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23-04
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HowardPhillipsLovecraft)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恐怖文學作家之一,其創立的“克蘇魯神話”體系重塑了現代恐怖文學的格局,通過獨特的“宇宙主義恐怖”(CosmicHorror)哲學,深刻影響了后世文學、影視與游戲創作。其代表作《瘋狂山脈》(AttheMountainsofMadness)以1930年南極科考隊發現遠古外星文明遺跡為主線,借助“修格斯”等超自然生物,揭示智慧文明因傲慢走向毀滅的宿命。小說突破傳統恐怖范式,將敘事焦點從個體恐懼轉向宇宙尺度的存在焦慮。通過遠古外星種族“古老者”的興衰史,展現宇宙永恒漠然的本質。
“宇宙主義恐怖”是洛夫克拉夫特嫻熟運用的文學母題,本質在于刻畫人類有限性與宇宙無瑯深的根本沖突,強調人類在宇宙中存在之渺小與無力。基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創新理念與實踐,“宇宙主義恐怖”具備三大核心原則:其一,摒棄人類意義上的神明存在,迫使主人公直面恐怖時僅能依靠自身力量;其二,宇宙廣袤而不可知;其三,人類在宇宙秩序中無足輕重。在這種觀念下,《瘋狂山脈》被置于宇宙宏觀尺度之中,凸顯人類因自我認知變遷而直面宇宙時的恐懼。這種恐懼超越普通生理情緒,觸發人類面對未知時源自遠古基因的本能戰栗。但洛夫克拉夫特并非為了恐懼而恐懼,更是為了在當時人類科技大爆發的時代,喚醒人們對科技進步與自身價值觀沖突的反思。
一、神秘實體
洛夫克拉夫特所構建的宇宙孕育了一批超越人類理解的神秘存在。正如諾埃爾·卡羅爾在著作《恐怖哲學:心靈的悖論》(ThePhilosophyofHorror:Or,ParadoxesoftheHeart)中所闡釋:“這些具象化的混沌存在代表著終極恐怖,為恐怖文學注入了令人戰栗的生物”。敘事中角色對怪物的反應深刻影響著讀者的體驗,兩者在認知層面需保持一致性一怪物不僅是物理邊界的逾越者,更是文化范式與思維方式的巔覆者,構成對人類心智的終極挑戰。《瘋狂山脈》中的神秘恐怖實體集中體現為三類表征:古老者(OldOne)、修格斯(Shoggoth)與《死靈之書》(Necronomicon)。
1.古老者
怪物形象是洛夫克拉夫特恐怖小說與哥特文學傳統最緊密亦最分化的聯結點。傳統哥特文學中,吸血鬼與狼人等經典怪物是恐懼的主要載體;而洛夫克拉夫特筆下則衍生出多元怪物譜系,其中失去了普世善性、墮入混沌無序的神明構成了重要分支。作品中常出現敘述者一念之間導致毀滅的恐怖事件,而其根源總指向某種不可名狀的神性存在。王宇翔指出,“正如《瘋狂山脈》描繪的‘古老者’,此類外星種族已從抽象神格發生某種程度的退化,因其高度科技成就而形成了‘科技神性’,這恰好構成‘宇宙主義恐怖’的核心前提”[2。科技神性在《瘋狂山脈》中展現得尤為顯著:古老者的科技水平遠超當代人類,地球多數生命體實際上僅僅是該高等文明啟動宇宙生命細胞演化的副產物。
相較于神秘實體本身,洛夫克拉夫特更關注科學是否會從被生命利用的工具演變為令人崇拜乃至恐懼的怪物。他身處科學理論快速發展的時代,人類對技術的心理依賴已尤為顯著,這導致當時多數科幻小說對技術勝利與人類智慧力量抱有極高期待。然而,人類對技術依賴愈深,便愈可能喪失獨立性,淪為科學的附庸。人類與技術的對峙無疑是洛夫克拉夫特宇宙中值得永恒探討的命題。正因如此,他通過對高等種族的描寫所傳遞的思想,在當時語境下被賦予了特殊意義。
2.修格斯
洛夫克拉夫特對修格斯的描述如下:
“那是一種可怕而不可名狀的存在,比任何地鐵列車更龐大——一團無定形的原生質泡狀聚合體,微微自發光,其填滿隧道的正面布滿無數臨時形成的綠色光斑狀眼睛,碾壓著驚慌的企鵝,在它同類邪惡清掃過的光滑地面上蠕動前行。”
修格斯是洛夫克拉夫特筆下典型的宇宙恐怖實體——原生質無定形生物,亦是克蘇魯神話體系中最可怖的存在之一。它們最初被古老者設計為奴仆,具備高度適應性與變形能力,可執行各類任務并保持對主人的服從。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修格斯逐漸獲得智慧并反叛。最終,古老者以巨大代價鎮壓叛亂,僅余少數殘留。此后,零星的修格斯偶現于地球特定區域,常充任深潛者(DeepOnes)等超自然存在的仆從,某些邪教亦將其囚禁用于邪惡儀式。修格斯作為洛夫克拉夫特獨創的非傳統實體,無疑體現了宇宙恐怖的核心特質,人類對此類生物束手無策,折射出小說中人類在無盡宇宙中渺小無助的世界觀。
3.《死靈之書》
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恐怖隱含一個基本假設:人類理解宇宙的能力存在明確邊界。因此,禁書的存在成為必然一一其內容常蘊含超越人類認知的晦澀主題,成為通往未知領域的門戶。此類書籍的禁忌性源于其揭示無形力量或高等知識的能力。洛夫克拉夫特的敘事凸顯人類獲取知識、拓展認知的本能渴望,然而這種追求往往導致悲劇。個體涉足其智力無法企及的領域,最終墜入不可名狀的恐怖深淵。
虛構文學中最著名的禁書當屬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死靈之書》。“該書在世俗層面象征印刷術普及后對知識擴散的恐懼,在超自然層面則隱喻宇宙中混沌、不可知且模糊存在的實體[3”洛夫克拉夫特通過《死靈之書》做出過廣泛預言:從生死本質的沉思,到工業革命對社會的災難性重塑,乃至科學失效世界中固有的宇宙恐怖。《瘋狂山脈》多次提及這本蘊含禁忌知識的典籍。盡管對書本身著墨甚少,但巧妙結合其神秘性與科學證據,為驚悚敘事賦予強烈權威感。小說通過描繪光與暗、溫暖與寒冷、理性與瘋狂并存之地,將讀者拽離舒適區,暴露于噩夢般的恐怖世界
“《瘋狂山脈》中的‘瘋狂’不僅指代面對不可理解的恐怖時產生的扭曲思維,更暗示世界或許并非人類所希冀的和平良善之境[4”。敘述者基于科學考察成果,懷揣著在南極發現神秘烏托邦的期許,卻不幸揭開《死靈之書》預言的恐怖異界。在此,時間、科學理論甚至意識本身皆嚴重錯位,普世科學認知徹底崩解。《死靈之書》預示的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折射出“宇宙主義恐怖”的核心要素一人類命運的既定性與徒勞抗爭后的無助。盡管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禁書常與災厄相連,其書寫亦可解讀為個體直面絕望的終極掙扎。洛夫克拉夫特的關切并非知識求索導致的瘋狂后果,而在于禁忌知識本身引發的恐怖。
二、悲劇角色
恐怖,無論是源于怪物抑或廣袤地理環境,皆具備某種程度的中立性。唯有聚焦人類體驗,恐怖方能真正生效。當人類直面恐怖帶來的物質與生理威脅并試圖消除時,更深刻的惶惑便顯露無遺。社會學家米爾斯提出意義體系與個體所感知威脅之間的關聯,“擁有完整價值體系的個體能獲得幸福感;反之,若無價值依托卻持續感知威脅,則將陷入無目的焦慮,最終導向致命的不適感”。
1.主角的精神崩解
理性根基遭侵蝕的后果在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中清晰可辨一一角色終將墮入瘋狂與絕望。當個體堅信的世界觀被證偽時,理性便喪失指引原則,最終墜入不可言說的危險領域。沖突的本質源于人類與外星生物的技術鴻溝,以及人類存在或許為偶然實驗產物的殘酷真相,從而尖銳提醒人類在宇宙尺度下的極度渺小,催生壓抑的無助感。
《瘋狂山脈》中,探險者深入被冰峰掩埋的遠古建筑。隨著考察推進,震撼的遺跡逐漸動搖他們對人類獨特性的信仰。盡管初見巍峨景觀時,他們生出一種宏偉感,但在探索過程中持續釋放出恐懼、強烈厭惡與混亂情緒。小說結尾,戴爾與同伴經地下通道逃離時瞥見追逐的怪物。此一瞥足以令其陷入永恒瘋狂,失去理性約束的癲狂將終生相隨,直至生命終結方得解脫。如前文所述,洛夫克拉夫特描繪的恐怖既與崇高感存在共鳴,亦暴露其非審美面向。他筆下的非人領域是理性之光無法觸及之境,見證此景的角色往往難以重返日常。他們對世界的認知經歷了根本性轉變,再也無法辨識曾經熟悉的現實。
2.未知中的困厄受難者
“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普遍缺乏正義戰勝邪惡、光明驅散黑暗的敘事母題。其作品中善惡界限模糊,受難者作為人性惡質語境的表征,既體現宇宙恐怖的終極形態,亦激發與其他角色的關聯,推動對人類靈魂與自我實現的求索。”恐怖故事的吸引力印證個體探索世界本質的強烈本能渴望。敘事中的受難者證明此渴望深植人性,一旦被激發,不僅帶來積極體驗,更產生超越意志的不可抗力。這些受難者或因對人性的好奇,或因純粹利己動機,狂熱追逐神秘。然至結局,他們必然失敗,徹底成為盲目追尋“神秘”的災難性縮影。無論其成就如何誘人,最終悲劇程度總與誘惑力成正比。
為展現“宇宙主義恐怖”概念,洛夫克拉夫特將主角平凡日常與浩瀚未知宇宙并置。角色被卷入超自然事件后,存在感與方位感徹底喪失,凸顯其在宇宙尺度下本質的渺小。《瘋狂山脈》中遭遇慘劇的探險者,以及戴爾的助手丹佛斯在南極目睹不可名狀的邪惡后陷入癲狂,皆昭示出面對無垠宇宙,人類局限昭然若揭,個體力量微不足道,集體力量更是虛妄。顯然,僅少數人會踏上此等秘密之旅,而絕大多數人與未知仍幸運保持距離,此亦為宇宙主義恐怖的核心特質之一。
三、荒誕情節
作為“宇宙主義恐怖”的核心要素,荒誕情節的存在旨在喚起個體直面宇宙無瑯廣袤時對自身脆弱與無力的強烈感知,從而引導其以更謙卑冷靜的姿態面對生命與宇宙。同時,荒誕情節本身呼應人類心靈深處難以化解的困惑與不確定感,迫使人思考存在本質、人類命運與價值等核心命題,促使其具備批判性自省能力,并提升對人類在宇宙中卑微地位的認知。
1.人類的起源
洛夫克拉夫特在《瘋狂山脈》中對人類起源進行了顛覆性重構。在南極科考中,戴爾與同伴發現數百萬年前外星種族“古老者”曾借助奴仆修格斯于全球建造城市。隨著研究的深入,戴爾發現地球所有生命形式皆為古老者所造,包括“珊的原始哺乳動物一一時而充作食物,時而淪為笑料,但常被特意培育以供角斗取樂,其間賭注頻下,巨額財富易手”
盧春紅強調,“盡管未明確指涉具體物種,此描述顯然暗含對人類起源的荒謬猜想,彰顯洛夫克拉夫特對宇宙恐怖的嫻熟掌控”。正如作者本人所言:“與諸位臆測相反,我并非悲觀主義者而是冷漠主義者一我不妄斷宇宙對人類特殊需求存有絲毫關切。”這與其主張在“宇宙主義恐怖”創作中摒棄“人類種族一切特殊屬性”的立場完全契合。
2.造物者的終局
在《瘋狂山脈》中,神秘山脈被巨巖環繞,宛若超自然世界之屏障。此界域內,古老種族曾繁衍生息數千萬載。傳說中造物主古老者棲居在巨石之間,以智慧創造諸多生命形態,賦予其意識與思想。這些生命恪守仆從之責,依令守護山脈秘。然此古神終因技術失控而隕落,古老者在創造生命時運用強大神秘技術,然此技術愈發難以駕馭,終致其消亡。該技術亦注定其奴仆修格斯走向毀滅一一他們既失去了造物主,又無掌控技術之力。此后歲月,修格斯游蕩山間尋求新生,但在當時的文明中此類技術早已失傳,其奴隸身份亦注定終局。最終,古老者造物之意義漸趨模糊,因無力掌控技術且失去造物指引,終成山間化石,湮沒于歷史長河。諷刺的是,真正的造物主因最終難以駕馭技術而被自身所造奴隸擊敗,此悖論性境遇無疑體現出“宇宙主義恐怖”的精髓。
四、結語
“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主義恐怖’既汲取了哥特小說傳統養分,又根植于重大社會變革,由此創造出獨樹一幟的文學主題。”它不僅是作者獨特哲學觀的表達,更是文學史長河中的珍貴遺產,通過揭示人類局限性與生命永恒好奇心的本質矛盾,展現在浩瀚宇宙尺度下人類真理的荒誕性,為恐怖文學譜系增添濃墨重彩。時至今日,洛夫克拉夫特已成為流行文化中的標志性符號。作為20世紀初杰出的恐怖小說家,其對世界的影響無可估量。他將目光投向廣袤宇宙,摒棄一切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情感與價值觀,終極目標在于揭露人類的渺小。“‘宇宙主義恐怖’的成因錯綜復雜,既涵蓋洛夫克拉夫特的職業生涯,亦涉及其哲學基底、科學背景、社會轉型與文學影響。”
在《瘋狂山脈》中,洛夫克拉夫特借主人公視角精細勾勒古老者建造的宏偉城市及其循環歷史的軌跡。古老者在宇宙初生時降臨地球,掌握遠超地球認知的偉力,甚至成為星球其他生命形態的創造者與剝削者。縱然作為早于人類存在的智慧生命體且擁有無匹的力量,他們仍未能免于最終覆滅的命運。而今,其存在僅能通過荒蕪死寂的城市與南極猶存的修格斯得以佐證,宇宙恐怖的書寫由此臻于極致。洛夫克拉夫特對科學與幻想的精微理解,結合個人經歷與直覺,共同促使其恐怖藝術持續演進。其營造恐怖氛圍的敘事技法在當代恐怖小說創作中仍具啟示意義。作者關于人性價值、技術發展與人類存在意義的深刻反思值得思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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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