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出生于東晉末期,這個時代是魏晉南北朝歷史上由普向南朝宋的過渡期。魏晉南北朝是個亂世,“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就精神的自由度而言,陶淵明出生于這個時代又是幸運的,無論是在思想上、人格上,還是在生活上,他都具有極大的自由,可以無拘無束地彰顯自己的個性。陶淵明的一生只留下幾本詩集和為數不多的散文,其中《歸去來兮辭》是他辭官歸隱后的重要作品,通過對這篇文章的深人解讀,我們可以重新發現其思想上的靜穆、人格上的獨善與生活上的逸樂三重重要的精神價值。
一、思想上的靜穆
在古希臘詩歌中,“靜穆\"被稱為詩的極致,是一種古典主義的美。朱光潛受西方美學思想的影響,又結合中國傳統的詩學理論,提出了“靜穆\"說。靜穆是一種沉靜、莊嚴,既不喜形于色,也不面帶愁容,既不牢騷滿腹,也不冷漠無情,在沖和恬淡中自有一種深沉的境界。陶淵明思想上的“靜穆”,也是朱光潛最先提出的,他認為“‘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2當然,陶淵明的詩文也并非全都體現出“靜穆\"的一面,魯迅就不認同朱光潛的觀點。魯迅認為陶淵明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的詩歌。3]
縱觀陶淵明的一生,特別是他青年時期也曾有過幾次出仕,寫出過《詠荊軻》《讀山海經》等慷慨激昂的詩歌,這些崇尚激進的文字跟他后來與自然冥一、委運任化的心境是格格不人的。陶淵明青年時期“猛志逸四海”的雄心是非常短暫的,若不是為生計所迫,在入仕與出仕的問題上也不會存在矛盾的心態。他對自我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懂得自己的人生追求,因為他“性本愛丘山”,心里一直尋覓著“桃花源”的理想世界,這就是陶淵明“靜穆”思想的基礎。由此可以看出,朱光潛所提出的“靜穆”說,從陶淵明一生的整體走向上看,應該是基本上把握住了陶的“全人”
“靜穆”成為陶淵明一生的主導思想,他最后一次歸隱,與仕途徹底決裂,回到家中就寫下了影響深遠的《歸去來兮辭》。這篇文章鮮明地體現出陶淵明思想的極大轉變,其“思想上靜穆”具有獨創的豐厚內涵。
(一)對世俗名利的異常淡泊
陶淵明在青年時期如大多數普通人一樣,也有入世的思想,如《雜詩》:“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詩作表達自己年少時無憂無慮,胸懷壯志超越四海,展翅高飛向遠方追尋自己的理想。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中有詩句:“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陶淵明認為在機會來臨時要去迎合,可以暫時棲身進入仕途。這些詩句雖然表明了陶淵明有著傳統應時而出的風云際會的思想痕跡,但這種思想在他的身上表現得不算強烈4,他只是想在機會來臨時可以做出點事業。陶淵明出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生計,這在《歸去來兮辭》前面的小序中交代得很清楚。陶淵明在官場中幾經波折,深感“心為形役”之苦,再加上“富貴非我愿\"的想法,最終選擇辭官歸隱田園。這一決定是其思想上的靜穆的重要體現。他不再受官場上束縛,也不再被名利所誘惑,在辭官后“息交以絕游”,遠離塵世的紛擾。他聽從內心的呼喚,追求心靈的寧靜與自由。陶淵明對世俗名利淡泊的心態,才使得他能夠超越物質與現實的羈絆,專注于自己精神世界的建構與提升。靜穆是陶淵明思想的核心,它體現了一種超脫世俗、淡泊名利的生活態度。
(二)對自然之美的深刻領悟
陶淵明詩歌中的意象多以田園和大自然的物象為主,如南山、村落、飛鳥、炊煙、田野、月色、菊花等,這些意象都充盈著一種和穆之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僅僅是自然景物的簡單描寫,更是詩人內心與外物的一種交融,帶有寧靜和諧的靜穆之氣。陶淵明描寫的對象往往是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他以細膩的筆觸描寫出美好與寧靜,如“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不僅展現了大自然的和諧之美,更寄寓了詩人對自然之道的深刻領悟與融合。詩中的自然不僅僅是外在的景致,更是詩人內心情感的投射,如“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樹木的自然生長與泉水的流動,隱喻了詩人心靈的純凈與活力。陶淵明在文中不僅能欣賞自然之美,還能通過自然景象領悟生命的真諦,“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詩人通過登高遠望和臨水賦詩的日常行為,與外在的自然進行了精神上的交流與對話,將自我放置在自然中,把對自然美的深刻領悟內化為精神上的靜穆。陶淵明在歸隱后,與大自然親密接觸,通過對自然美的深刻領悟,實現了與大自然的和諧共生,他筆下的自然意象成為他表達情感的重要載體。他對自然之美的追求與感悟,不僅豐富了他的精神世界,也使其思想更加的深邃與靜穆。
(三)對人生哲學的獨特思考
在魏晉玄學思潮相當濃厚的氛圍里,陶淵明的思想既受到老莊的影響,又能跳出玄學里老莊的消極無為,他既暗熟儒家的孔子,又別于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生態度。在魏晉玄學語境里,陶淵明的主體意識覺醒,在歸隱田園后,對人生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形成“任自然\"的人道自然觀和“無我”的隱逸觀。陶淵明說自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他的意思是說自己的本性天然如此,不受繩墨作為范圍和標準的束縛,按照自己本真的樣子生活,保持自己質樸的狀態。這里的“自然”并不是指自然界,而是指一種自然的生存狀態。他把官場比作“樊籠”,把\"歸隱”比作“返自然”。因為人在官場會為物欲所累,“違己交病”,他不得自然也不得自由,又覺得“深愧平生之志”,才想著歸隱。他要回歸到自然的天地,才能得到自由,追求“任自然”的生活方式,心性與自然才能合為一體。陶淵明對個人的福禍成敗及生死都置之度外,由此而生發出“無我”的人生境界。《飲酒》(十四):“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他在醉意中忘記了自我的存在,至于身外之物,還有什么值得珍貴的呢?在醉意朦朧中,陶淵明從酒中品味出了無我、無物的精神愉悅。“樂夫天命復奚疑”,樂天安命的思想,也是“無我\"隱逸觀的體現。陶淵明對人生哲學的思考有很多,陳寅恪先生稱贊陶淵明為“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5]
陶淵明思想上的靜穆不僅在魏晉時期具有重要的意義,還對后世的文學與哲學也影響深遠。他的淡泊名利,對自然美的關注以及順隨自然的人生態度,極大地豐富了美學思想內涵,可以促使讀者在寧靜與和諧的心態中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二、人格上的獨善
“窮則獨善其身”和“達則兼濟天下”,是作為儒家的士人追求的理想人格。“獨善”與“兼濟”源自于“內圣外王”思想,孟子在此基礎上又對其進行了發展。《孟子·盡心上》曰:“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6“獨善\"和\"兼濟\"是兩種相對的思想,強調的是自我與社會價值的兩個層面,要求士人在陷入人生的困境時,要潔身自好,提高自己的品德修養;在人生顯達輝煌的時候,要把善發揚光大,讓天下人都能得到好處。陶淵明生活在魏晉玄學盛行的時代,其思想傾向到底是以儒家為主,還是以道家為主,一直備受爭論,但“當時的儒道會通已成大勢,大體而言陶淵明之‘德性'多得自儒家傳統的給養,又融合了個人的生命體驗和價值選擇。”在陶淵明青年時期,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對其影響明顯,成為塑造陶淵明人格精神的重要思想來源。
前文中已經分析過,陶淵明在青年時期也有建功立業的理想壯志。但他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敗落喪道的亂世,朝代更迭頻繁,再加上家道中落,自己成為了寒素士人的身份,使他在仕途上難有更大的作為。他兼濟天下的理想破滅,自身又向往自然,于是就選擇辭官,實現“獨善其身\"的愿望。陶淵明追求精神的獨立和完善的道德修養,成為留給后世的重要精神資源。
(一)反思人生的價值
《歸去來兮辭》不僅是陶淵明對田園生活的贊美,更是對自己過去仕途生活的反思。在文章的開篇,陶淵明就表達了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和反思,“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帳而獨悲?”他意識到自己在官場中,精神被形體所役使,失去了心靈的自由與寧靜,于是感到深深的悲傷。過去混跡于官場,對陶淵明來說,為的是口腹之欲,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本性,這樣的生活使他感到壓抑與束縛。官場中的無奈與痛苦,更加堅定了他辭官歸隱的決心。“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更是陶淵明對過去生活反思的集中體現。他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做官)已經不可挽回,知道未來的事(歸隱)還來得及補救。陶淵明實現了對人生價值的重新定位,選擇辭官歸隱,跟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獨善其身的思想就是要遵從內心的喜好,不受外界干擾,這種對人生道路選擇的深刻反思,正體現出了陶的豁達與睿智,也表達了他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想象與憧憬。陶淵明對人生價值的反思具有一種現代性精神,他從過往的人生經歷中感受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用后來的自我否定過去的自我,然后努力地去追求新的自我,用獨善化解內心的困惑,從而實現對自我的超越。
(二)追求心靈的自由
陶淵明放棄仕途,就意味著生活陷入貧困。“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公田之利,足以為酒”“饑凍雖切”“皆口腹自役”,從前面小序中的文字,可以看出陶淵明做官的原因主要跟生計有關。但是陶淵明受儒家的固窮和安貧的思想影響很大,他把這作為自己人格獨善的精神支柱,去“抵制功名利祿的誘惑,在貧窮中堅守自己的道德原則;并以貧窮為代價換來心理的平靜,以及精神的高潔。”8陶淵明是魏晉時期極具有個性自由的士人。他不滿現實,不愿意在世俗社會中做一個卑躬屈膝的人,更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操守。他選擇遠離官場,歸隱田園,結廬在人境,過著采菊東籬下的自由生活。他用固窮和安貧的人生態度對抗官場的束縛及生活壓力,本身就體現出對自由的向往。陶淵明作出的選擇應該說是人性的一種回歸。沒有拘束的生存狀態,自由精神的大門才能完全開。陶淵明在田園中感受到大自然的生機與活力,他通過開荒于南野,勞作于西疇,過一種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這是自我救贖的精神努力,也是不墜青云之志的理念演示。\"9《歸去來兮辭》寫了陶淵明回歸田園、重返自然的喜悅,也能讓讀者感受到他對人生自由的渴望和追求。
(三)超然生死的態度
陶淵明詩歌的主題,除了跟酒有關外,死亡的主題也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如“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己酉歲九月九日》),“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帳而\"(《榮木》),“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還舊居》),對生命的惆帳憂苦的焦慮感一直縈繞在陶淵明的心頭。他的《擬挽歌辭》《形影神》《自祭文》等詩文,無不體現出對生與死的思考。就連回歸田園、重返自然的輕松愉快的《歸去來兮辭》,也讓我們看到他對生命的思考:“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他羨慕萬物恰逢繁榮滋長的好時節,感嘆自己的一生將要結束了;“寓形宇內復幾時”,他又感嘆人寄身于天地間的時間短暫;“聊乘化以歸盡”,他讓自己姑且順隨自然的變化,走到生命的盡頭。從《古詩十九首》到曹操、曹植、阮籍、陸機等漢魏晉的士人,都生發出人生短暫、死亡難以避免的慨嘆,在這一點上陶淵明也沒能超越魏晉世代的士人,但是他又有不同于前人的地方,甚至超越了前人,化解了人的生死困境。在他看來生死應當順隨自然,保持樂天安命的心態:“曷不委心任去留?”“樂夫天命復奚疑!\"\"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擬挽歌辭》三首)最能夠表現出陶淵明的生死觀。他把生死以及生命的長短都看成無所謂的事情,人死去應該順應自然,回歸大地。陶淵明的獨善,是他對生死有一種超然的態度,體現出委運順化的一面。
《歸去來兮辭》通過陶淵明反思人生的價值、追求心靈的自由和超然生死的態度表現出其人格上的獨立與高潔,深刻體現了他人格上的“獨善”。陶淵明的獨善人格,是他文學創作的核心,也是他人生哲學的核心,使其成為“中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10]
三、生活上的逸樂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在遭受黑暗政治統治時代或在仕途上受到排擠甚至打壓的情況下,他們往往有兩種選擇,一是精神上的奮起反抗,發憤以抒情,如屈原、韓愈等人;一是超脫于世俗,在精神的世界里獲得自由,如莊子、陶淵明等人。作為審美品格,前者成為“狂狷”,后者成為“逸樂”。陶淵明的桃花源世界,人與人之間就體現出一種平等自由的審美關系,他的“審美品格是‘《世說新語》時代'人們審美追求的高度發展,已經達到了逸的極致。”柏樺在《逸樂也是一種文學觀》中把“逸樂”作為一種文學觀提了出來,他說:“生命并非只有痛苦,也有優雅與逸樂,也有對于時光流逝,良辰美景,以及友誼和愛情的纏綿與輕嘆。\"“你可以認為活在苦難里并吶喊著更有意義,但不應以所謂高尚的道德來仇恨逸樂之美。”12]“逸樂\"作為我們民族偉大的抒情傳統,應該作為一種新的美學觀和文學觀得到世人的認可。
陶淵明把思想上的靜穆和人格上的獨善表現在生活上的逸樂中,在《歸去來兮辭》中,他通過描寫歸隱后的室中之樂、園中之樂以及田中之樂,把逸樂思想融入實踐的人生,為魏晉士人找到了詩意的棲居地。
(一)室中之樂
酒在魏晉時期已經成為時代的風尚,曹操、曹植、竹林七賢、王羲之等人就有大量與酒有關的詩文,酒漸漸成為一種審美對象,也成為魏晉風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酒能夠成為文學的主題,陶淵明功不可沒。在陶詩中,酒已經成為文學的標志和生活的一部分。陶淵明歸隱田園后,由于“息交以絕游”,一般不與士人往來,可是一見到酒,就忘記了自己的原則,連不相識的人也與人家一起喝。有時候把客人邀請到自己家里喝酒,不管客人有沒有喝醉,自己先喝醉了,就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且去”(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在《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曾自言:“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去留。”陶淵明愛酒雖然有性情使然,但他在酒中也能尋找到無限的樂趣。《歸去來兮辭》描寫了陶淵明坐在室內自斟自飲歡愉的場景:“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除了飲酒,在閑暇時,陶淵明“倚南窗以寄傲”。這種悠然自得的情懷,體現出他對歸隱后生活的滿足與愜意。陶淵明在室內還可以“樂琴書以消憂”,他從琴書中得到的快樂可在《與子儼等疏》中“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得到印證。這種忘卻人生煩惱的歡愉之情,在官場中難以體會到,回歸家庭,他享受到了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二)園中之樂
陶淵明在享受室中之樂后,有時候也會到園子里走走,盡享園中的樂趣。園內雖然“三徑就荒”,但是“松菊猶存”。陶淵明在荒蕪的小路旁,看到松菊依然生命頑強地傲然挺立在園中,內心有一種精神的慰藉“松\"是陶淵明精神家園的寄托,在其20首《飲酒》組詩中,直接寫到“松”的就有3首,可見陶淵明也把松作為精神寄托的對象。在《歸去來兮辭》里還有一處松的意象:“景翳翳以將人,撫孤松而盤桓。”這一句寫的是陽光黯淡,太陽快下山了,他仍然用手撫摸著孤松徘徊流連,久久不愿離開。陶淵明留戀落日的時光,是因為在園中有“策扶老以流憩\"的樂趣,他耽于“感官的現代”的表現,就是想體會“孤松”凝聚著的永恒之美。陶淵明詩文中“菊\"的意象要比“松”出名。周敦頤曾在《愛蓮說》中寫道:“晉陶淵明獨愛菊;…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陶淵明對菊花的喜愛,后人皆知,也無人能比。陶淵明喜歡飲菊花酒,還直接服食菊花,當然,除了感官的需求外,菊花也成為了他的生活情趣及審美對象。“松菊”意象的背后有園中之樂,更有寧靜而自足的超然情懷。
(三)田中之樂
陶淵明離開官場以后,回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田園世界,他的心情是愉悅的。但豐滿的理想實現以后,面對的卻是殘酷的現實。生活上的種種苦難,不得不迫使陶淵明躬耕自立。儒家士大夫為了保持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身份認同,他們往往刻意與農事保持距離。陶淵明雖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但卻“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13]。他甚至在《勸農》(其六)中寫道:“孔耽道德,樊須是鄙。董樂琴書,田園不履。\"陶淵明對孔子鄙視稼穡的思想持否定態度,他也不贊成董仲舒因為讀書三年沒到園中去的生活方式。他從來沒有把艱難的農事當成一種人生的苦難,而是用審美的眼光把其當成審美活動來對待。陶淵明在歸隱后開始了躬耕的生活,“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他初歸田園,對農時不太了解,“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經農人的提醒,他才知道春天到了,要忙耕種之事了。在《歸園田居》(其三)寫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剛開始耕種,陶淵明不懂農業技術,在南山下種的大豆“草盛豆苗稀”。他不在乎這些,他的內心確是非常快樂和自由。他在詩歌中把“帶月荷鋤歸”的實境升華為一種休憩后的審美享受,把辛勤的田野勞作化苦為樂,從而獲得了人生的真意。
陶淵明歸隱田園后,把逸樂的思想變成實踐的人生,通過室中之樂、園中之樂和田中之樂等方面的分析,我們能夠深刻地感受到他在歸隱生活中所體驗的逸樂與滿足。逸樂并不是停留在感官上的物質滿足,而是一種詩意的棲居,是對生命精神的深刻領悟與追求。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評價陶淵明是“一個能領會女人的嫵媚而不流于粗鄙,能愛好人生而不過度,能夠察覺到塵世間成功和失敗的空虛,能夠生活于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視人生的人。”[14]他用自己的作品和行動,為我們展示了一種超越世俗,回歸自然的人生追求。《歸去來兮辭》不僅是描繪田園生活的散文詩,更是一篇展現陶淵明思想靜穆、人格獨善與生活逸樂的精神價值的典范之作。陶淵明積極面對人生和生活的苦難,“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他獨特的精神風貌和人生價值不僅在玄學濃厚的魏普時代具有重要意義,也為現代人提供了一種返璞歸真的生命哲學。通過這篇文章的分析,我們更加全面地了解陶淵明的精神世界與價值追求。在物質生活豐富而精神生活日趨萎縮的今天,陶淵明理想的人生精神,值得我們深思與借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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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張應中;校對:尹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