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熙載《藝概·文概》精要：宗經”與“本心”的辯證統一

【導讀】劉熙載的《藝概·文概》專論我國古代散文，在論述時展現了“宗經”思想和“本心”思想的辯證統一，體現了其獨特的文藝觀。

劉熙載（1813—1881年），字伯簡，號融齋，晚號寤崖子，江蘇興化人，是中國近代著名文學家。《藝概》是劉熙載多年來品鑒傳統文化藝術的心得之談，也是中國古代文論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全書共6卷，本文所討論的《文概》為其卷首，余下部分依次為《詩概》《賦概》《詞曲概》《書概》《經義概》?！端嚫拧饭参迦f八千余字，總計1262條，對文、詩、賦、詞、書法及八股文等重要文學形式，一一進行了論述，文字簡明扼要，語言淺顯精辟。本文主要探討劉熙載在其中展現的“宗經”與“本心”思想。

一、“物一無文”與“物無一則無文”

劉熙載談文論藝，總是充滿著辯證法的光輝。他提出“物一無文”與“物無一則無文”的觀點。

首先，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借用前人關于“文”的論述，闡明自身觀點，語言扼要，有理有據。從《易》的“物相雜故曰文”到《國語》的“物一無文”，再到《左傳》的外傳注釋，都闡述了同一觀點，即錯雜而不單一的復合體才能稱為“文”。概而言之，“物一無文”即，如果沒有豐富的內涵和多樣的形式，是很難稱之為文的。

然后，劉熙載又從另一個方面強調，在“物一無文”的基礎上，不能放任豐富的“文”處于不協調、不統一、無秩序的混沌狀態，即“無一”狀態，因為“物無一則無文”。劉熙載認為，“一”是“文之本領”“文之真宰”，是文章的核心。文章有了“一”，才能生發“不一”，二者是枝與葉的關系。一篇文章如果失去了“一”，那么“文”就會變成無根浮萍，像失去枝干的樹葉只會散落一地，因雜而生亂。因此“物無一則無文”，實際上就是要堅持“一”的統領，使得錯綜的非單一復合體能夠按照某種規律成為一個統一體。

因此，結合“物一無文”與“物無一則無文”兩者來看，兩者的“一”是具有不同內涵的。前者指“單一”，后者指“整一”，文章必須有作為“整一”的核心，就像樹木必須有提供支撐的枝干，但若是只有枝干，未免枯燥無味，因此枝干也需要樹葉來點綴，紛繁的樹葉就是枝干的“紋飾”?！拔摹睉撌怯啥喾N因素構成的“不一”的統一體，眾多的“不一”按照美的規律組合起來，和諧統一而最終成“文”。故而，劉熙載強調“一”與“無一”的辯證統一。

二“宗經”與“本心”

“宗經”與“本心”，是基于“物一無文”和“物無一則無文”辯證關系的具體文學批評標準。劉熙載既強調“宗經”又強調“本心”，這與其人生經歷密切相關。據《清史稿》記載：“劉熙載與大學士倭仁以操尚相友重，論學則有異同。倭仁宗程、朱，熙載則兼取陸、王，以慎獨主敬為宗?！薄拔踺d治經，無漢、宋門戶之見。其論格物，兼取鄭義生平于六經子史及仙釋家言靡不通曉，而一以躬行為重。”結合時代背景來看，劉熙載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中進士，此時的清朝社會開始動蕩，各種新思想萌芽。當時文壇有漢學、宋學之爭，而劉熙載論學“兼取陸、王，以慎獨主敬畏宗”，治經“無漢、宋門戶之見”，博覽群書“六經子史及仙釋家言靡不通曉”，他以兼容并包的態度論學治經?！端嚫拧纷鳛槠渫砟甑募芍鳎膶W視野更加寬廣。在《藝概·文概》中，劉熙載對歷代散文的品評實現了“宗經”和“本心”的辯證統一。

劉熙載繼承了劉勰開創的“宗經”文論傳統。劉勰在《文心雕龍》的《序志》篇中自述：作文必須以“五經”為楷模。劉熙載在《藝概》開篇也言“宗經”之旨，并且明確指出自己的“宗經”觀念來自劉勰，認為“文之本領”，皆為“經”所統攝。這一思想貫徹《藝概》全篇，而在探討我國古代散文的起源和變化時，劉熙載也以《漢書·藝文志》為例，指出所謂的“九流”其實都是源于“六經”，表明了“宗經”的重要地位。在劉熙載看來，“經”乃“一”，“物無一則無文”，因此劉熙載很看重“經”的統攝地位。

但劉熙載并非遷腐之人，在“崇經”的同時，也“兼取陸、王”。陸王心學強調本心，劉熙載則指出“言語亦心學”，重視個體情感體驗。在文學創作中，他強調本心是指文章創作必須反映作者的本心，要有作者的主觀情志，情感要自然流露，有一己之特色，才可稱為文之善品。在文學創作中，當文章語言與作者的本心相聯系時，其文便成為“心聲”的自然流露，文中自然包含作者之志。所謂“志”者，觀其小篆字形可知，“從‘止’下‘一’，像人的足停止在地上本義為停止在心上”。秦漢典籍之中，往往訓其為“情”“意”。劉熙載稱：“志者，文之總持?！彼詵|晉陶淵明為例，強調文章具有展示情志的功能。他認為，陶公著文章為“示己志”，天下文人著文章又何嘗不是為了示己志、抒己情呢？而不如陶公者，若其文中“無志”“無情”，那豈不就是“無文”之作？

此外，劉熙載在另一本著作《游藝約言》中，直言自己“兼取陸、王”，認為“文，心學”，并指出寫作和評價文章的另一標準—“本心”。文學創作只有“本于心性”，作品才有感染力，若僅囿于“宗經”，則難免淪為圣人之言的簡單復述，以此得來之文，更“恥甚于無文”。因此，劉熙載對于歷代散文的品評，格外重視其是否出自“本心”，特別關注那些有真摯情感的作品，贊美那些能夠獨抒己見、“各自成家”的創作者。

三、《莊子》和《淮南子》

在《藝概·文概》中，劉熙載對《莊子》與《淮南子》的推崇突破了傳統儒學的藩籬，這正是其以“本心”為重要批評標準的體現。作為先秦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莊子的文風以“奇言”“寓言”而聞名，文章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與儒家學派的“宗經”大相徑庭，多為個人獨創的“胡說”之語。劉熙載在《文概》中用大量篇幅引例論述，贊美《莊子》一書：

《莊子》文看似胡說亂說，骨里卻盡有分數。

《莊子》寓真于誕，寓實于元，于此見“寓言”之妙。

《莊子》文法斷續之妙，如《逍遙游》忽說…是為斷；下乃接之曰則上文之斷處皆續矣，而下文諸斷處，亦無不續矣。

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莊子》…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

《莊子·齊物論》“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一段，體物入微。

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肚f子》之文，可以是評之。

文無論奇正，借取明理。試觀文孰奇于 《莊子》…

劉熙載不惜筆墨評析《莊子》的藝術特色。他博觀歷代經典，約取前人評述，既征引文獻又融入創見，以論帶敘，在繼承前人品評的基礎上闡發自己的見解。這種分析方法，正是體現了“宗經”與“本心”的辯證統一。

譬如上述“能飛”二字，便是劉熙載從本心出發，提出的真知灼見。作為浪漫主義文學典范，莊子善以新奇寓言承載超脫塵世的思想，“怪生筆端”。在劉熙載看來，好似眾人皆徒步而行，莊子一人卻“怒而飛”，故以“能飛”二字準確概括了莊子文章的特質。劉熙載的品評細膩獨特，能抓住“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的細微描寫，做出“體物入微”的精確評價，充分展現了其敏銳的文學感悟力。劉熙載這種本于己心、獨抒己見的批評方式，不僅揭示了莊子創作的情志之妙，也彰顯了自身品評的情志之妙。由此可見，“本心”不僅是劉熙載對前人創作的評價標準，也是他對自我創作的要求。

對于《淮南子》，劉熙載認為其“有先秦遺意”“連類喻義奇偉宏富…足成一家之作”。這突破了傳統儒家觀點，展現了劉熙載“無門戶之見”的態度，這也正是他“本于心性”的真摯之言。

《藝概》無處不見劉熙載“傾吐肝膽”，他將個人真實的想法付諸筆下，凝結成這一嘔心瀝血之作?！端嚫拧啡珪灤┲鴦⑽踺d“以少總多、寓全于缺、舉要明指”的批評原則，這一原則既承續了先圣“通道必簡”的精神，又融入了其個人“尚簡”的追求。二者共同鑄就了《藝概》獨特的理論品格。

《藝概·文概》篇尾曰：“圣人之情見乎辭…作者情生文，斯讀者文生情?！薄敖洝钡谋举|，實際上就是“圣人之情”。六經受后世尊崇，所崇不僅是言辭，更多的是其精神。圣人以情生文，后世作者亦應如此。而以情生文，概括而言，無非“本心”。

四、結語

“宗經”與“本心”實乃辯證統一，劉熙載既承續儒家的“宗經”傳統，提出“物無一則無文”的論斷來深化文學統一性觀念；又深譜“物一無文”的道理，強調“個性”與“本心”，恥于“左顧右盼”求“眾人之意”的庸俗文風，主張獨創性，并由此找到了一條文藝理論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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