心放棄抵抗,平靜迎來末日前的黎明。
可是,世界并不太平。不久前,她還險些命喪龍江。正這么想著,劉三瓣家的大黃狗溜上公路,牽拉腦袋,夾著尾巴,像大號的黃鼠狼
谷子用一小截肉腸召喚黃狗。黃狗后腿撐地,伸著血紅的前爪直立起來。谷子將狗爪握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狗子沒有受傷,爪上的血跡不是它的。
路的一側,劉三瓣家院門緊閉。谷子在外面喊了兩聲,沒人答應,便翻過籬笆,剛在院內落了腳,駱醫生就用鑰匙開了鎖。原來鑰匙就放在門楣上,踞著腳就能摸到。
屋里屋外沒人,陳設也與往日并無二致,但空氣中卻有一絲腥臭,執著地往鼻腔里鉆。最終,還是大黃狗領著來到后院一片新翻的土地。土剛凍嚴實,狗爪刨不開,谷子便用鐵鍬掘,翻出幾包硬邦邦的塑料袋,撕開袋子,露出了死魚的眼睛,一只眼睛,幾十只眼睛,谷子看著,先是作嘔,繼而眩暈,站立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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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冰河,一點藍光若隱若現。每一次光點起伏,鋼釬都會在冰面上敲擊出更大的創口。冰面下,一條條大魚被喚醒,紛紛聚攏過來,張大嘴巴,迎接新鮮的空氣和即將刺破頭顱的魚叉。
谷子在岸邊一點點靠近光點,即將沖刺前,光點卻倏然消失,連同劉三瓣的身影,一同隱匿在黑暗中,冰面上那些室息的魚兒,擠壓在一起,死亡正迅速為魚眼蒙上白霜。
惶然四顧,光點在上游重現。谷子再度全速撲去,光點又一次熄滅,接著在山上、岸邊,還有澄澈的夜空閃爍。在這場追捕中,劉三瓣既是獵物,更是世代傳承的獵手,他的血脈中流淌著山川河流,那是自然的法則,而非谷子執行的法律。
谷子心生懊惱。為了這場追捕,她將年幼的蛟蛟寄養在村主任家,在野外忍受嚴寒,躲避野獸,卻一無所獲。此時,劉三瓣的面孔出現在冰面下,咧著他的三瓣嘴,好像在嘲笑,又像在哭泣。與此同時,冰面倒映著萬點星光,化作了一萬只死魚的眼晴,紛紛墜落,砸向冰面。
冰凍的大江開始沸騰,谷子站立不穩,幾乎被掀翻墜入江中。劉三瓣卻已游回岸邊,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不知為自己哭,還是為谷子而哭。
鬧鈴驚醒了夢魔中的谷子。
定了定神,她拿起手機,沒有電話,沒有留言,不管是上級,還是家人,都沒空搭理自己。反倒是大黃狗聽到動靜,跑到床邊,后面緊跟著駱醫生。
“你暈倒了。\"駱醫生說。
“我知道,渾身一軟……“你還沒有完全康復。”
谷子瞥見滿墻的照片,苦笑道:“這是榮譽室,不是休息室。”
‘這間房陽光更充足。”駱醫生解釋。
“這些榮譽是給別人看的。”谷子轉向黃狗命令道,“帶我去找你的主人。”
話音剛落,黃狗卻被駱醫生抱進懷里:“你需要休息。”
“非法捕撈分子不會休息。”谷子態度堅決。
很快,這支由警察、醫生和大黃狗組成的小隊離開警務室。他們沿江壩向下游行進,抵達藏有鐵殼船的荒草灘。黃狗停下腳步,鼻頭翕動,然后向荒草灘深處摸索前行。荒草中藏有一條小徑,煙頭、動物糞便和斑斑點點血跡散落其間。
赫然間,一頭被開膛破肚的老牛橫在眾人行進的道路前。
谷子繞著尸體轉了一圈,這正是村主任家走丟的黃牛。黃狗不以為怪,它伸舌頭舔了舔老牛的眼睛,又繼續在荒草中前行。
到古河村駐勤快三年,谷子不知道荒草中有這么條小徑,本以為會通向破案的秘密,卻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山岡上。
說是山岡,卻是一個發散向遠方的起點。數十條小徑從此地蔓延開去,自之所及,只能看到二三十米遠,之后便是被黑暗籠罩的無人秘境。小徑交會之處,一座石堆獨自矗立,像航標,亦像瞭望哨。
石堆由許多石塊壘成,半人高,“頸”部還纏了一圈黃色花環。塑料花瓣尚且鮮艷,在寒風中微微招手。如此人跡罕至之處,這座石堆難免令人生疑。
谷子將石堆頂上的圓石擦在手中,黏糊糊的,像是一塊血跡未干的骨頭。剛一用勁,圓石就脫手,轱輾輾往山下滾去。谷子的目光追隨著,看到近處的黃狗和駱醫生,又放眼赭褐色的荒草灘,粥一樣濃的龍江,還有對岸的莽莽群山。她目光發虛,精神游離,一幕幕猶如舊夢重現。最終,谷子定下神來,大步向山下走去。
得知老牛下落后,村主任從工棚取出鐵鉗、砍刀,跟在谷子身后,來到老牛暴尸的荒草灘。
“大概是遇到熊瞎子了。”谷子說。
村主任沉默著,用鐵鉗夾住老牛的銅鼻環,試圖從中間剪斷,但努力幾次都沒有成功。村主任又搶起砍刀,一刀又一刀,切掉老牛鼻子,才取下了銅環。
村主任在雪里蹭掉鼻環上的血跡,自言自語道:“到時候都得走,著什么急呢。\"說完,村主任轉身,腳步松松垮垮,一副打了敗仗的模樣。
谷子追上村主任,問他知不知道山岡上有一座石堆。
“和我腰差不多高,像一個小型金字塔。”谷子比畫著,“會不會是不法分子堆起來當路標的?”
“也可能是村民為了采參堆的。”
“那艘盜漁的鐵殼船也藏在這片荒草灘。”
村主任瞥向谷子:“你想了解什么?”
“我想知道劉三瓣的下落。”
“下落?”
“我在摸排有非法捕撈前科的人員。”
“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上山打獵下河撈魚。”
“現在全流域禁漁,特別要保護那些瀕危魚類。”
“我不敢保證劉三瓣有沒有重操舊業。不過要說他暴力抗法,甚至威脅你的生命,我不信。”村主任搖搖頭,“你可知道,當你被送回警務室時,還處于昏迷狀態,是劉三瓣幫你填滿了地窖,保養了發動機。”
“為什么?”
“他有他的道理。”
村主任走了,谷子愣在原地,想著劉三瓣的道理,想著老牛提前離開的道理,想著許許多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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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沿著堤壩往下游走,沒有猶豫,腳步堅定。它無數次聽主人說,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涵涌的海浪。
只是,伴隨著落雪,江面開始封凍,水流停滯不前。老牛有些失落,它不想苦熬到來年開江再遂浪前行,便折向岸邊的荒草灘,向著矗立著小石堆的山岡進發。它知道,在那些從山岡蔓延開去的小徑中,有那么一條路會帶自己走出群山。
可荒草灘卻那般死寂,捏住了喉嚨,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或許,這不是一條好的路線。老牛正想著,一個大家伙溜進余光,還沒來得及反應,后腿就挨了重重一擊。
在向山岡奔逃的路上,老牛連續經受三次沉重攻擊。終于,它跑不動了,一頭扎倒在地。在死刑最終執行前,甜美的歌聲從密林深處傳來:
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著勇
敢的鄂倫春……
稚嫩的童音將谷子從睡夢中驚醒。她循著歌聲,來到廚房,看到駱醫生一邊哼歌,一邊縫補犯角帽的帽檐。這是剛到古河村駐勤時,谷子給蛟蛟織的帽子,頂上那對犯角還是村主任媳婦幫著鉤的線。此情此曲,讓谷子有種說不上來的溫暖和難受。
三年前,谷子出人意料地提出到古河村駐勤,還堅持將蛟蛟帶在身邊照料。谷子有自己的邏輯。且不說這三年偏遠艱苦地區駐勤經歷會換得以后向省城調動的資格,讓蛟蛟未來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單論當下,古河村不只有媽媽的陪伴,還有山川走獸,大江細流,這些可比城里的鋼筋水泥有靈性。你們沒看到嗎,蛟蛟正高舉木頭手槍,在林間穿梭,在雪地打滾,在老牛的背上歌唱。
母子倆在古河村平安度過了兩年,直到去年初冬的一天夜里,大雪封山,道路阻斷,谷子懷抱高燒的蛟蛟蜷曲在駕駛室后排,由老汪駕駛推土機奮力在冰封的龍江上開辟出前行雪道。蛟蛟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卻始終緊擦那把木頭手槍,呢喃著要保護媽媽。
自打那次高燒后,蛟蛟就被前夫接回城里。母子分別不過半年有余,記憶中那個充滿靈性的小男孩卻背上了小書包。那些專屬于古河村的甜蜜與難過的記憶碎片,散落在邊疆漫長的守候中,有些已被輕輕封存。比如谷子怎么也想不起來,送去極地鎮衛生院后,蛟蛟是怎樣退的燒,又是怎樣被前夫接走。
不到半年的工夫,怎會忘得一干二凈。谷子閉上眼,回想早上與兒子的視頻通話。他的匆忙,他的不耐煩…哪里不太對勁。谷子伸出手,仿佛觸摸某個不存在的物體。是的,蛟蛟眼角的那顆淚痣,它去哪里了?
像是回應媽媽的困惑。一早,蛟蛟主動打來視頻電話,講他的生活、學習,和在學校交到的朋友,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與此同時,那顆失而復得的淚痣上下蠕動,像也有話要說
當駱醫生走進視頻畫面,谷子立即介紹:“這是駱叔叔,他是衛生院的醫生。”
蛟蛟點頭,并沒有喊叔叔好。
“駱叔叔也會唱‘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谷子引導著,希望蛟蛟能跟著哼兩句。
蛟蛟撓了撓頭,然后突然跑開,換成前夫出現在鏡頭前。許久沒見,這個男人竟然老了這么多。谷子暗忖,問起了蛟蛟的近況
“蛟蛟最近挺好的。”
“有哪里不對勁嗎?”
“你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擔心。”
“兒子很開心,很健康。”
谷子猶豫道:“你還記得蛟蛟大半年前發的高燒么,后來怎么退的燒?”
“你不記得了嗎?”前夫反問。
“最近受了點傷,有些事情忘記了。”
前夫嘆口氣道:“駐勤快結束了,平安第一,別再冒險了。”
不是冒險,是必須讓自己忙起來。否則,漫長的嚴冬,無盡的雪野,裹挾著對兒子的發瘋想念,谷子怕自己會失去理智。掛斷電話后,谷子立刻打包野外偵查的行裝。駱醫生勸說無果,只好跟隨谷子一道進山,撲向劉三瓣曾經打獵的埋伏點。
樹林很靜,靜到可以聽到雪片飄落,從眼睛落到心里,輕柔的沙沙聲,奏起單調的催眠曲。正昏昏欲睡時,駱醫生再次唱起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
二十二歲那年,谷子通過招警考試,從省城分配到地處邊疆的極地鎮派出所。在她的宿舍后窗,綿延的群山筑起了一面黛色照壁。山是那么近,那么沉默,釋放出強大向心力,引誘谷子獨自進山在面對遮天蔽日的昏暗以及壓迫胸腔的寂靜后,又從山里倉皇逃了出來。
后來到古河村工作,老汪進山找老伴,兩天都沒有回來。怕出意外,谷子隨村民們一同進山搜索,兜帽被綁在樹上的鋼絲套纏住。大伙兒一邊幫谷子解套,一邊慶幸是纏鹿角的繩套,而不是能夾斷腿的獸夾。村主任提醒谷子要小心,在深山里,人和獵物沒有區別。
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谷子和駱醫生翻過一道山岡,又下到一片谷地,再沿冰封的溪流向下。全程,駱醫生不僅沒有掉隊,還能常常預判道路前方的危險。
最后,兩人來到一塊平坦的,被淺草覆蓋的灘頭。谷子蹲下身,清理掉一片浮土,露出一塊活動木板,木板下是一個僅供單人躺下的地洞。洞內還有幾個煙蒂。谷子將煙蒂放進物證袋,然后將洞口恢復原樣,繼續翻越前方山岡。本想著拉近與不法分子的距離,卻在驀然間,看到了冰封的龍江。再環顧四周,許多小徑從腳下向遠方發散開去。是的,她再次來到那個矗立著小石堆的山岡上。
谷子先是一陣恍惚,一切發現都有了意義:地洞、煙蒂、荒草灘、藏匿的鐵殼船,這里分明是不法分子的據點。更為可疑的是,昨日被她拋到路邊的小圓石,此時竟又回到了小石堆頂上。
是在傳遞某種暗號嗎?又或者,這石堆里藏著什么秘密?
隨著石塊被一一拆解、搬離,谷子透過石縫看到某件物品,有棱有角,靜靜躺在最底部。谷子按捺不住,將石堆全部推倒,蹲下身來,細細分辨:天啊,這是一把手槍。
谷子捏住槍把,輕輕一提,便停下動作。傳遞到指尖的重量,證明這絕不是一把真槍,而是一把木質的谷子愣了許久,才抹去槍膛上的泥土,露出一串熟悉的編號一一和那把被蛟蛟帶去城里的木頭手槍一樣的數字編號。
轟的一聲,谷子的腦袋炸開了…
谷子渾渾噩噩向山下走,還沒穿越荒草灘,手機已有十幾通撥打記錄,給蛟蛟的、給前夫的,還有給遠方父母的。只是,沒有一通電話可以接通。
當谷子再次站到龍江大壩上,強勁的寒風讓她冷靜下來:埋葬的木頭手槍,失而復現的淚痣,鏡頭前慌張的蛟蛟,還有那座墳冢形狀的小石堆谷子慌了,真相看似觸手可及,江面卻愈發封凍。谷子加快腳步,她要馬上離開古河村。
只是,聽到谷子借車離開古河村的請求時,村民們都紛紛拒絕,村主任更是以大雪封山、道路中斷為由,勸谷子留下,先共同應付即將到來的暴風雪。
“蛟蛟是我的命!”谷子正要爆發,屋內突然斷電,周遭立刻寂靜下來,整座村子籠罩在絕望的灰藍中,唯有兩束燈光搖曳著,穿透風雪,從遠到近,顯出它的輪廓。那是每周到村里投送信件和包裹的郵車。不,道路并未中斷!谷子沖到馬路中央,試圖攔下郵車。汽車先是緩緩減速,隨后猛打方向,加速駛離,揚起一團雪霧。
雪霧散盡,村民們走出院子,默不作聲,定定地望著谷子,好像她是提線的木偶。谷子又轉向駱醫生,見他背過身,獨自向警務室走去。
當風雪模糊了那些熟悉的面孔與背影,江壩上,一個男人突然向遠處飛奔。這一跑,讓谷子回過神來。追出七八百米遠后,谷子意識到對方并非逃跑,而是刻意保持距離,引導自己去往某個地方。他倆一前一后跑下江壩,穿過荒草灘,爬上矗立著石堆的山岡。男子停下腳步,將散落一地的石塊重新壘起。每一次彎腰與堆疊都緩慢、莊重。當最后一塊圓石回歸石堆頂部,他沖谷子咧出標志性的三瓣嘴,像在笑,眼晴卻在流淚。
劉三瓣揉了揉眼,沒有選擇那些分岔的小徑,而是螳著沒過膝蓋的積雪,向更高的山峰前進。谷子雖然猶疑,腳步卻追隨新螳出的雪道,接連翻過兩道山梁,直到金色光輝灑滿山的陽面。
劉三瓣喂了一聲,指了指山下的公路,然后沖谷子揮手告別,身影晃了晃,消失在林間。谷子再次望向古河村上空的重重烏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逃兵:萬一,這一切都是胡思亂想?萬一,所有的堅守與付出,都會因此付諸東流?谷子的腦子和腳步一齊紛亂,
與此同時,大興安嶺冷冷地注視這個發瘋的女人,看她一腳深、一腳淺,最終虛弱倒下,滾落山下。
江面雖已封凍,但并不結實,每踏出一步,都發出咯吱回響,好像有人在冰面下亦步亦趨。
沒有月亮,也沒有繁星,夜空是一塊漆黑的幕布,隱藏了黑壓壓的觀眾席,舞臺中央的一小片光亮中:推土機正在冰面上奮力前行。
司機不停抹眼晴,不知是被大雪還是眼淚迷了眼。在司機的身后,一個渾身滾燙的男孩掙脫母親懷抱,高舉木頭手槍:我要保護媽媽!這是吃語,也是宣誓,卻動搖了母親一直以來的信仰——母子不能分離。
一同搖晃的,還有極地鎮的燈火,車輪下的冰面正在分崩離析!可司機還在固執向前,向著永遠抵達不了的終點。谷子從黑暗的觀眾席跳上舞臺,試圖喚醒還在抹眼睛的老汪:停下,停下!車燈發出的強光熔化了她的身體,然后暗淡、熄滅,直到舞臺塌陷,谷子失去意識,墜入奔流刺骨的龍江。
幾近溺亡前,一頭洄王蛟從黑暗深處游來,一會兒用寬大的吻觸碰谷子的臉頰,一會兒又繞著谷子鳴叫,吟唱大興安嶺的歌謠。谷子此時平靜下來,她想擁抱這頭頑皮的洄王蛟,卻發現它滿身的傷痕。最后,這頭洄王蛟潛入谷子腹下,向上托舉,將她頂出了冰窟,然后游走。谷子想追隨那頭大魚而去,卻有聲音從幽暗深處傳來:“媽媽,小心。”
淚水流進嗓子,將谷子從噩夢中嗆醒。谷子發現自己又一次躺在榮譽室內,床前站著駱醫生。
“你試圖離開古河村,卻失足從山上摔了下來,是劉三瓣把你送了回來。”駱醫生說。
谷子想起蛟蛟,想起那把被埋葬在石堆下的木頭手槍。
“再睡會兒吧。”駱醫生凝視谷子的眼睛,然后輕拍她的肩膀,谷子便又昏睡過去。
谷子被重新催眠后,駱醫生愣了好一會兒的神。窗外,龍江仍在發出低沉的轟鳴,聽著像那些被隱瞞的,卻足以振聾發聘的真相。
駱醫生想起自從第一次對谷子執行催眠任務,一晃已過去了五年。他也不清楚是雪國大地冰封了時間,還是時間緩慢為悲劇留出了謊言的空間。但今年不同往年:村民即將集體搬遷,非法捕撈分子意外闖入,這些變量,預示著這善意的騙局終難延續。
更為緊迫的是,蛟蛟祭日在即,留給谷子的時間不多了。
駱醫生最終咬咬牙,做出決定,一個讓谷子去決定的決定。
7
再次醒來時,手機上的時間剛好跳到2024年11月5日16時34分。谷子突然意識到,這天是那年蛟蛟墜入龍江的日子。接著,所有的往事便一同回到了她的腦海中。
天色已暗,一輪輪光影掃過警務室的窗戶,猶如時間飛行。谷子走出門,試圖證明自己仍處于夢境之中,卻看到二十多輛貨車在村道上依次列隊,每滿載一車,便連人帶家具一道駛離。古河村居雖在次第熄滅,但風雪中的大燈卻異常光明,照亮了通往極地鎮的前路。
人流、車流奔波忙碌,但眼前景象卻有如一部默片,只有身后的龍江發出低沉的轟鳴為其配音,其中悲喜,各有回響。
谷子望了會兒,然后背過村莊,來到龍江冰面之上,開始心無旁騖地向上游走去。又一次,古河燈火被她拋在身后,更遠處的極地鎮,則凝結成遙遠的銀河,所有的仰望,真像是一場夢啊。
谷子不停地走著。在她的腳下,龍鱗般的冰凌向下生長,形成綿延不絕的白色山梁。谷子在追尋什么呢?是尚未落網的非法捕撈分子?是龍江源頭洄游魚群的棲息產卵地?又或者,她仍心存信念:當苦熬大半世紀的古河村民最終完成使命,回歸光明溫暖的極地鎮后,總要有人留下,繼續守護山川河流里的那些飛鳥、游魚與走獸。
當極光再次從黑的山后探出身子,冰冷的空氣灌滿了谷子肺部,巨大的悲慟壓著她跪在冰面上。不住滴落的淚水,砸出一串小雪窩。谷子抹開浮雪,凝視冰面之下,想要看得更遠,看得更深。因為她知道,在嚴冬的白色山梁之間,在盛夏的幽藍深淵之處,有那么一頭迷路的洄王蛟幼崽還在孤單游弋,而她的媽媽,不管清醒,還是糊涂,都會一直洄游,一直追尋下去…
責任編輯 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