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書寫的使命（上）

古典時期中國文化的自信、覺悟與輝煌難為今人所理解。三千多年前的商周之際，人們意識到居住的土地得“天地之中”，“宅茲中國”。在當時周邊民族看來，中國有服章之美之謂華，有禮儀之大之謂夏，中國古稱“華夏”。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人們意識到，“民，神之主也”。中國有神明居焉，“中國名曰赤縣神州”。到了漢代，歷史學家司馬遷觀察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但東南西北地帶等世界范圍內的物產，“皆中國人民所喜好”。到了元代，大儒郝經認為，“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

在\"數千年未有之奇變\"的近代，中國人困惑、憂患、自輕、突圍。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仍處在這一變局轉型之中。新文化運動開啟的思想啟蒙以極高效的方式，迅速拿來移植西方的文化、精神、制度；到今天，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民族主義、科學精神、邏輯思維，乃至自由、民主、法治、權利等現代觀念的效用，都為我們悉知悉見

在這一空前的轉型階段，中國文化難以解釋、難以表達，借助于外人和外來的觀念，中國文化被命名、分類、歸檔，一度被歸置到歷史博物館里。從歷法（民國有廢傳統歷法的運動）、文字（錢玄同先生曾經有“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口號）到圖書（魯迅曾有少讀或不讀中國書的言論），從中醫、服裝、飲食到節假日，我中華文明的衣冠文物制度都被懸置……·

對這樣的懸置，部分中國人曾憤激地指責這是逆向民族主義，是失掉中國本位的做法；錢穆等為中國文化招魂的儒家學者則同情這是\"新儒家\"的再現。從歷史的長周期看，無論是西化還是本土民粹，都是現代社會立身的運動表現，既有反現代的現代運動，也有反傳統、否定古典文明的現代運動。語言學家趙元任就曾經表明過中國人與外國人并肩而立的觀點，他對獵奇的外國人感嘆：“我們中國人得要在中國過人生常態的日子，我們不能全國人一生一世穿了人種學博物院的服裝，專預備著你們來參觀。中國不是舊金山的‘中國市’，不是紅印度人的保留園。”

在這樣空前的現代轉型大潮里，中國人的書寫方式幾乎被棄置了。毛筆被圓珠筆、鉛筆、鋼筆等取代，紙墨等文房工具被新型工業化產品取代，中國文章的豎排傳統被拋棄，中國圖書的豎排線裝傳統被拋棄。漢字書寫追求簡化和效率，從于右任等人做標準草書，到國家頒布簡化字方案，等等，都試圖提高漢字的效率，參與現代人的生活。

與此同時，漢字被歸為象形文字，在字母文字面前也似乎顯得原始、低下；即使漢字被改稱為表意文字，字母文字仍占據表音文字的方便和效率。工業時代的打字機是重要的工具，漢字打字機經一二百年的實驗，仍不能跟字母打字機相提并論。漢字的拼音化因此曾被當作一條出路，只是后來發現表音化不能替代漢字的全息功能而放棄了。

在這樣的歷史坎陷階段，盡管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帶來過空前的文化激蕩和文化創造，我們的文化于現代之初就在新聞、出版、大學教育、文化學術等領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有些成果成為后來不可逾越的高標；但新文化引進的文化范式登堂入室，逐漸主導了我們的言說、思想和行為。漢字和漢語日益成為被觀察被評判的對象，提供的只是材料，而無法提供意義、內容和形式。

令人驚異的是，在當代，漢字似乎迎來了轉機。自日本的年度漢字推出后，漢字似乎最能夠表現歷史或一時一地的特征。互聯網的應用日益深入，漢字擺脫了人工打字機時代的笨拙，而在網絡中如虎添翼，花樣百出。同時，國家教育的文化政策在漢字領域得到落實，書法教育成為家長和師生們日常面對的功課。當然，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漢字擁有眾多的專業書法家，書法家們朝夕臨摹書寫，使得漢字的書寫形式從未如今天這樣豐富多彩。更重要的是，年輕一代雖然日常以鍵盤為書寫工具，但他們對漢字的表達情有獨鐘，漢字正成為他們的身份、家園和美學風格。

因此，今天的中國和世界有必要重新理解漢字和漢字書寫的意義。

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對漢字的認識還不是當代的、中國的、人類的。我們要么仍以傳統《說文解字》等奠定的觀念為基礎，要么以新文化運動拿來的西方語言文字學為標準。我們需要重新梳理漢字的起源和書寫歷史。

在眾多討論漢字的語言文字學著述中，象形仍是漢字的源頭。象形當然是所有文字的源頭之一，但并不是漢字的唯一源頭，甚至不是漢字的真正源頭。翻開漢字的字書、辭書、類書，我們就可知道，我們文化的第一字，要么是“一\"字，要么是“天\"字。“一”字，“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天\"字，“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

這個“一\"字絕不是簡單的象形字，而是先民測量世界的工具，即一畫開天的\"一”，以北極為觀測點，觀測時間（如四季）和空間（如東西南北），如此誕生了中國特色的極坐標體系，即河圖洛書;這個“一\"字同樣是立竿見影的“一”，以太陽為觀測對象，測算一個太陽年的時間，如此誕生了中國特色的太極圖。

因此，這個“一字符”不單是象形，更是指事、會意，是人參與天地，成全天地的方法。從“一字符\"開始，不僅漢字的二、三、四、五等字符順理成章地被發明、發現，而且北字、南字、春字、卜字、占字、表字、貞字、圭字、卦字、中字、巫字等字符也發明發現出來。

這個“一字符”，最先以豎寫\"T\"出現，再以橫寫“一”出現。在先民那里發音為\"gun”‘gang\"等，即今天的民間仍發音為“棍”\"杠”等字音。在距今約7000年的大地灣文化早期符號里，這個\"T\"符號就出現在陶缽上，清晰而美觀。據統計，“”符號，在同時期全部符號之中，數量居首，占全部符號的三分之一。這是早期先民刻畫符號數量最多的一個符號。在總數60個的史前刻畫符號中，與\"\"形組合的符號近40個。

《中國漢字美學史》的作者們為此感慨：“人類早期陶器刻畫符號中的這個豎刻的T畫，似乎劃開了漢字起源的萬古混沌，開啟了漢字垂直結體、縱向結構的先河，萬千漢字由此而生。”

這個一畫開天的工作，古人也意識到了。《易經·系辭傳》認為：“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宋代詩人陸游說：“無端鑿破乾坤秘，禍始羲皇一畫時。”

從7000年前的T”符號開始，先民經過三千多年的觀測，到夏商甲骨文時代，文字符號的發明發現相當豐富。有人統計甲骨文前的文字，即從伏羲一畫開天、炎帝神農的農耕文化開啟，到商周王國之前，漢字至少有500個基本字。牛骨、龜甲的大量使用，竹簡、木簡的推廣普及，使得文字的發展到了一個高峰期。從商周到春秋時代，3000個左右的常用漢字基本定型。到戰國時代，7000個左右的通用字已經出現。

在村落、部落、王國的農耕文化時代，人們的語言交流幾乎不需要文字，三四千年前的漢字刻符中，出現500個左右的基本字符，說明先民對天地時空的把握（祭祀并觀象授時）已經成熟。那是“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的時代，是全民創造和個人創造的時代。有人認為，“其時間大約在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間，大致與倉頡造字的傳說時間相符”。

文字獨立于語言被發明發現，文字的刻畫、書寫既是為了記憶，更是為了取悅天地山川神明。文字的神圣性不言而喻，“敬惜字紙\"因此成為我們文化的律令。

這都得益于一畫開天的力量，用鄭樵的話說：“衡為一、從為「、邪「為」，反」為，至而窮。折一為、反為 轉為L、反「為」，至」而窮。折一為者側也。有側有正，正折為A、轉A為V、側V為lt;、反lt;為gt;，至gt;而窮。一再折為口、轉П為Ⅱ、側Ⅱ為亡、反亡為，至而窮。引而繞合之，方則為口、圓則為 0 ，至圓則環轉無異勢，一之道盡矣。”

而在西方歷史上，古希臘主要以口語傳達。后來用文字收集這些傳說的遺跡，再到后來，文字系統逐漸強化，而且逐漸整合了口語的傳統。這個工作，大約要自古希臘后期直到中世紀歐洲才完成。但西方的拼音文字符號系統，不能脫離語言而獨立存在。它是記錄語言、表現語言，由語言誕生的一個仿擬語言系統。

以字母論，拉丁文的每個字母一開始都是描摹某種動物或物體形狀的圖畫，經抽象而成的符號。約在3000年前，在腓尼基字母表中字母A讀如aleph，寫起來形似字母V，中間再加一橫，代表牛頭或牛角。后來的希臘人將它倒過來寫。對于古代腓尼基人來說，牛意味著財富，吃、穿、耕作都少不了它。這也許就是A被列為第一個字母的緣故吧。

在漢字世界，牛當然也很重要，牛字符成為萬物的“物”字組成部件。“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數，起于牽牛，故從牛。勿聲。”但在漢字世界，大地上的動物之中，最大的物象乃是象，象字符組成的漢字雖然遠遠比不上牛字符，但給了先民無窮的想象。“天垂象，圣人則之。”這個“則”，不是圖像，而是法則。

而從A開始的字母，是對現實世界的抽象。在腓尼基字母表中B叫beth，代表房屋。字母C在腓尼基人的文字中叫gimel，代表駱駝。D在古時是描摹拱門或門的形狀而成的象形符號，相當于希臘字母 Δ （delta）。其他，E是代表窗的象形符號，F代表木栓或木釘，G是描摹駱駝的頭和頸之輪廓的象形字母，H代表籬笆或柵欄，I和J代表人的手指，K代表人的手，L表示刺棒或鞭子，M表示海浪形狀，N代表魚，O為“眼睛”，P代表“嘴”，Q像垂著尾巴的猴子，R為“頭”，S為“牙齒”，T為“記號”，U、V、W、Y代表不同的武器形狀，X代表“荊棘、柱子”，Z為宇宙之主—宙斯

字母文字的詞根和字母一樣富有意義，同時組成的單詞可以無限豐富，描摹世界極為精準。在后來的文化大爆炸時期，西文世界的單詞可以多到百萬級別。字母以簡表繁，而使單詞終至于無限繁復。時代不同，單詞的流行即有不同。無限的單詞疊床架屋，不斷累積，構成了一個豐富的人文世界。

與字母有所不同，漢字一畫開天：“一”字比one的表示似乎更簡潔；“畫”字也比draw的動作和作品的表達更準確；“開\"字與open的表達異曲同工，而\"開\"字側重在有的放矢；“天\"字比sky對天的表達更神似，更逼真形象。可以說，兩種文字各有所長，漢字既是模擬的，又是抽象的，是高度概括的。漢字一旦創制到千、萬級別，即穩定下來。孟子曾感慨，天下惡乎定？曰定于一。漢字以簡馭繁，即使從印度、日本、西方借來詞語增加表達空間，但文字本身變化不大。

漢字表達語言，自“一\"開始即與俗語拉開距離，書面語、文言與口語并行不悖。漢字的表達本質在\"大道至簡”：在十里不同音的話語表達面前，語言無法溝通，但漢字溝通了大家，只要把漢字書寫下來，說任何話的人都讀得明白，聽得明白。漢字的超越力量為無數使用者所理解：在語言之外，漢字始終高懸一個文字世界，這個世界與天地有某種深刻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