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古代歷史敘述中不乏以“四家”“六家”等概括某一領域杰出人物的案例,此種表述凝固了某一時空歷史人物的“當下”,并持續影響著后學對這一歷史時段之狀貌的基本認知。其中,“初唐四家”是古代書史敘述中的經典表述,是后世論者對初唐時期四位書藝卓越的書家之概括。初唐,約公元618至712年。今被廣為接受的“四家”人選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為主。其中,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三家古今幾無異論,而第四位書家則有所變動,除了薛稷,如陸柬之、魏叔瑜等書家也曾在這一概念的歷史生成中出現,但均被歷史的書寫汰除。[可以說,“初唐四家”構成了一個簡短的書法史“片段”,在或隱或顯地影響我們對初唐書法的認知。
對于“初唐四家”何以形成今所熟悉的“歐、虞、褚、薛”這一表述,明清先賢已有所質疑。而當前學術研究中,有學者從古代書家“并稱”的角度探討“初唐四家”這一表述形式,指出此類現象對書史中“經典形象”構成的作用,是論為書法批評視域下的回視。[2]具體至人選構成問題,有學者認為“初唐四家”中的第四位書家原應是陸柬之,或因文獻雜抄訛傳為薛稷。[3]事實上,“初唐四家”是歐、虞、褚、薛還是歐、虞、褚、陸,并非問題的核心。值得思考的是,為什么會出現人選變動的現象,以及推動這一變化產生的動力何在。探究一個書法表述之形成所選擇呈現與被迫隱藏的歷史片段,對于我們重新理解書史話語及其背后的影響因素,具有啟發意義。
是故,本文嘗試結合古代書學文獻,擬圍繞陸柬之與薛稷二人在“初唐四家”概念中的沉浮變動問題進行討論,嘗試厘清“初唐四家”表述背后的書史動力。
“初唐四家”文本與概念的生成
“初唐四家”這一概念雖是后人對前代文本的提煉性總結,但以四人并舉的表述形式來概括此時期書法成就顯著的書家,早在唐代已經出現。就“四家”的人選而言,自唐以降,多圍繞“歐、虞、褚、陸”及“歐、虞、褚、薛”展開,兼有“虞、褚、薛、魏”等表述,可知“初唐四家”名實之尚無統一定論的情況。
唐代文本中,有關“初唐四家”的相關表述最早見于李嗣真《書后品》中:“近代虞秘監,歐陽銀青,房、褚二仆射,陸學士,王家令,高司衛等亦并由此術,無所間。”[4李嗣真又在“上下品”一階中,并舉歐、虞、褚三人,“中中品”一階列陸柬之名,但《書后品》中不見薛稷。《書后品》所評書家自秦至唐凡八十一人(舊本未包括季斯,今本中為八十二人),其中的唐代書家至少在當時已有一定影響力。《書后品》作者季嗣真卒于696年,與薛稷(649—713)為同時代人。薛稷未見其中,可能是薛稷的書名在李嗣真撰書時尚未突顯,故未予評價。
活躍于盛唐時期的張懷瓘所撰《書斷》中,也見相關內容。《書斷》以“神”“妙”“能”作為品評書家的等級范疇,在評定等級時又以各書體水平高低作為主要憑據。其中,歐、虞、褚、陸四人均名列“妙品”一階之“隸書”(唐時以隸稱楷)與“行書”目下,后附傳文也以“歐、虞、褚、陸”之順序記述四人小傳。而薛稷見于“能品”一階之“隸書”及“行書”目下。由此可知,張懷瓘已將歐、虞、褚、陸并舉討論,四人均善楷、行二體,薛稷則在此兩體中屬“能品”一階,次之。值得注意的是,張懷璀是為品評撰述其前輩書家的書藝,還未形成以四人并舉概述初唐書法的表述形式,但將歐、虞、褚、陸一同進行討論,可見歐、虞、褚、陸四人的楷書與行書在當時的影響程度。另,張懷璀《評書藥石論》云:
昔文武皇帝好書,有詔特賞虞世南,時又有歐陽詢、褚遂良、陸柬之等,或逸氣道拔,或雅度溫良,柔和則綽約呈姿,剛節則鑒絕執操,揚聲騰氣,四子而已。雖人已潛靈,而書方曜跡,考能錄異,頓越數朝,是知君臣之間,榮辱相及也。[5]
在此篇上呈玄宗皇帝的進文中,張懷瓘對陸柬之的評價與《書斷》內容稍有出入。《書斷》專為論書品評而作,評陸柬之“工于倣效,劣于獨斷”,當能顯示張懷瓘之真實感受。而《評書藥石論》為進御之作,對先皇時期文事難免有溢言美辭,或僅示佳處,未將不工之處明示。但其以“四子”概括初唐時期的歐、虞、褚、陸四位書家,則從文本意義上為“初唐四家”概念的生成提供先例。
對于“初唐四家”的第四位書家人選而言,《唐故豫州刺史魏君碑》之碑文有新的表述:
公善于草隸,妙絕時人,以筆意傳次子華及甥河東薛稷,世稱前有“虞褚,后有薛、魏”,此又貽訓之余美也。[6]
是碑為魏徵之子魏叔瑜之墓碑,開元六年(718)所立,時已值盛唐。碑文由張說所撰,文中提及魏叔瑜善書草隸一事,并記其傳筆法于子魏華與外甥薛稷。碑文中的“前有虞褚,后有薛魏”,也采取了四人并舉的表述方式。此處未納歐陽詢之名,且將薛稷與魏叔瑜并舉。究其原因,在此蠡測一二。考慮到是碑為魏氏墓碑,按照墓志撰文的“稱揚”傳統,將其與曾傳其法的薛稷相連綴,并與其時公認的知名書家虞世南與褚遂良并置,應有稱頌魏叔瑜書法地位的溢美之意。而此舉背后的底層邏輯,則是為故去的魏叔瑜尋求書法淵源方面的追認。從古人對宗法正脈觀念的認同來看,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之間的師法授受關系,恰好是古代書法傳授譜系中的重要片段,虞世南同時象征著智永所傳承的“二王”一脈書風。而魏叔瑜曾授法薛稷,得以借此語義結構同書法正源相論,無形中成為傳授譜系中的一環,對撰文者而言無疑是一種恰切的追頌方式。但是,從“初唐四家”概念的流變來看,“虞褚薛魏”之表述僅屬個例,并不具為人廣知的典型意義。
上述文本的撰寫時間距離歐、虞、褚、陸的書事高峰應相去不遠,可見將此四人并置是彼時論書的常見做法。據季嗣真的品評可知,其時薛稷尚不足以同此四人并論。而從張懷瓘《書斷》撰文時間推斷,其距離薛稷書事活躍時期不逾百年,評定薛稷為“能品”,應是公允評價。截至張懷璀之評問世,歐、虞、褚、陸、薛均已在歷史中退場,而其歷史影響正值醞釀之期。
徐浩《論書》中言:“夫鷹隼乏彩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翟備色,而翱翔百步,肉豐而力沉也。若藻耀而高翔,書之鳳凰矣。歐、虞為鷹隼,褚、薛為暈翟焉。”[]徐浩已是盛、中唐時人,在他的表述中已不見陸柬之名目,而以歐、虞、褚、薛相論。李肇《唐國史補》一書在評及張旭時說:“張旭草書得筆法,后傳崔邈、顏真卿。后輩言筆札者,歐、虞、褚、薛,或有異論,至張長史,無間言矣。”[8]《唐國史補》所記為唐代開元至長慶年間事,這表明至李肇時,“歐、虞、褚、薛”幾乎成為定論。由此,在初唐至盛唐的文本中,陸柬之仍廣見于古人言語。但行至中晚唐,對薛稷的評論則更為密集。因此,至少在晚唐時,薛稷的書史地位已經呈現出上揚的趨勢,“初唐四家”的模式也已基本確立。
宋代以來,“初唐四家”基本鎖定在歐、虞、褚、薛四人,但相關表述并非出于討論此四人書藝之目的,而是多以之為標準器評論其身后的書家。如,黃庭堅謂:“見顏魯公書,則知歐、虞、褚、薛未入右軍之室。”[9晁說之《景迂生集》中有論書一則:“歐、虞筆圓,褚、薛筆方。”[10]南宋周必大在評柳公權《赤箭帖》時云:“夫顏筋柳骨,古有成說。此帖瘦而骨不露,沉著痛快而氣象雍容,歐虞褚薛,不足進焉。”[11]
元代趙孟瀕在評價陸柬之時曾言:“唐初善書者稱歐、虞、褚、薛,以書法論之豈在四子下耶。然世罕有其跡,故知之者希耳。”[12]趙孟瀕以“四子”概括歐、虞、褚、薛四位書家,可以說為“初唐四家”這一集合式名詞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又,元代虞集在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一碑的題記中曰:“楷書之盛,肇自李唐。若歐、虞、褚、薛,尤其著者也。”[13]
明清以來,論者論及初唐書家,多以“歐、虞、褚、薛”相稱。解縉《春雨雜述》中,以“貞觀四家”統稱歐、虞、褚、薛,可謂在概念上正式確定了四家之實。其言:“智永傳唐虞永興世南伯施。伯施傳歐陽率更詢,本褚河南遂良登善。登善傳薛少保稷嗣通。是為貞觀四家。”[14]貞觀,公元627至649年。從時間來看,生于649年的薛稷進入此以“貞觀”為限的時間概念稍顯牽強。因此,解縉或許是從書家的角度,根據歷代公認的歐、虞、褚、薛四位書家而擬定了“貞觀四家”這一稱謂,而非從時間一側來劃定某一時段中的知名書家。而豐坊專敘筆法授受源流的《書訣》一文在談到唐代書家時,已經沒有陸柬之之名了。[15]此正從側面暗示了陸柬之與薛稷二人在明人敘述中的地位分野。
從對上述文本的爬梳來看,“初唐四家”概念的確立主要分為兩個階段。其一是形成階段,約于唐代漸成“歐、虞、褚、陸”或“歐、虞、褚、薛”之規模;其二是延續階段,宋代以來“歐、虞、褚、薛”逐漸成為評述初唐書法發展的一種具有指代性質的集合式名詞,被論者用以比較及評論。其內涵已然超越了單純談論四位書家的藝事,而上升至整個初唐書法之評述。而隱匿在“初唐四家”人選構成變動背后的歷史現象,實則是陸柬之、薛稷書名之沉浮。因此,厘清陸、薛二人之書學地位變化的原因,才是明晰“初唐四家”概念的關鍵。
二、陸柬之與薛稷:時風選擇之下的“初唐四家”
在“初唐四家”概念生成的文本表述中,爭議主要聚焦在第四位書家之人選上。從時間來看,陸柬之約與歐、虞、褚為同時代人,而薛稷距離三位書家的主要活動時間已有五十余載之差。從書家書藝高度而言,李嗣真《書后品》未見薛稷名目,張懷瓘《書斷》將薛稷列入“能品”。那么,為何薛稷能夠以“能品”之階位列四家,同彼時公認的“初唐三杰”相提并論,而曾與上述三家一同被列入“妙品”的陸柬之卻逐漸被取代呢?
陸柬之,吳郡吳縣人,西晉名士陸機之裔孫,初唐書法家虞世南之外甥,唐高宗及武周朝宰相陸元方之伯父,“草圣”張旭之外祖父,子陸彥遠亦善書。李嗣真《書后品》記載:“陸學士柬之受于京之大俯察品之盛 引坐其次雕無絲竹管弱 永和九年歲在登暮春之初有虞秘監,虞秘監受于永禪師,皆有法體。”[16]故知其師法虞世南一體。薛稷,字嗣通,蒲州汾陰人。歷事四朝(唐高宗、中宗、睿宗、武周),官至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善楷書,精繪畫,亦重詩文。薛稷為魏徵外孫,少時得觀家藏書畫真跡。后習書于太學,又得舅父魏叔瑜傳授。其書風胎息于虞、褚二家,尤習褚書最甚,以瘦勁之風為著,筆態遒麗,影響柳公權、趙佶等人。《舊唐書》中記其“好古博雅,尤工隸法”[17]。
從上文對“初唐四家”書家構成的文本梳理可見,初唐及盛唐尚在相關表述中見陸柬之名目,而行至晚唐其已逐漸被薛稷取代,表明薛稷的書史地位在唐代曾經歷攀升的過程。較薛稷而言,陸柬之的書藝水平位列“妙品”一階,高于薛稷。如此看來,僅位于“能品”之階的薛稷卻逐漸替代了陸柬之在初唐的書史地位,著實為人不解。故,真正影響薛稷與陸柬之歷史接受的原因為何?
薛稷自張懷瓘所處時代的“能品”,晉升至象征初唐書法高度的“初唐四家”之一;而陸柬之自“妙品”之譽漸漸脫離了后世有關于初唐書法的歷史敘述,表明唐代的書法品評標準曾經歷一定變化。
而書法評判標準是彼時書學風尚之反映,因此,陸柬之與薛稷的書法地位之沉浮,在某種程度上可折射出唐代書風之轉變。
陸柬之書作流傳甚少,今被置于其名下的書卷《文賦》后有多段題跋指出陸氏書作“罕有其跡”(趙孟瀕),“世不多見”(李倜)之境況。李倜又言其所觀《絳帖》中署陸柬之名的書作,與此《文賦》“全不相類”,說明至宋元時代,陸柬之書跡已無多少真跡傳世。后又有王笥謝跋文,曰:“唐初以書名家則歐、虞、褚、薛,惜陸書世不多見,故未得與四子并稱。以識者觀之,當無優劣。”[18]可見,其認為陸書從藝術水平而言,與歐、虞、褚、薛不相上下。而造成其未能列于“四子”之間的主要原因,即“陸書惜不多見”。書跡之有無與多寡直接決定了一位書家的歷史性接受。陸柬之傳世書跡的匱乏,除卻在書作傳播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戰亂、遺失、損毀等客觀狀況之外,根源仍在于陸柬之的書法風格及旨趣未能追隨時代所尚書風。張懷璀《書斷》稱陸柬之云:
少學舅氏,臨寫所合,亦猶張翼換羲之表奏,蔡邕為平子后身。晚習“二王”,尤尚其古,中年之跡,猶有怯懦,總章已后,乃備筋骨,殊矜質樸,恥夫綺靡,故欲暴露疵,同乎馬不齊髦,人不櫛沭,雖為時所鄙,回也不愚,拙于自媒,有若達人君子。尤善運筆,或至興會,則窮理極趣矣。調雖古澀沉研始精。然工于做效,劣于獨斷,以此為少也。[19]
我們看到,陸柬之的習書之路,呈現出上追源流之趨勢。其早年學虞書風格,又借虞書筆意上追隋僧智永,后祖溯“二王”,并在此過程中形成了其崇尚“質樸”的審美旨趣。同時,張懷璀所評,道出陸柬之“工于倣效,劣于獨斷”之病,表明陸柬之雖精用筆,能摹古意,但缺乏個人更深層次的藝術創新力。晚年甚而在直追古意的路途中走向暴露自書瑕疵的另一極端,意與彼時的綺麗書風抗爭。如北宋《宣和書譜》評:
晚擅出藍之譽,遂將咄逼羲獻。落筆 渾成,恥為飄揚綺靡之習。如馬不齊毛, 人不櫛沐,雖為時鄙,要是通人之達觀。 但覽之者,未必便能識其佳處。論者以謂 如偃蓋之松,節節加勁,亦知言哉![20]
從中可知,陸柬之刻意為之的樸拙筆意,觀者卻“未必便能識其佳處”,由此可窺見其書風在后來難以為人接受之窘況。而今傳為陸柬之所作的行書長卷《文賦》,筆勢婉轉流暢,不同于古人口中的“喬松倚壑,野鶴盤空”[21]之貌。究其原因,可能陸柬之書此卷時還未走向其后來追崇的獨特意趣,又或其意欲采用典雅之風書先祖文藻,以示敬重。
回到彼時書法發展的語境中,李嗣真云:“今人都不聞師范,又自無鑒局,雖古跡昭然,永不覺悟,而執燕石以為寶,玩楚鳳而稱珍,不亦謬哉!”[22]由此可見,李嗣真之時,習書不主追源溯流,又以自娛賞玩為趣。故,陸柬之“工于倣效”,以臨摹古跡為主事,看似與時風相異,但其實是精益書藝的權宜之計。李嗣真評其為“妙品”,可見對陸柬之筆意及風格選擇的認同。而至開元時期的張懷瓘時,新的時代風氣與氛圍推動書風以革新為尚,陸柬之則因此被評為“劣于獨斷”了。在此背景下,陸柬之“意古筆老”的風格未能傳世,但具有神俊筆意的《文賦》卻成為經典,元明論書者多以此討論陸柬之的書風,奠定了陸書在后世接受中的基本特點,也側面說明了陸氏個人所尚之風未能切中初唐以后乃至宋元以來主流的風格取向。從陸柬之的揚棄中可以推斷,其后來極力逃避而世人極力崇尚的這種書風,即是以褚書為主的媚麗流暢之風。
據《舊唐書》記載,虞世南去世后,褚遂良得魏徵引薦,受到唐太宗器重,進一步名聲大振[23],書風也隨之廣傳。褚書以溫婉美艷、筆意暢麗為主要特征。按清末金石學家毛鳳枝評:“自褚書既興,有唐楷書不能出其范圍。顯慶至開元各碑志,習褚書者十有八九,諸拓俱在,可覆案也。”[24]可知褚書書風強勁,陸柬之顯然不足以與之抗衡。褚書書風的接受者之一,即薛稷。《書斷》中載,薛稷“書學褚公,尤尚綺麗媚好,膚肉得師之半,可謂河南公之高足,甚為時所珍尚”[25]。今觀薛書《信行禪師碑》,頗具褚書《雁塔圣教序》之氣象,而更重骨意。北宋董道在《廣川書跋》中評:“薛稷于書,得歐、虞、褚、陸遺墨至備,故于法可據。然其師承血脈,則于褚為近。至于用筆纖瘦,結字疏通,又自別為一家。”[26]薛稷在師法褚遂良書風的基礎上,尤以瘦勁為旨,成就了自己的風格。《述書賦》中謂:“柬之效虞,疏薄不逮;少保學褚,菁華卻倍。”[27]比較陸、薛二人的書藝,在當時的文本記載中并非罕見,但為何張懷璀時位列“能品”的薛稷卻比位列“妙品”的陸柬之更勝一籌呢?難道是因為竇泉眼力低微、不識良莠嗎?筆者認為,《述書賦》所評并非抑虞揚褚,而是時風影響下的評論家審美取向的真切反映。其原因與彼時書風好尚及品味的轉移關系密切,蓋因其時褚書之風盛行所致。[28]
虞、褚之風的興盛導源于唐太宗的喜愛,并引領時潮。虞世南已歷陳、隋、唐三朝,但書名在貞觀年間才得到弘揚。較之褚遂良而言,虞世南書名稱世較晚,得唐太宗蒙愛時已年近古稀,而褚遂良此時正值藝事活躍時期,虞書的影響力也在其去世后,逐漸被后輩褚遂良所代替。褚遂良書風強勁,又合圣上美意,加之其廣泛的社會關系與影響力,書風大振,影響甚廣,成為中晚唐時期的主流書風。《述書賦》由竇氏兄弟撰并注于唐代宗大歷年間[29],其時正是褚遂良風格盛行的時期。如王澍所言:“褚河南書,陶鑄有唐一代,稍險勁則為薛曜,稍痛快則為顏真卿,稍堅卓則為柳公權,稍纖媚則為鍾紹京,稍腴潤則為呂向,稍縱逸則為魏棲梧,步趨不失尺寸,則為薛稷。”[30]
在此背景下,習褚的薛稷將褚書的勁美秀逸發揚光大,至晚唐已成為書法品評的焦點之一,且在后世產生較大影響力。薛稷的創新,一方面迎合了其時褚書風行的時代趨勢,又在眾人的影從中找到了自己的風格特質,并影響了宋世的“瘦金體”。而“恥夫綺靡”的陸柬之,則為這種時風所排斥。陸柬之獨特的書學旨趣未能在當時崇尚褚書流麗之姿的時風中得以表現,而他以類似風格進行書寫的筆跡很可能也在意趣迥異的歷史流轉中消逝,致使書作罕見,佳作難傳,遑論書藝之傳承。因此,陸、薛二人實則在唐代已經產生了接受史層面的分野,聲名威望也相應有所不同。
由此可見,時代風尚之變影響了不同風格書家的接受,而作為書法接受史結果之一的“初唐四家”概念,顯然也在生成的過程中凝固了唐代書風變化歷程中的一段史事與古人的審美觀念。
三、書史敘述體系于“初唐四家”人選構成之影響
對于以風格評定高下之舉,清人劉熙載言:“世或稱歐、虞、褚、薛,或稱歐、虞、褚、陸,得非以宗尚之異,而漫為軒輕耶?”[31]道出此種以宗尚不同而隨意區分優劣之不妥。唐代時風之變,影響了陸柬之、薛稷二人于唐代書史中的地位走向。事實上,時風影響只能回答為什么“初唐四家”的人選構成是歐、虞、褚、薛而非歐、虞、褚、陸,但對于“初唐四家”為何形成這一規模,僅從書風層面解釋似乎不夠完滿。如劉濤先生指出,陸柬之與薛稷等“不過是接武前輩的名流,如果讓他們躋身‘四家’之列,學父書的歐陽通也可以躋身班列,又何嘗不可以把‘四家’擴編為‘六家’呢?”[32]是故,其以從無異論的歐、虞、褚“三杰”而論。另有學者認為,歐、虞、褚、薛是因均善楷書而被概括為“初唐四家”。而據《書后品》及《書斷》記載,陸、薛二人均在楷書方面有所建樹,甚至陸柬之位列“妙品”之階的楷書還有超越薛稷之意。因此擅寫楷書與否并不是決定薛稷替代陸柬之的核心要素,而以楷書及楷書作品之存有作為斷定陸、薛被取舍的原因,或許有以結果倒推原因之嫌。
筆者認為,二人在“初唐四家”概念中的去取,是一個熔鑄各代認知而層累形成的結果。因此,“初唐四家”概念的生成,實則由多種因素共同推動,除卻唐代以來風格旨趣的擇取之外,書史敘述的不同取向與側重也在“初唐四家”概念的生成與歷時性延續中產生影響,從而進一步強化其以“歐、虞、褚、薛”為核心構成的這一事實。這意味著,若在后世敘述中擁有更多“被敘述”的資格,顯然就會更有助于其歷時性接受。
回看陸、薛二人的接受史會發現,陸柬之與薛稷分屬兩種不同的敘述體系之中。相較而言,薛稷的歷史知名度遠大于陸柬之,其曾于內廷供職,得觀內府所藏法書名跡,眼界與眼力俱升,精于鑒藏,時安樂公主等常請薛稷為之鑒定書畫。[33]在畫史上,薛稷亦地位顯赫,尤以畫鶴稱名。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將薛稷評為“神品下”一階,稱其“筆力瀟灑,風姿逸秀”,書畫并稱為“二跡之妙”[34]。此外,薛稷亦善詩歌,且以辭學知名。可以說,薛稷于書、畫、詩、鑒藏史中均為人稱道,在政治上也較為活躍。其在歷史中的綜合影響力是顯著的,對其書名的弘揚也有所助益。
而對于陸柬之而言,圍繞其展開的論述語境,集中于古代書家筆法傳授譜系之敘述,相關論說較為狹窄與單一。《舊唐書·陸元方傳》中記:“伯父柬之,以工書知名,官至太子司議郎。”[35]這幾乎是正史中對陸柬之為數不多的記載,其余信息唯見書學文獻中。從書學文獻所存筆法傳授譜系來看,自唐以降凡涉及書家之間筆法傳授關系的記載,均提及陸柬之,而較少提及薛稷。陸柬之上承初唐名家虞世南,下啟中晚唐關鍵人物張旭。虞世南一陸柬之一陸彥遠一張旭這一傳授鏈條,廣見于《臨池訣》《傳授筆法人名》等代表性傳授譜系中。正是這種連綴名家的特殊地位,使其在歷代的書史寫作中存續。可以說,圍繞陸柬之展開的書史敘述,并非以其書作與書藝為核心,而是以其書法傳授地位為關竅。而對于薛稷而言,其師法褚遂良一體,因此在褚書的傳承譜系中常見薛稷之名,但由于薛稷并無顯著的傳承人,譜系難以續寫,故相關文本中不見其名。
綜上可見,后世敘述中享有的豐富論說資源,對于書家的歷時性接受也會產生巨大影響。因此,自唐以降,經書風之變已見分野的陸柬之與薛稷,又在后世的歷史敘述中顯示出更大差異。這些差異隱匿在歷史的角落,卻借古今仁人的共同印象“初唐四家”而呈現。
余論
質言之,書史敘述反映的是時人的共識,同時裹挾了沿途各時代人們的共同認知。“初唐四家”概念的定型,是歷史敘述層累發展的結果。其中,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因在唐代時就已成為公認的“三杰”而無多少異論,第四位書家卻長久以來聚訟不斷。而綜合上文討論,陸柬之游離于“初唐四家”之外,薛稷則逐漸在歷史層累中成為“初唐四家”之一,此種結果實由多種因素綜合所致。
這些因素及其背后的歷史動力,都凝縮在“初唐四家”這一語詞中。因此,書史中逐漸定格的類似概念與表述,實則是一段歷史之凝縮,是其時書風變化的反映,也是后世書史敘述的呈現。了解“初唐四家”這一書史經典表述,或許能對思考其他類似概念的生成過程與內涵有所啟發。
注釋:
[1]王連起.陸柬之和他的蘭亭詩[J].文物,2010(2):83.
[2]王子心.古代書家“并稱”現象探析[J].大學書法,2024(2):139—147.
[3]馮明,初唐書法四家原義論[D].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2018:44.
[4]李嗣真.書后品[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34.
[5]張懷瓘.評書藥石論[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231.
[6]張說.唐故豫州刺史魏君碑[G]//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1部第4冊.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2573.
[7]徐浩.論書[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276.
[8]李肇.唐國史補校注[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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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必大.周必大集校證[M].王瑞來,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739.
[12]參見(傳)陸柬之《文賦》長卷題跋,今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13]駱公,主編.中國書法全集:楷書卷1[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2:92.
[14]解縉.春雨雜述[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500.
[15]豐坊.書訣[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504.
[16]李嗣真.書后品[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34.
[17]劉.舊唐書[M].陳煥良,文華,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97:1595.
[18]趙孟、李倜、王笥謝等跋文內容參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陸柬之《文賦》行書長卷。
[19]張懷瓘.書斷[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92—193.
[20]佚名.宣和書譜[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82.
[21]朱長文.墨池編[G]//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281.
[22]李嗣真.書后品[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34.
[23]劉珣.舊唐書[M].陳煥良,文華,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97:1686—1687.
[24]毛鳳枝.毛鳳枝金石學著作三種[M].李向菲,賈三強,點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7: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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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劉天琪.關捩:從《龍藏寺碑》到“歐骨虞神褚家樣”——以初唐《張士貴墓志》為切入點[J].中國書法,2017(8):42—47.
[29]唐代宗大歷年間為公元766—779年,凡14年。《述書賦》約編撰于大歷四年(769),注于大歷十年(775)
[30]王澍.論書剩語[G]//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論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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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史睿.唐代法書鑒賞家的譜系(增訂稿)——從武平一到司空圖[J].書法研究,2018(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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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劉珣.舊唐書[M].陳煥良,文華,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97:1779.
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2023 級在讀碩士研究生
本文責編:常海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