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1998年,我以一個“三無”(無資歷、無成績、無能力)年輕教師的身份去拜訪一位學識淵博、德高望重的老教師——何瑞基老師,希望他能指點我一條提升自己的路。何老師給的建議中有一條讓我十分費解:建議通讀“二十四史”。而正是這個建議,從此改變了我的發展方向。
3年后,我的孩子夏子儀出生,小名天天。
雖然何老師的這個建議讓我理解不了一—為什么要去讀“二十四史”,不過我還是乖乖聽從了他的建議。沒有想到,幾千萬字的史書讀下來,竟然就花了我差不多14年的時間。當我終于回回吞棗讀完的時候,已經是2012年了一當時傳說的世界末日。
這一年天天11歲,我感覺上小學的他正漸行漸遠。
此前我跟孩子最親密的時候大概是在他4歲到6歲。那時候,和很多父母一樣,我也每天晚上給他講睡前故事。
記得那時候講過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也講過繪本《弗蘭肯斯坦》,也讀過金子美玲。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忘記了準備當晚的內容,直到天天躺在床上叫我時,我才想起來當天\"沒米下鍋”。
那時候正好在寫我的第一本書《在唐詩里孤獨漫步》,腦子里裝了不少唐詩和詩人的故事。于是我靈機一動,對天天說:“今天爸爸給你講一種新的故事一一詩詞故事,好不好?\"孩子總是很容易被忽悠,天天毫不猶豫答應了,于是我把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稍加想象,編成了一個短小的故事,講給天天聽。
本來那晚是情急之下的敷衍應付,誰知道后來天天居然對這種詩詞故事非常感興趣,每天晚上都要求我講,從此一發不可收。
后來,我看見孩子們都喜歡畫畫,于是開始將畫畫與詩詞結合在一起,在家里開了個“詩墊”,帶著孩子們一起讀詩詞、畫詩詞,而這些作品,都是孩子們視若珍寶的得意之作。
基本連續著講了兩三年,畫了兩三年,直到他上小學。
進入學校之后的孩子,立刻被卷入了無邊的作業習題的海洋之中,關注的不再是白居易怎么請劉十九喝酒,也不再是辛棄疾為什么能文能武,而是考試、排名和老師的表揚或責罵了。那時候起,我感到越來越深的失落,于是在編輯朋友的建議下,將以前給孩子講的詩詞故事寫成了兩本書:《給孩子讀唐詩》《給孩子讀宋詞》。
之后孩子讀初中,讀高中,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能一起談的話題也越來越少,于是我只好安慰自己:大概孩子大了,都會如此吧。
再后來,天天出國求學,加上疫情,連續兩年都沒回來。
等到他終于回國的時候,我感覺孩子話更少了,加上申請大學的緊張和等待,感覺大家都有些焦慮。之后天天到國外讀大學,我們的聯系就更少了。
回到我讀史的話題,后來我把聽從何老師建議讀\"二十四史\"的事情寫成一篇文章,題目叫《教師最重要的絕活是讀書》,正好《教師博覽》舉辦征文比賽,我就拿這篇文章參賽,結果意外得了個大獎。
多年的讀史經歷也讓我萌發了寫作的欲望,于是我先在2017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讀史札記《歷史知道答案》,之后繼續寫作從春秋到南宋的通史,取名為“跟著夏昆讀歷史\"系列。這套書在《歷史知道答案》出版之前我就在著手寫作,前后花費了我十多年時間,中間多次易稿,大概到了前年,終于完成了前四冊的初稿,發給了出版社
半年后,出版社把稿件返還,希望我修改一些文字和史料不對的地方。這種工作瑣碎而枯燥,我很不想做,而且我當時也正在寫剩下的部分。正好天天這時候放假回國無事可做,我靈機一動:要不讓他來做吧。于是我把情況告訴天天,并且說可以給他勞務費。其實我本來就要給他零花錢的,這樣也算師出有名、一舉兩得了。
天天爽快地答應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在錢的分上,拿著上千頁的稿件就開始修改。
然而沒改幾天,天天就找到我:“老爸,西漢部分你為什么不寫衛青和霍去病?”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追問:“是因為你不喜歡他們嗎?\"我頓覺有些尷尬:難道這就是俗話說的知父莫若子?天天看著我的表情,有些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不喜歡這兩個人,因為漢武帝出擊匈奴雖然取得勝利,但是國力損失巨大,你是不喜歡這種窮兵武的。”說完拿著稿子繼續工作,過一會兒他又抬頭說:“不過我覺得不寫他們,西漢部分就不完整了。”
過了幾天,天天又拿著稿子問我:“老爸,三國部分你為什么不寫諸葛亮北伐?也是因為蜀漢的政策太窮兵武嗎?\"我有一種接連被老師揭穿沒做作業的惶恐,只好點頭承認。小子又繼續教育我:“我覺得不寫的話三國部分就不完整呢!”
我沒想到讓天天干點活居然讓他找到了指責我的理由,干脆說:“要不你來寫?”
誰知道他一點不謙虛:“我可以試試。”
過了幾天,他真的把寫好的部分給我看了,我稍作修改之后發給編輯,編輯反饋說寫得非常好,于是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我找到天天:“要不你就把你覺得應該寫的都補寫進去,我和編輯通過之后就加入書里。而且…\"我頓了一下,“我可以將你作為第二作者,與我一起署名。”
聽到這個天天有些激動:“真的?”
“當然是真的,而且這本書馬上簽約,到時候你和我一起簽合同。”
有了署名的加持,這小子做事情更有勁了,沒幾天就寫好一篇給我看,之后又是一篇,又是一篇……
很快,出版社把合同寄來,我讓孩子跟我一起,鄭重地簽上了各自的名字,也留下了各自的銀行賬號。
而正在這時候,又有活兒到了。
編輯說希望這套書能盡快出版,但是書體量太大,資料太多,希望我們能幫助編輯做一些事情,加快進度。具體來說,就是將全套書所有引文資料的原文進行拍照備查。我一聽到腦袋都大了:五本書,九十一萬字,我用過的資料至少數百本,雖然我盡量在原文做了注釋,但是大多數注釋都沒有注明頁碼。數千條資料,要一條條找出來拍照,這工作量堪比登珠穆朗瑪峰!
于是我與所有黑心資本家一樣,立馬想到了榨取工人剩余價值這一“妙招”:這種光榮而艱巨的任務,除了交給天天,還能交給誰呢?
于是天天在遭受老板盤剝之前,首先接受了老爸的盤剝。他立刻將自己埋進了如山的資料堆之中。于是家里經常就有這樣的對話:
“老爸,李淵這條資料在《新唐書》還是 《舊唐書》里找?”
“都不是,在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里,放在客廳書架最下面一排。”
“老爸,王夫之評價李密應該不是新舊‘唐書’里的吧?”
“當然不是,在王夫之《讀通鑒論》里,在我書桌后書架最上面一排。”
“老爸,你說趙匡胤險些遇刺,拔箭說‘我死了也輪不到你'太好笑了,但是出處是哪里?《宋史》里面沒有啊。”
“哦,抱歉,是我沒注明,在王夫之《宋論》里。”
“老爸,張浚這條資料怎么我找不到出處?”
“哦,我也忘了,你繼續找吧。”
就這樣,五本書,九十一萬字,數千條資料,天天就這樣一條一條查找,絕大多數都準確找出來并且拍照,分批發給編輯。編輯每次收到都稱贊說做得詳細準確,給他們節省了不少時間。當天天終于把五本書資料出處全部找好之后,我欣慰地說:“做了這些,你可以毫無愧色地署上你的名字了。”
這套書的編輯工作還沒結束,天天就又登上了出國留學的飛機。之后書稿一審、二審、三審、校對、質檢、設計封面,每個步驟我都和他溝通交流。終于,這套凝結著我與天天的辛苦努力的書面世了。
從2007年出版第一本書到現在,我大概已經出了十多本書了,加上再版,估計已超過三十本,但是沒有哪本(套)書對我來說有如此重大的意義。這是第一套我與他人合著的書,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第一個合作搭檔,竟然就是那個二十年前躺在我懷里聽故事的小男孩,也許,我們父子的合作就是從講《問劉十九》那個冬夜開始的。
二十多年,和孩子一起成長,還有什么比這種陪伴更美好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