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雕塑藝術歷經數千年滄桑,其發展歷程與中華文明的演進緊密交織,雕塑風格的流變如同一幅長卷,呈現著不同時期的文化內涵。從樸拙雄渾到精微雅致,從整體統一到多元裂變,雕塑形態的每一次變革都折射出特定時代的文化特征與精神氣韻。因此,研究其風格演變與形態特征,不僅是中國藝術史學的核心課題,更為解析中華文明的精神脈絡提供了重要的物質實證。筆者基于自身研究視角,系統梳理從秦漢時期至當代的歷史脈絡,深人闡釋中國雕塑的風格演變與發展邏輯。
秦漢時期的雕塑可以說是中國古代雕塑史上的第一個高峰。工匠們遵循“形簡意賅”的美學法則,摒棄繁復裝飾,以大塊面和體量感構建雄渾古拙的空間氣勢。霍去病墓前的“馬踏匈奴”石雕采用整石雕刻技法,以幾何化的手法塑造出氣勢磅礴的紀念碑。工匠刻意保留石材的原生性,通過夸張的體量對比與剛直的輪廓線條,將開拓疆域的雄心化為永恒的藝術,正是“大巧若拙”的智慧體現。“馬踏匈奴”中,戰馬與匈奴士兵的造型雖融為一個整體,但兩者的造型在視覺呈現上依然保持獨立。馬腿未作鏤空雕刻處理,如四根立柱般豎直落于基座之上,且并未有突兀夸張的造型表現。而匈奴士兵采用浮雕的塑造手法,其身體處于戰馬腹下,在不破壞視覺整體性的情況下,恰可以作為戰馬身體的重量支撐。可見,中國古代雕塑并不刻意追求自然的模仿,而是在具有可識別性的造型基礎上著重于精神性的表達。這種藝術形式的凝練與造型的簡化處理,強化了精神意蘊的表達,如實地將秦漢時期人們剛健進取的精神面貌刻畫在了金石上,清晰地展現出秦漢時期大一統的時代特征。
馬踏匈奴石雕(西漢)
南北朝時期,中國古代雕塑藝術呈現出顯著的地域分化特征,映射出南北政治格局和文化精神的深層差異。南方雕塑線條流暢纖巧,人物體態修長,面部表情含蓄內斂,呈現出超凡脫俗的陰柔之美。這種風格深受士族階層文化趣味的影響,由于南朝承襲中原禮樂制度,他們崇尚自然、追求虛靜。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不同形式的藝術創作或多或少傾向于“形而上”的精神表達,審美轉向對個體心性的探索。雕塑亦然,秦漢時期雕塑磅礴剛毅的氣勢在南朝日漸式微;北朝則因胡漢文化交融,保留了尚武傳統,雕塑延續了秦漢陽剛的風格,造型雄渾厚重,加之受佛教的影響,體量宏大、威嚴莊重、剛健質樸。整體來看,這種藝術形態的差異,既是對政治對峙格局的直觀反映,也是民族文化在動蕩時代中的多元化體現
唐代時期的雕塑是中國古代雕塑史上的又一個高峰階段。該時期的雕塑藝術風格在南北文化融合與多元文明交匯中,形成了中國雕塑史上較為完善的理想化審美體系。其風格既非秦漢陽剛之美的簡單延續,亦非南北朝兩極審美的再現,而是在隋代過渡的基礎上,通過吸收多元文化要素,建構出剛柔并濟的美學觀念,這種美學范式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代雕塑藝術達到巔峰。隋唐時期的雕塑最顯著的突破在于實現了南北風格的精妙融合與高度統一。例如,佛像衣紋既保留了北朝浮雕的厚重層次,又融入了南朝線刻的飄逸靈動。這種剛柔相濟的美學特質,折射出唐代文化兼容并蓄的包容性。相較于秦漢時期雕塑對體量感的宏大敘事追求,唐代雕塑更注重對形體結構精確性與神態表達豐富性的追求,形成該時代的獨特氣質。唐代雕塑在技法完善度與題材豐富性上達到歷史新高,其塑造手段成熟程度遠超前代。但就藝術本體而言,唐代雕塑因過分追求形式和諧,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秦漢時期雕塑原始的生命張力。
宋代,部分雕塑類型在中國藝術史上呈現出由盛轉衰的變化特征,其風格演變既延續了唐代審美的部分傳統,又直觀反映了兩宋時期社會文化的時代擅變。這一時期的雕塑藝術逐漸褪去漢唐時期的雄渾氣象,轉向陰柔化、細膩化的審美追求,標志著中國雕塑從理想化向世俗化過渡。佛教造像漸趨情感化,人物造型趨于寫實化,衣紋處理技法更顯細膩繁復。因社會文化、喪葬習俗改變,陵墓石雕和明器雕塑逐漸被邊緣化。這種藝術形式的轉變本質上是雕塑藝術社會功能的變化:雕塑從禮制象征、宗教信仰轉向對個體情感與群眾趣味性的關注。筆者認為,雖然技法精煉,卻缺少了前代的氣度。宋代雕塑的轉型植根于社會結構的變革,士大夫階層主導的審美體系崇尚含蓄內斂,理學思潮又強化了內向自省的文化性格,當山水畫、瓷器等因契合文人趣味而蓬勃發展時,雕塑因依賴物質實體與集體協作的局限性,難以適應時代的現實需求。
擊鼓說唱陶俑(東漢) 彩繪貴婦陶俑(唐)
明清時期,雕塑藝術呈現出官方主導領域式微與民間多元領域發展并存的特征,其風格轉型折射出封建社會晚期的文化特質。這一時期的雕塑創作雖在工藝層面有所精進,卻依然不具備漢唐時期凝聚的時代氣魄。縱觀中國雕塑藝術史,明清雕塑遭遇傳統繼承與形式變革的雙重困境:一方面,中國古代雕塑在程式化復制中逐漸僵化;另一方面,受社會背景等復雜因素的桎梏,未能發生現代轉型。這種窘境導致中國雕塑在19世紀后出現傳承斷層,本土造型語言受到西方學院派藝術影響。總體而言,明清雕塑在官方與文人主導的領域呈現崇高性弱化與裝飾性過度的傾向,創作者沉迷于技法炫技與材質炫富,使雕塑淪為權力裝點或文人把玩的“小玩意”,導致藝術語言失去了承載時代精神的功能。
中國古代雕塑藝術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造型風格是歷史積淀、精神凝聚共同作用的結果,是社會形態的視覺化呈現,始終在形與意、技與道的關系中探索著美學觀念,最終形成獨具東方特色的傳統經典。其藝術語言的發展并非單純的技術演變,而是以造型為載體,呈現中華民族在不同歷更階段中對生命本質的思考與回應。如今,在全球化語境下,面對西方藝術話語體系的廣泛傳播,中國雕塑如何將本土美學精神融人具有當代價值的創造性藝術形式中,是一個需要深刻思考的問題。這既不是對傳統符號的機械復制,也不是對西方美學范式的被動移植,而是要堅定文化自信,在“形與意”的傳統哲學思辨中探尋當下時代背景中的東方精神內核,以兼容并蓄的態度吸收和接納現當代藝術多元化表達的方式,構建起兼具民族性與世界性的中國當代雕塑藝術語言體系。
筆者認為,當代中國雕塑家需超越“傳統一現代”“東方-西方”二元對立的觀念,以包容開放的姿態探索和挖掘二者在形式表現和觀念表達上的互融可能性,使傳統雕塑的精神價值轉化為引發當代審美共鳴的堅實載體。此外,中國當代雕塑的時代使命和價值觀需基于對社會現實的回應,即以雕塑藝術獨特的表達方式介人公共空間,關注當下的社會議題,體現出藝術具備的社會功能一一引發人們對時代的思考。正如秦漢雕塑以大氣磅礴之勢彰顯出中華民族開拓進取的精神,中國當代雕塑的創作也需以創新精神和多種藝術形式承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既要規避程式化的復刻,又要延續中華民族精神的血脈,展現出中國雕塑美學獨有的風貌和藝術價值,通過對中國古代雕塑觀念的解構與重構,最終構建起既承載中華民族精神,又具備當代藝術張力的藝術語言體系,最終實現中國雕塑的時代蛻變。
(作者單位:蘇州當代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