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語言生活”多人談

建構醫療溝通的規范化教育體系

醫學教育作為連接生命科學與人文關懷的橋梁，正經歷著從傳統生物醫學模式向現代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的深刻轉型。世界醫學教育聯合會在《醫學教育全球標準》中構建的“三維能力框架”（認知、實踐和人文維度）中，將“交流與溝通技能”置于醫學人才培養的核心地位，溝通能力的培養在國際醫學教育中已形成系統化培養體系。這一教育理念的革新映射著現代醫學理念的演進軌跡——從僅僅關注病灶的解剖定位，轉向重視疾病背后鮮活的生命敘事，而語言也從單純的交流工具上升為診療手段的重要組成部分。

反觀中國醫學教育現狀，語言規范化教育仍存在結構性缺失。據調查，中國醫學院校中僅有少量開設了獨立醫患溝通課程，課時數與臨床技能培訓的時長相比也嚴重不足。這種失衡導致臨床實踐中出現“雙重失語”現象：面對患者時，很多住院醫師無法將專業術語轉化為通俗表達；在跨學科協作中，相當比例的醫療差錯源于信息傳遞偏差。同時語言能力缺陷帶來的醫療風險已不可忽視。有研究顯示，告知不充分、風險理解偏差、情感共鳴缺失是造成多數醫療糾紛的三大因素。這種溝通裂痕不僅損害醫患信任，更直接影響診療質量。

構建新型醫學溝通教育體系需要更多維度的創新。在醫學院本科課程建設層面，可借鑒哈佛醫學院的“敘事醫學”課程模式，將文學分析方法融入問診教學。在醫院臨床訓練層面，可推廣SPIKES標準化溝通框架（包括場景設定、認知評估、獲取許可信息傳遞、情感反饋和策略制定），建立可量化的溝通技能評估體系。最后，可將溝通能力納人醫師資格考試核心模塊，建立住院醫師溝通技能分層遞進培養方案，在醫院評審標準中增設醫患溝通質量指標。這些制度設計將從根本上重塑臨床語言規范。正如《柳葉刀》全球醫學教育委員會特別報告所言：“培養會溝通的醫生，是構建優質醫療服務體系的基石。”唯有讓醫學語言回歸其治療本質，才能實現技術與人文的雙重治愈。

構建老年友善的醫療健康話語互動環境

黃立鶴（同濟大學老齡語言與看護研究中心）中國正積極致力于建成老年友善型醫療服務體系。優化醫療健康話語互動是構建老年友善型醫療健康環境的重要維度，相關研究和實踐可從交互主體溝通策略提升、互動技術多維賦能、溝通服務隊伍建設等多個方面入手。

第一，面向醫護人員編寫服務老年患者的醫療溝通手冊，并展開技能培訓。手冊編寫與技能培訓既要面向臨床全科，也要突出老年人常見健康問題對應的臨床科室；同時要充分考慮鄉村老年人相對缺乏醫學健康知識，指導鄉村基層醫護人員掌握溝通技巧。學者們要基于語用學、老年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等多個分支學科，加強與醫學人文等學科的合作，開展理論與實踐研究，并促進成果轉化。

第二，優化醫療環境信息溝通的可及性與信息環境的友善性。應充分考慮老年人身心衰老特征，改善就醫情境中語言信息交互的適老化建設；此外，還應探索數智技術的深度融合，為構建老年友善醫療的健康話語互動環境提供新路徑。相關技術應用須以老年需求為導向，避免脫離實際場景的“偽適老”設計，優化人工智能賦能的老年患者醫療健康互動系統，真正實現人文關懷與技術效能平衡。

第三，提升老年患者友善陪診員與志愿者隊伍的語言溝通能力。話語互動質量直接影響老年患者就醫陪診員與志愿者的服務質量，要充分考慮老年人生命與疾病觀念、個人特質與代際溝通、重大疾病就診特點、臨終關懷與安寧療護需求等老年醫療健康服務中的特殊性，將語言溝通能力培訓納入崗前培訓與質量控制中，提升相關人員面向老年人的語言心理撫慰與有效溝通的能力。

在“健康中國”戰略深入推進的時代背景下，語言學界要高度重視老年群體接受醫療健康服務過程中的語言信息交互與醫療情境下的溝通效率問題，切實提升服務國家戰略全局和社會現實需要的能力。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上?！夏暧押眯蛦挝弧ㄔO模式及標準體系研究”

（2023BSH011）階段性成果

靠網絡看病”對醫患溝通的影響及解決辦法

鄒本良（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內分泌科）隨著網絡和近年來人工智能（AI）的廣泛應用，以及醫療科普節目、短視頻的推廣，普通老百姓的健康知識較以前有了巨大的提升，“靠網絡看病”現已成為一種普遍現象，這種變化對醫患溝通包括醫患關系帶來了較大影響。

患者通過網絡了解疾病相關知識，大多數情況下可以減少醫患溝通的時間成本，提高診治效率。甚至有些高學歷的科技工作者患者會提前查閱大量的專業文獻，系統整理疾病的診治經過，準備好一系列問題。這種情況下，醫患溝通要更專業、更深人，患者才能滿意。這對醫生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僅要了解疾病的最新進展狀況，還要有豐富的臨床經驗。可以說，“靠網絡看病”促成了一種醫患相長的良性關系。

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醫學科普知識往往是局部的、通俗的、淺顯的，患者所能掌握的專業知識也是有限的，尤其疾病的個體差異往往是很大的，這就可能與醫生專業的診治和判斷產生不小的差異。而且網絡上的醫學科普內容良莠不齊，難免引起歧義和誤導，有些內容甚至有迷信的成分。但相當一部分患者對看到、聽到的所謂醫學知識往往篤信不疑，對醫生的治療方案持懷疑態度，甚至誤解，嚴重影響了醫患溝通效果。比如，相當多的糖尿病患者堅信“口服二甲雙胍會傷腎”“一旦使用胰島素就會終生依賴”這種錯誤的信息，醫務人員在臨床診療、科普宣傳時做了大量針對性的解釋，但效果并不理想。

面對這一問題，我認為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行改進：首先，要嚴控醫學科普內容質量，加強科普從業者資質的審核，從源頭上提升醫學科普信息的專業性和權威性，避免傳播有歧義或誤導性的內容；第二，對于老百姓而言，對疾病擁有科學的態度比了解醫學知識更重要，世界上沒有靈丹妙藥，不要迷信個別醫案甚至秘方；第三，大家對醫學科普要有客觀的認識，它只是方便大家了解疾病的一種途徑，而不是真正的臨床診療行為，到醫院后還是要聽從醫生專業的判斷，要相信醫患治愈疾病的目標始終是一致的。

重視解決醫患信息不對稱造成的溝通矛盾

許靜榮（湖北中醫藥大學）從華中一家省級婦女兒童?？漆t院了解到，該院每年收到的醫療投訴中，約 40% 關乎言語溝通交流。該醫院管理部門分析認為，引發這些糾紛最主要的原因是醫患雙方信息不對稱，其次是醫生對語言及身體副語言的人際互動功能比較忽視。

醫患信息不對稱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醫生掌握著診療知識和醫療政策，需要向病人解釋和告知。在中國醫患配比遠低于國際平均水平的情況下，醫生回答病人提出的有共性的問題時，往往語言簡單、簡省互動性言語，有的醫生甚至直接讓病人看一些文字提示，回避語言互動，這樣簡單或簡省的方式讓患者體驗不好。

其次，醫患交流時，有的患者會依據從網絡上獲取的不科學不全面的信息知識質疑醫生，造成醫患矛盾。比如，有的病人就是因為醫生的診療語言“不準確”或診療程序“不規范”投訴醫生。

再次，年輕、教育程度高的患者，傾向于多渠道了解醫療信息，對醫生話語的依從度低，他們希望醫生的語言表述民主、親和，信息雙向流動，這與過去的醫患話語模式有較大不同。據了解，該醫院有兩家分院，一家地處老城區，一家位于高新技術開發區，其接診的患者年齡和受教育程度差異較大。從兩家分院統計的醫療投訴數據看，高新技術區的患者對于醫生話語的民主度、親和力以及信息需求都明顯高于老城區分院。

我們認為，解決信息不對稱問題，可以對患者展開正向科普。這不僅能彌補醫患信息鴻溝，而且能增進醫患互信，建立言語交際的合作基礎，構建醫患間的和諧人際關系。

同時需要指出，言語交際中的問候語，認同性話語，共情的詞匯、句式，甚至關注的眼神、禮貌的動作等身體副語言，都能幫助建構和諧的人際關系。醫療活動既是醫療信息交流，更是人際互動過程，信息交流不對稱可以依靠科普材料來彌補，但人際互動這一功能只能由言語行為本身來實現，斷不能簡省。

加強醫藥內部溝通，合力優化治療

楊炯（解放軍總醫院醫療保障中心）醫院藥師與醫師的高效溝通對提升醫療質量、保障患者用藥安全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良好的溝通就像一根牢固的紐帶，將藥學與臨床醫療緊密相連。

首先，醫師與藥師在制定用藥方案方面要建立良好溝通?！皟灮盟幏桨浮庇懻撌桥R床藥師與醫師溝通的重要內容。針對藥物相互作用帶來的影響，臨床藥師從藥物相互作用、藥代動力學等為醫生精準治療提供依據。比如治療同時患有高血壓、冠心病和糖尿病且需要聯合用藥的患者時，臨床藥師與醫師可以開展溝通：“某降壓藥和某降糖藥聯用，會影響彼此的代謝，導致其中一種藥物血藥濃度升高，增加不良反應風險，是否考慮調整用藥劑量或者更換藥物組合？”再如，在討論一名患有多種慢性病、需要聯合用藥的患者治療方案時，藥師可以指出某些藥物之間存在的相互作用：“他汀類藥物和胺碘酮合用，可能會增加橫紋肌溶解的風險，我們是否需要調整用藥劑量或者更換藥物？”這樣基于藥學專業的語言交流，能幫助醫生優化用藥方案，避免潛在的藥物風險。

其次，醫師與藥師在臨床會診中要建立良好溝通。例如，針對一位重癥感染患者，藥師可以從藥物劑量調整、特殊人群用藥特點等建議：“考慮患者肝腎功能受損，抗菌藥物劑量適當減少，避免藥物在體內蓄積，加重肝腎負擔?！蓖ㄟ^溝通，藥師與醫師共同為患者制定科學的治療計劃。

再次，藥師可以通過對藥物不良反應監測，與醫師進行溝通。當住院患者出現藥物不良反應時，臨床藥師會及時與該科室醫帥溝通。如某位患者在服用某藥物后，出現皮疹、瘙癢等過敏癥狀，藥師建議暫停用藥，并進行抗過敏治療。通過反饋，讓醫師迅速采取措施，減輕患者痛苦。

實際上，在醫院工作中，不只有醫師和患者及患者家屬的語言溝通，還有藥師與患者及其家屬、藥師與醫師、護士與醫師的語言溝通等。只有做好這些溝通與協作，才能使醫院高效運轉，為患者提供高質量醫療服務。

優化健康詞語使用有助于提效醫院語言溝通

李海英（魯東大學言語矯治與語言康復研究中心／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戰略研究中心）醫院社區內的語言交流經常性地處于應急情境中，健康詞語的合理使用與理解是提升醫患溝通效果的關鍵，除言語交流場景外，還包括醫療語言景觀和自助服務中的使用。所謂健康詞語屬于專科詞語，指與社會個體健康生活相關或者進行健康研究所使用的詞語，通常包括與醫療、健康生活方式、情緒管理、衛生公益宣傳等相關的詞匯或表達方式，如心肺功能、膳食纖維、心理彈性、亞健康等。

目前，醫院社區交流使用的健康詞語主要是與病癥、診治、藥物等相關的醫療類詞語，專業性強，語義透明度低，醫護人員與普通患者認知差異大，表述上基本形成了兩套體系。此外，受限于交流時空（三甲醫院門診醫生半天掛號量平均40—50人，每位病患就診時間約為5分鐘），醫患之間經常性信息不對稱，導致溝通不暢和低效。

如何優化健康詞語互動，減少溝通障礙，醫院不同功能區的使用差別提供了啟示。依據語言服務性質，醫院可分為公共咨詢導引、流程服務、門診導醫、醫生面診、病房住院等功能區。據觀察，住院病區健康詞語使用最為有效，具備兩個特征：健康詞語形成固定的關鍵詞系統；醫護患達成了用語一致。例如，在血液科病區，“血小板”作為病人體征的關鍵指標，成為第一關鍵詞，它的標準值、醫學癥候與意義已被充分理解，褪去了專業色彩，這種溝通效果是醫療服務雙方遵守了相互靠近原則的結果。其次是公共咨詢導引區，服務優勢在于醫方主動轉釋健康詞語，搭建醫患“語橋”，清除了使用屏障。

因此，優化醫院健康詞語使用，須著力于以下幾方面：首先，集中力量進行醫療用健康詞語系統研究，提煉醫院不同功能區核心表達體系；其次，展開醫院健康詞語使用調查，集中對應解決溝通癥結，致力于縮小醫患使用、理解差距；再次，重視培養公眾健康詞語學習意識，利用各種媒體途徑分類精細化擴散健康詞語知識；最后，規范化傳播健康詞語，兼顧領域與功能、專業性與通識性，避免污名化和以訛傳訛。

責任編輯：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