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59-04
弗蘭克·諾里斯是19世紀末期最具有代表性的自然主義小說家之一。他一生創作了7部長篇小說和大量短篇小說。《麥克提格:一則舊金山的故事》是弗蘭克·諾里斯的代表作,于1899年公開發表。此書根據真實事件寫成:1893年,舊金山一名男子帕特里克·柯林斯用極其殘忍的手段謀殺了吝嗇的妻子,最終被判處絞刑。諾里斯從這樁謀殺案中獲取靈感,寫就經典小說《麥克提格》。書中真實描繪了19世紀末舊金山底層人民的生活情景,揭示了人性的貪婪與黑暗。國內外學者對《麥克提格》的研究主要從自然主義、新歷史主義及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等角度出發。本文運用弗洛姆的異化理論,從人與自我的異化、人與人之間的異化兩個方面解析麥克提格的人生悲劇。首先分析了麥克提格自我異化以及人際關系異化的過程,并進一步解釋麥克提格異化的原因。研究表明,麥克提格異化的原因有二:其一,麥克提格無法滿足也無法遏制自已被喚起的欲望;其二,麥克提格生活在“無愛”的狀態中。通過這篇小說,弗蘭克·諾里斯表達了對人貪婪欲望的批判、人與人之間冷漠關系的諷刺,以及對“愛”的渴望與贊揚。
“異化”一詞早期在哲學討論中常與“疏離”
概念相關聯。黑格爾、費爾巴哈以及馬克思對異化理論的發展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黑格爾早年曾采用過“異化”一詞。在他看來,“異化”并不意味著人的精神缺陷,而是指社會鑄就的一種嚴重缺陷—一人的自我疏離。費爾巴哈認為,是人創造了神,神是人將自己的本質異化出去的結果[1]。馬克思綜合了黑格爾以及費爾巴哈的觀點,提出了勞動異化理論,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異化的本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家擁有生產資料,他們雇傭勞動者工作。勞動力無法被勞動者本身享有,而是成為一種商品被買賣。在這個過程中,勞動者失去主觀思考的能力,成為只知道吃喝玩樂的機器。
艾里希·弗洛姆是20世紀知名的社會學家和精神心理分析學家之一,其代表作有《愛的藝術》《健全的社會》《逃避自由》等。弗洛姆結合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和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他將“異化”定義為“人作為一個與客體分離的主體,被動地、可接受地體驗世界和自己”。弗洛姆認為異化了的人失去了創造的能力,成了物質與人的行為的奴隸。在現代社會中,異化無處不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充斥了冷漠與疏離。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如同商品交換般充滿著算計與利弊的權衡。異化不僅體現在政治和生產上,也體現在文化中。
一、麥克提格的自我異化 欲望的驅使
自我異化是弗洛姆異化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健全的社會》中,弗洛姆對人與自身的異化作出解釋:“當人們屈從于非理性的情感時,主要為他的權力欲所驅使的人不再能從他自身體驗到人的豐富性和局限性,而是成了他的某一偏頗的追求的奴隸,他將這一追求投射到外在的目的之上,為這些目的所支配。
麥克提格的自我異化與他被喚醒的欲望密切相關。作為一名在街頭上經營診所的牙醫,他的收入足以維持生活,過著粗糙但平靜的日子:周內專注看診,每個星期天下午是固定的放松時間。他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度過。這些是他唯一的樂趣——吃飯、抽煙、睡覺、彈手風琴。麥克提格的生活雖不精致,卻讓他心滿意足。然而,特里娜·西佩的出現,打亂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特里娜是馬克提格好友馬庫斯·舒勒的表妹。在一次給特里娜看牙的過程中,麥克提格對特里娜一見鐘情。在后續與特里娜的相處中,兩人決定步入婚姻的殿堂。特里娜·西佩小姐的出現喚醒了麥克提格對女性的欲望以及對金錢的欲望,麥克提格逐漸淪為了欲望的奴隸,在對金錢的追逐中走向自我異化。
特里娜的出現,喚醒了麥克提格作為男性對異性的渴望。在遇見特里娜之前,麥克提格并沒有太多與女性接觸的機會。他的社交生活中只有一位同性好友一一馬庫斯·舒勒。他是麥克提格最好的朋友,他們在一個咖啡館相識,兩人關系異常親密,麥克提格經常給馬庫斯看牙,并且堅決不收治療費。在特里娜出現之前,麥克提格對女性并沒有太多的幻想與渴望。直到特里娜走進診所,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產生了特殊的情感。他開始陷入對她的強烈渴望,甚至在尚未深入了解對方時,便認定自己“愛”上了她。這種“愛”本質上是瘋狂的占有欲:他幾乎無時無刻不想著特里娜,趁她在牙科治療被麻醉后偷偷親吻,拜訪時潛入衣柜嗅聞她的氣味,即便她否認愛意仍強行擁抱親吻。麥克提格對特里娜的感情,更多是占有欲的宣泄,而非真正的欣賞。她的出現,徹底喚醒了他對女性的占有欲。閱讀小說時,讀者不難發現:在麥克提格老實善良的外表下,隱藏著欲望的邪惡暗流一一他被本能所驅使,最終淪為欲望的奴隸。
在與特里娜結婚后麥克提格開始追逐金錢,并陷入對金錢的追逐中,無法自拔。與特里娜結婚之前,麥克提格過著簡單安穩的日子,他的收入足夠滿足日常開支,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足。而在與特里娜結婚后,他受到特里娜的影響,開始追求品質生活。麥克提格開始注重穿著,開始讀報紙,甚至去藝術展。當特里娜因為攢錢而要求麥克提格省吃儉用、住便宜房子時,麥克提格也明顯地表達了他的不滿。過上了品質生活的他無法再輕易接受以前的生活,而追求品質生活也是麥克提格開始追求金錢的原因。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特里娜因為中了五千美金彩票,卻不允許麥克提格花錢后,麥克提格對他的生活愈發不滿,于是陷入了對特里娜五千美元的瘋狂渴望中,最后甚至想通過淘金來實現自己的“金錢夢”。特里娜喚醒了麥克提格對金錢的欲望,特里娜所中的五千美元則成了麥克提格異化的催化器。在資本主義世界里,擁有金錢的多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人們生活的品質。而人們一旦開始追求生活品質與享樂,便很容易墮入對金錢的追求中。當金錢成為人們唯一的追求,人們便會忽視自我的意識,成為金錢的奴隸。麥克提格在對金錢的貪欲中,迷失了自我,他被金錢蒙蔽了雙眼,金錢成了他唯一的目的和追求,他失去了主體性,成了被金錢支配的客體,因而走向自我異化。
二、人際關系的異化 一愛的缺失
弗洛姆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是社會和諧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異化”也體現在人際關系中的冷漠與疏離,正如弗洛姆所言,“人是一種社會存在,需要分享、幫助和感覺自己是一個群體的一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應當充滿愛與需要。因此,“愛”的缺失會導致人際關系的異化。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對各種形式的愛進行了描繪和定義。他在這本書中詳細闡述了“兄弟之愛”“母愛”“性愛”以及“自愛”。弗洛姆認為“所有形式的愛通常包含著以下四種要素:關心、責任、尊重和了解”。除此之外,他還認為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接受”。他認為愛是一種行為,是一個人能力的實踐,愛絕不能作為強迫的結果。他在《健全的社會中》闡述了“愛”與“異化”的關系:缺乏“愛”,會導致人際關系的異化[2]。
麥克提格在人際關系方面的異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麥克提格與特里娜之間“愛情”的異化,以及麥克提格與馬庫斯之間“友情”的異化。麥克提格與特里娜之間的“愛情”屬于弗洛姆所說的“性愛”的范疇。在《愛的藝術》中,弗洛姆寫道:“‘性愛’指的是對與另一異性的完全融合、結為一體的渴望,這種愛具有排他性。”[2]而麥克提格與馬庫斯之間的“友情”是弗洛姆提出的“兄弟之愛”的一部分。弗洛姆認為“兄弟之愛”是構成各種愛的最基本的愛。“兄弟的愛”是對所有人類的愛,它的特點是沒有獨占性[]。弗洛姆認為,無論是“性愛”還是“兄弟之愛”,都必須建立在“關心、責任、尊重和了解”的前提下。而麥克提格與特里娜的“愛情”,以及他與馬庫斯之間的“友情”都缺乏這四個基本條件,因而他們之間是“無愛”的,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異化的。
首先,麥克提格與特里娜之間的“愛情”是“無愛”的。兩人的結合并不是因為相愛,在《麥克提格》中,其關系并非建立在關心、責任、尊重及了解的基礎之上。麥克提格對特里娜的“愛”,只是一種對異性的好奇,以及男人對女人的征服欲。首先,麥克提格“愛上”特里娜,是因為特里娜作為第一個闖入了麥克提格生活的女子,喚起了他對異性的好奇與渴望。但這種渴望并非針對特里娜本人,而是指向所有女性群體。小說中寫道:“特里娜是麥克提格的第一個女性朋友。認識她以后,女孩子突然進入了他的小世界。他看到、感覺到的不僅僅是她,而是似乎所有的女人、整個另一半性別、全然不同的另一半世界,這個世界陌生而誘人”3。由此可見,麥克提格對特里娜的感情更多是一種對異性的好奇。另外,麥克提格“愛上”特里娜,想要和她結婚是基于對她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一旦麥克提格得到特里娜,他就會失去好奇心與征服欲,他的“愛”便會消失。當麥克提格與特里娜情不自禁地接吻時,當特里娜臣服于麥克提格的力量而放棄抵抗,任由他擁吻的那一瞬間,麥克提格對她的感情就減少了[2。弗蘭克·諾里斯在書中寫道:“男人對女人的欲望在于她的抵抗;女人對男人的崇拜在于他的征服。男人每征服一次,欲望就會冷卻;女人每投降一次,愛慕就會增加”。在特里娜與麥克提格擁吻后,她被麥克提格征服,她沉迷于這種“被征服”的感覺,但是她不“愛”他。當西佩太太問特里娜她是否愛麥克提格時,她的回答是“不知道”[3]。特里娜并不清楚自己對麥克提格的感情,她知道她只是渴望強大力量的征服感。麥克提格的強勢征服舉動,讓特里娜產生了復雜的情感依賴,而他對特里娜的感情卻開始減少。兩個人不清不楚的戀愛為后續婚姻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寫道:“愛是對所愛對象的生命和成長的積極關心,哪里缺少這種積極關心,哪里就根本沒有愛”[3]。麥克提格與特里娜并不真正關愛對方的生命和成長。在得到五千美金后的特里娜變成了守財奴,算計她與麥克提格的每一分錢,不愿意與丈夫共享財富;結婚后的麥克提格對特里娜逐漸冷淡,他用暴力逼迫特里娜給他金錢,最后甚至不惜殺妻奪財。他們缺乏對對方的關注、責任感、尊重和了解。因此,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無愛”的,是異化的。
其次,麥克提格與馬庫斯之間的“友誼”也是缺乏“愛”的。小說開篇,麥克提格與馬庫斯是最好的朋友。他們相識于一家咖啡館,住在同一棟公寓,麥克提格給馬庫斯看牙從來不收錢。當麥克提格喜歡上馬庫斯的表妹特里娜時,盡管馬庫斯也喜歡特里娜,他還是成全了麥克提格,并主動撮合麥克提格和特里娜。然而,在得知特里娜中了五千美元彩票后,馬庫斯陷入了瘋狂的嫉妒與懊悔之中,甚至認為這五千美元本應該屬于他,于是麥克提格與馬庫斯反目成仇。麥克提怕翔戊口成幾上女有如力面的歷四。
一方面,麥克提格與馬庫斯之間的“友情”并不堅固,他們的“友情”缺乏“愛”。小說中,麥克提格與馬庫斯之間的關系更像是互相陪伴的酒肉朋友,他們并不真正地關心和了解對方,也并沒有真正地想要“給予”對方自己珍視的東西。諾里斯在小說中提到,“麥克提格和馬庫斯很喜歡一起散步,但他們的性格都比較沉默和保守,生怕任何對友誼的表達會損害自己的男子氣概”[4。從這一描述我們可以看出,麥克提格與馬庫斯的相處是生疏的,是“不對友誼進行表達”的。在他們看中的男子氣概面前,友誼的表達是次要的。兩個人在面對彼此時并沒有展現自己真實的一面,因此麥克提格和馬庫斯并不關心和了解對方。另外,他們之間的友誼缺乏“給予”的意識。麥克提格在明知特里娜是馬庫斯的表妹,并且馬庫斯和特里娜很可能已有婚約的情況下,仍然對特里娜動了心,并且偷偷親吻她,這表明麥克提格并不在乎朋友馬庫斯的感受。盡管麥克提格后來對馬庫斯坦誠相告,但這并不能改變他凱觸朋友的心上人的事實。馬庫斯在得知麥克提格喜歡特里娜后,將特里娜讓給了麥克提格。馬庫斯這一表現看似大度,重視朋友,但是這基于一個事實:他根本不“愛”特里娜。他只是“喜歡”和特里娜待在一起。小說中寫道:“馬庫斯一直陪伴著特里娜,但同時他也認識很多其他的女孩。說到這個,其實所有的女孩他都喜歡。”由此可見,馬庫斯并不愛特里娜,他在成全麥克提格和特里娜時根本沒有考慮特里娜的感受。他將特里娜視為沒有主觀意識的“物品”。他所謂的成全并非出于對朋友的關愛,而是因為他并沒有很想和特里娜在一起。這種“給予”并不能算是真誠的讓渡。麥克提格與馬庫斯的友誼并不是建立在真正關心了解彼此的基礎之上,因此他們之間的友誼缺乏“愛”。
另一方面,特里娜中得五千美金的消息,輕輕碰斷了麥克提格與馬庫斯友誼的游絲,使兩人反目成仇。在特里娜中彩票之前,馬庫斯還大度地將特里娜讓給麥克提格,并真誠祝福他們。然而,在特里娜中彩票之后,馬庫斯立刻變成另一副嘴臉,他開始后悔將特里娜讓給麥克提格,并聲稱“這五千美金本來應該是我的”。五千美金輕易地摧毀了兩人的友誼。在小說的最后,兩個人也在爭奪五千美金的過程中雙雙喪命,兩敗俱傷。總而言之,在馬庫斯和麥克提格心中,所謂的“友情”在五千美金面前不值一提。因為金錢而隨意破裂的友誼并不是真正的友誼,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異化的,是缺乏真正的“愛”的。
三、結語
綜上所述,麥克提格人生悲劇的根源在于他自我的異化以及與他人人際關系的異化。自從特里娜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開始對女人和金錢產生無法遏制的欲望。他將金錢視為人生唯一的追求,對其他一切漠不關心,徹底淪為了欲望的奴隸。除此之外,他與特里娜之間的“愛情”以及與馬庫斯的“友情”都是浮于表面的,是缺乏了解與關心的“無愛”的關系。他生活在缺乏“愛”的環境中,缺乏互相關心愛護的伙伴,又陷入對金錢的病態渴求中無法自拔。麥克提格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正如他常常吟唱的歌詞:“沒有人去愛,沒有人去親吻,獨自留我在這個世界的荒野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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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弗洛姆.愛的藝術[M].劉福堂,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3] 牛庚梅.《麥克提格》的自然主義解析[D].沈陽:遼寧大學,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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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張偉.弗洛姆思想研究[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6.
(特約編輯 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