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漢海陸絲綢之路開通后,西域與南海所產香料大量輸入中土,逐漸取代本土香草成為用香主流。如葉廷珪《葉氏香錄》序中所言:“古者無香,燔柴焫蕭,尚氣臭而已。故香之字,雖載于經而非今之所謂香也。至漢以來,外域入貢,香之名始見于百家傳記。”這種轉變不僅表現為香料品類的變化,更深刻重塑了中國人的用香體系:在傳統祭祀、清潔、養生等功能之外,香料開始承載物質審美與感官娛樂的新內涵。魏晉南北朝以來熏香成為社會風氣,相關記載屢見史籍。但由于流通渠道受限,香料始終保持著奢侈品屬性。葛洪《抱樸子內篇》記載:“人鼻無不樂香,故流黃、郁金、芝蘭、蘇合、玄膳、索膠、江蘺、揭車、春蕙、秋蘭,價同瓊瑤。”揭示出香料作為身份象征的特殊意義:它既是上層貴族愉悅感官之物,更是彰顯財富地位的物質符號。
柏子香與唐代宗教焚香之風
唐代中外交流空前活躍,沉香、檀香、龍腦香、龍涎香等域外珍品通過朝貢或貿易大量涌入,香料更為充足,貴族階層用香愈顯豪奢,奢靡之風遠超前代。隨著焚香風氣的普及,宗教用香需求隨之擴張。20世紀80年代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金銀香具與成組沉香山子,印證了這座皇家寺院在中唐時期的奢華供養。然而現實困境在于,有限的海外香料難以支撐全國寺觀需求,因此須尋求更加易得的本土香料—中晚唐時期興起的柏子香,恰與當時奢靡香風形成意味深長的對照。
柏子香是以柏樹子為主要原料所制之香。相較于沉檀龍麝的價高難尋,柏子俯拾即是;也不同于名貴香料的濃香馥郁,柏子香清涼悠遠。更因柏子兼具養心寧神之效,《本草備要》云其:“辛甘而潤,其氣清香,能透心腎而悅脾。養心氣,潤腎燥,助脾滋肝,益智寧神。”加之柏樹象征的堅貞氣節暗合文人風骨,遂在寒士及僧道群體中廣為流行。孟郊《游華山云臺觀》中“焚柏吟道篇”及皮日休《奉和魯望同游北禪院》中“坐久重焚柏子香”等詩句,皆展現寺觀誦經默坐時柏香繚繞的場景。
這種兼具清心功效與山林意趣的香氣,天然契合誦經參禪時的空明心境。雖然佛教儀軌推崇旃檀之香,然而山林僧眾日常修行多取柏子為用。五代托名陶谷的《清異錄》中有一則僧人焚香的故事:
釋知足嘗曰:“吾身,爐也。吾心,火也。五戒十善,香也。安用沉、檀、箋、乳,作夢中戲!”人強之,但摘窗前柏子焚爇,和口者指為“省便珠”。
僧人以五戒十善為香,而不用沉檀等名貴香料,其取窗前柏子焚爇,戲稱“省便珠”,既暗合禪宗破除名相的機鋒,亦折射出物質局限下的修行智慧。這種返璞歸真的用香方式,恰與晚唐趙州、仰山禪師以柏樹子譬喻佛法的公案形成互文,共同詮釋著“即事而真”的禪家妙諦。
柏子香的道教意涵在唐代發生轉型:唐前時期,柏子多被視為仙家服食,《神農本草經》列其為上品,稱“久服,令人潤澤美色,耳目聰明,不饑不老,輕身延年”。至中晚唐道教傳說中,柏子實現了從服食到熏焚的功能轉換,在物質匱乏的困境中,柏子成為香料的絕佳替代。唐末劉存希避難山中,“拾柏子焚香,禮敬天師”(杜光庭《道教靈驗記》卷八)。黃觀福“好清凈,家貧無香,取柏葉柏子焚之”(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八),最終成仙而去。如此種種,為柏子香增添了許多神異色彩,柏子香作為代表道教氣味的香料,屢見于道教香方,如北宋丁謂所制“太乙宮清遠香”,即以柏子為主要香材。董說在《非煙香法》中評點眾香,其中對柏子之香的評價是:“如昆侖玄圃,飛天仙人境界也。”正是由于柏子的這種山林清曠、清凈悠遠的香氣特點。
柏子香與宋代文人的精神歸隱
宋代是中國香文化的鼎盛時期,風雅的宋人推崇沉香。然而在主流之外,文人中悄然興起焚爇柏子香的風尚。獨處焚香,但取其幽韻,意在營造清雅之氛圍,而沉香等太過富貴奢華,因此,隨手可得的柏子成為文人的爐中之物—不但取味清幽,且得山林野趣。正如南宋葛慶龍詩云:“舶香亦帶魚龍氣,自采枝頭柏子燒。”沉檀等舶來之香固好,但帶有世俗之氣,不如窗前柏子淡泊高潔,清凈出塵。
柏木經冬不凋的物性,恰似巖穴之士持守的節操。如《禮記》所言:“如松柏之有心也……貫四時不改柯易葉。”柏木所結的柏子,更成為山林之士隱逸生活的良伴。山中無香,清凈幽寂的柏子便成了隱者的爐中之物。如邵安所說:“深山高居,爐香不可缺。退休之久,佳品乏絕,野人惟取老松柏之根枝葉實,共搗治之,砍楓肪羼和之,焚一丸亦足以助清芳。”山中固然“佳品乏絕”,但在物質原因之外,熏焚柏子,乃是一種隱者的姿態。
詩人筆下的山居圖景總縈繞著柏子香煙,從王安石《和平父寄道光法師》“想對銅爐柏子燒”的遙想,到歐陽修《奉使道中寄育王山長老常坦》(一作王安石)“夜燃柏子煮山藥”的描述,再到蘇轍《游鐘山》中“客到惟燒柏子香”的待客之道,皆顯示了柏子香與山居生活的緊密關聯。焚柏子作為隱者的生活方式,是與功名利祿相對立的,葛立方詩云:“名利從渠朝市忙,象口輕飄柏子香。”溫革《鳳凰山》詩亦云:“慣作山林客,聊游戲劇場。栗花收作燭,柏子采為香。”更將焚柏子上升為對抗世俗的價值選擇—采柏為香不僅是生活方式,更是精神皈依自然的象征。
宋代合香中有一款備受追捧的“龍涎香餅”,雖名“龍涎”,卻以水沉香為本,輔以龍腦、麝香等香制成,十分名貴(參見揚之水《香識》)。然而楊萬里品鑒此香時卻感嘆道“平生飽識山林味,不奈此香殊嫵媚”(《燒香七言》),直言其“低處龍麝和沉檀”的馥郁氣息太過嫵媚,與自身崇尚的山林氣韻格格不入。這位“飽識山林味”的詩人對柏子情有獨鐘,不僅作有《拾柏子》,更在《壬寅歲朝發石塔寺》中寫道“只有銅爐燒柏子,更無玉盞瀉屠酥”。在銅爐柏子與玉盞屠酥的鮮明對比中,表露自己對山林清趣的好尚。實際上,宋人對柏子香的推崇,往往借龍涎香的對照性反襯得以呈現,舒岳祥《古銅爐》云:“且與道人燒柏子,不須公子爇龍涎。”以柏子香與龍涎香作對比,表示古銅爐與柏子更為相宜,因為燒柏子流露出的是一種樸素的古意。劉克莊《居厚弟和七十四吟再賦》其九亦云:“饑咬菜根美熊掌,窮燒柏子當龍涎。”以“柏子”代替“龍涎”,彰顯出一種不媚世俗的風骨。這類刻意以柏子代龍涎的文學書寫,本質上是一種文化姿態的建構,在與名貴香料的對照中,柏子香被賦予了象征出世精神的嗅覺符號意義。
對于心懷山林的宋代士大夫來說,燃一爐柏子,即便身處紅塵鬧市,亦能通過縷縷柏煙完成心靈的遁隱。蘇軾《十月十四日以病在告獨酌》描繪了這種“中隱”體驗:“銅爐燒柏子,石鼎煮山藥。一杯賞月露,萬象紛酬酢。”詩人托病休假,獨酌于庭中翠柏之下,隨手將柏子擲于銅爐,香煙裊裊間有如身處青山,這短短半日的偷閑,仿佛成為一次歸隱,其心靈得到了慰藉和療愈:“泠然心境空,仿佛來笙鶴。”這種“借香而隱”正是宋人調和仕隱困境的一種方式—無須遁跡林泉,一縷柏煙足令斗室化作云山。
柏子香的炮制與使用
如蘇軾信手拈取鮮柏子入爐的焚香方式,不僅取用隨意,且有一種天然幽趣,這也是隱逸者最常用的熏焚方式,如鄭剛中《幽趣十二首》其五:“杖藜尋柏子,慢火待余馨。”彭汝礪《和國信子育元韻》其五:“傍火時尋柏子燒,青燈笑語夜寥寥。”李流謙《文約既行復作此送之》:“我亦歸來念離索,孤坐手取柏子焚。”皆以未經炮制的柏子直接焚爇,清簡的山居生活與樸素的熏香方式相得益彰,詩人清寂的心境也在柏子清香中變得愈加淡遠。
熏焚柏子還有一種更雅的方式,由于新鮮柏子燃燒有較大煙氣,于山林中固可,卻不宜在書房中使用。于是,崇尚“中隱”的宋代文人對柏子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炮制,將這縷山林之氣引入了自己的書齋。北宋陳輔《上荊公生辰》云:“冬深柏子和香掃,準備生辰作好香。”即以柏子合香,作為王安石的生辰之禮。關于宋人合柏子香之法,可在南宋陳敬《香譜》中窺見一斑,其中有一款“柏子香”,甚為特別,不僅只以柏子為材,且炮制程序十分簡便:
柏子實不計多少帶青色未破未開者,上以沸湯綽過,細切,以酒浸,密封七日,取出陰干爇之。
此外,陳敬《香譜》中另有一則香方,徑以“古香”為名,其中的君香便是柏子。上文已經提及,熏焚柏子的歷史并不算久遠,但在宋人看來,焚燒柏子是頗為高古的:
柏子仁二兩,每個分作四片,去仁,胯茶二錢沸湯盞,浸一宿,重湯煮,窨令干用。甘松蕊一兩、檀香半兩、金顏香二兩、龍腦二錢。上為末,入楓香脂少許,蜜和如常法,陰干燒之。
此方比之前者在炮制上多了幾道工序,但以茶湯浸煮過的柏子,省去了密封七日的時間。另外明代《香乘》中有“禪悅香”與“三勝香”,將柏子用酒煮過,同樣節省了密封的時間,可以隨制隨用。
出于書齋熏焚的需要,柏子的炮制實屬必然。經過炮制的柏子去除了鮮柏子的青澀氣,氣味更為柔和,且兼具耐貯之便,令四季皆可熏焚。尤為關鍵者,此香若配合宋代盛行的隔火熏香法,則氣韻恬澹而無煙燥之弊,尤宜文房雅事。
宋代文士制香蔚然成風,晁說之曾制柏子香,復因皮日休“坐久重焚柏子香”詩意觸發,寫道“柏子香清誰喜聞,五言句法更清芬。”(《新合柏子香因誦皮日休輒以其香贈張簿》)他還合制過一款清泉香餅,其從弟晁沖之《和四兄清泉香餅子》詩云:“清絕端因柏子香,風流特可付文房。”可見此香同樣以柏子為主要香材,而使用場景,已從山林移向了書房。
黃庭堅同樣是制香高手,在香史中被尊為“香圣”,其于香方上的貢獻,除了著名的“黃太史四香”外,還有“黃太史清真香”。“清真香”本是傳統香方,其原料多為沉香、麝香等,而黃庭堅對其創新,改以柏子為主要香料:
柏子仁二兩、甘松蕊一兩、白檀香半兩、桑柴麩炭末三兩,上細末,煉蜜和勻,瓷器窨一月,燒如常法。
此香舍棄了沉麝等香料,僅以柏子、甘松和少許白檀等為香材,此三種香料均有行氣開郁,清心寧神之效,焚之亦如其名,可以清真除煩。從黃庭堅對清真香的改進,可以看出宋代文人對香料的使用更推崇一種自然閑適的趣味。
同樣,傳統香方中有“四和香”即以沉香、檀香、龍腦、麝香四種香料合制,奢貴非常,是“侈盛家”所用之香。而與之相對的,文人中出現了一款“窮四和香”,其中就用到了柏葉,《香乘》載“山林窮四和香”:
以荔枝殼、甘蔗滓、干柏葉、黃連和焚。又或加松球、棗核、梨,皆妙。
所用材料均為尋常甚至廢棄之物,與富貴家所焚四和香不同,此香以“山林”為名,且特有一“窮”字,彰顯了文人的風骨與不俗。陸游《閑中頗自適戲書示客》寫道:“烹野八珍邀父老,燒窮四和伴兒童。”其自注云:“野八珍,見王履道詩。世又有窮四和香法。”以“野八珍”與“窮四和”相對,勾畫出一位歸隱田園、怡然自適的野老形象。
陸游晚年偏愛柏子香,其《焚香賦》自述“拾古柏之實”的制香日常。退居山陰后,陸游生活清簡,閉戶焚香、澄懷觀道成為生活常態,《云門過何山》中“剩拾柏子香,閉門觀昨非”的省思,《閑居七首》中“閉門燒柏子,好把道書抄”的靜修,皆以柏子香為精神媒介。看慣了官場的傾軋,晚年的陸游對仕途已然心灰意冷。既然壯志難酬、孤忠難濟,不如潔身自好,閉門靜坐焚香,“孰能從我游,趺坐燔柏子”(《秋懷十首末章稍自振起亦古義也》其七),焚一爐柏子香,將山林清曠之氣引入書齋,在柏子煙中,仿佛聽到了山間悠遠的磬聲:“羽衣道帽從吾好,柏子煙中起磬聲。”(《夏夜四首》其三)他便在這山林清氣中參悟自然之道:“三分帶苦檜花蜜,一點無塵柏子香。鼻觀舌根俱得道,悠悠誰識老龜堂。”(《龜堂雜興十首》其四)這縷“一塵不到”的山林清氣,終使放翁在“老龜堂”中尋得生命的終極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