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7-0055-04
2003年,孟加拉裔英國女作家莫妮卡·阿里(MonicaAli)以親歷的英國反亞裔浪潮和父親講述的孟加拉鄉村故事為創作基礎,完成了首部作品《磚巷》(BrickLane),她也因此成為“英國文壇上的新星”]。就現有研究成果而言,學界多從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層面解讀《磚巷》,剖析納茲奈恩在文化、民族等方面的身份建構過程。本文試圖深入、系統地研究小說中敘事形式與倫理之間的關系,闡發文本背后的深意。
一、時間倒錯與對傳統倫理觀念的認同
莫妮卡·阿里在《磚巷》中通過打亂時間順序,將過去、當下與未來并置,觀照歷史、現實與未來的走向。她運用零散的片段、快速的畫面、無序交叉的形式,揭示了女主人公對傳統倫理觀念的無意識認同。
1.敘事背景與女性的多重倫理困境
蘇珊·S.蘭瑟指出:“敘事載負著社會關系,因此它的含義遠遠不止那些講故事應遵守的條條框框。”[2]《磚巷》的敘事背景設定在“9·11”事件前后,在英國倫敦孟加拉移民聚居的塔村——一個膚色、宗教、階層多元混雜之地,女性面臨著種族歧視、宗教束縛、階級壓迫等生存困境,在社會、家庭、個人層面都難以擺脫傳統倫理觀念而獲得自由幸福的生活。
首先,“9·11”事件后,英國社會對穆斯林和少數族裔產生了排斥情緒,這些男性移民難以融入主流英國文化圈,而女性移民的生活境況和心理狀態則更為復雜、艱難。《磚巷》中,孟加拉女性納茲奈恩18歲隨丈夫查努移居倫敦,囿于傳統倫理觀念,她很少走出家門,每當不得不出門時,她害怕又卑微地接受路人投來的異樣眼光。
其次,宗教作為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規約著信徒的日常生活和行為規范。在塔村,女性被要求必須服從丈夫,恪守貞潔,不得在公眾場合露面,更不得出去工作。納茲奈恩受到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約束,想要學習英語,卻被丈夫以她即將成為母親為由拒絕。
此外,經濟困境成為納茲奈恩移民生活中無法忽視的日常。懷揣躋身英國中產階級夢想的查努在現實中屢屢碰壁,最終不得不從事報酬極低的出租車司機工作。隨著社會地位的下降,查努的挫敗感日益加深,甚至一度面臨失業,支撐家庭的重任便落在了納茲奈恩身上,可她力所能及的也只是通過出賣自己的廉價勞動力,做一些簡單的計件縫紉工作勉強維持生計。
然而,即便身處社會最底層,遭遇種種不平等,納茲奈恩仍時刻謹記母親教導的“聽天由命”,成長為忍耐屈從的傳統孟加拉女性。不對等的倫理關系猶如納茲奈恩怎么也走不出的磚巷,始終桎梏著她,讓她對日復一日的生活感到厭倦和失望。
2.敘事時間的倫理屬性
就時間順序而言,故事中的事件通常依照自然時間的先后或因果關系發生、發展,而敘述者出于倫理建構、主題揭示等目的,常常在話語層面重新安排時間順序。這種安排可能表現為將時間提前、推后、凝固,或兼而有之,以達到更好的表達效果。對于敘事時序與故事時序不一致的現象,熱奈特將其概括為“時間倒錯”[3],即時間形式上的錯位。通過回憶與現實的交織,《磚巷》模糊了過去與當下的界限,凸顯出納茲奈恩前期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
從宏觀層面看,《磚巷》基本按照納茲奈恩從出生到結婚再到婚后的線索展開敘事,如果將大的時間節點作為劃分標準,可大致分為以下幾個時間段:第一個階段(1一6頁)講述1967年納茲奈恩在東巴基斯坦邁門辛縣出生;第二個階段(8—151頁)講述1985年到2001年納茲奈恩與查努結婚后移民倫敦塔村;第三個階段(187—532頁)講述2001年2月到2002年3月納茲奈恩在塔村從事縫紉工作以謀求生計;第四個階段(532—546頁)講述2002年3月納茲奈恩決定留在倫敦與朋友一起從事服裝設計和兜售工作。
從微觀層面看,小說在保持敘事時序與故事時序總體一致的同時,通過時間倒錯的形式審視既有的倫理觀念和兩性關系。當敘事暫時中斷,偏離當前事件發展的時間順序時,女主人公思緒翻飛,編織出縱橫交錯的“回憶網”。納茲奈恩在孟加拉18年的生活片段以倒敘的方式穿插在當前敘事過程中,起到延伸故事時空、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從這些零散的歷時性回顧中,讀者得知納茲奈恩童年經歷的某些重大事件及傳統教育對她產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例如,當納茲奈恩結婚后被勸告待在家中,她想起母親常說的“等著瞧,我們只能這樣”[4],接著回憶起軟弱的母親在得知丈夫背叛后,無可奈何地用一把長矛結束生命的故事。與母親當初難熬的日子相比,即使新生活乏味平常,納茲奈恩也覺得當下日子容易打發,變得更加隱忍和順從。又如兒子拉吉卜生病時,納茲奈恩在醫院里回憶起母親“聽天由命”的教導,后又想到與姑姑一起為母親擦拭尸身的情形,葬禮上脫口而出的“命”是納茲奈恩心中母親受苦的根源,也是造就母親溫順、認命性格的重要因素。在時間交錯中,讀者能夠發覺女主人公對兩性關系的認同是通過教化與規訓完成的,正是母親的言傳身教使得納茲奈恩將一切歸結于命運而怯于反抗,倘若她不做出改變,那么重走母親的老路是遲早的事。
二、多重敘述聲音與對傳統倫理觀念的反叛
“無論是敘事結構還是女性寫作,其決定因素都不是某種本質屬性或孤立的美學規則,而是一些復雜的、不斷變化的社會常規。”[2其中就包括倫理道德觀念。《磚巷》對西方社會倫理道德的闡發,正是由多重敘述聲音呈現的。莫妮卡·阿里以敘述者的聲音、主要人物的聲音等為表達載體,推動傳統的性別觀念向反叛話語的敘事進程轉變。
1.全知敘述者的聲音
“敘述聲音和被敘述的外部世界是互構的關系:如果說沒有講述者就沒有故事,那么沒有故事也就沒有講述者。”[2《磚巷》通過全知敘述者的聲音,展現孟加拉傳統性別觀念與開放、多元的西方社會觀念間的差異和碰撞。
全知敘述者向讀者傳達的敘述信息中,包含大量納茲奈恩接觸倫敦社會的畫面,這些畫面指向她恢復感知世界、感知自我的能力。在倫敦街頭,納茲奈恩感到“舌頭上是汽油味,耳朵里全是引擎聲”[4],發現高樓的入口旋轉門“像個玻璃扇子,慢悠悠幾地旋轉著,把人吸進去,把另一些人吹出來”4等場景。對于一個剛剛移民到倫敦的鄉村女子來說,新奇的社會面貌開闊了她的眼界,促使她意識到生活的多樣性。
在敘述過程中,全知敘述者通過提前預告人物的命運走向,引起讀者的注意。比如,在引述主要人物的對話外,簡要交代查努完不成學業、提不上職稱、辭不掉工作、修不好家具、建不了房子的狀況,與當下他不切實際的空想形成鮮明對比,暗諷查努夸夸其談而毫無作為的性格特征。全知敘述者還對女主人公的人生進行評述:“到她三十四歲時,當她已經生過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夭折以后,當她有個窩囊丈夫,命里注定要有一個年輕、苛求的情人時,當她第一次無法等待未來被展示,而是要為自己去打造時,她就像一個揮動拳頭、打了自己眼睛的嬰兒那樣,被自己的力量嚇了一跳。”這段關于納茲奈恩未來命運的預告時間跨度較長,敘述者事先表明會在恰當時候詳盡展開相關敘述,預示著納茲奈恩將從被動接受命運安排轉變為自主意識逐漸覺醒,由此揭示人物的“宿命情結”以及對傳統倫理賦予女性的角色定位的反叛。
2.從靜默到發聲的女性人物聲音
“性別提出了關于倫理學之倫理的問題”[5],即究竟什么可以被稱為善。在語言與主體性層面上,蘇珊·弗蘭克·帕森斯認為“主體尋求體現于語言中和被語言所體現,且在這種揭示中出現本真的人”[5]
靜默是語言的另一種表達方式。《磚巷》中,與大多數孟加拉女性相似,納茲奈恩的結婚對象是父親挑選的,夫妻之間只是一場缺乏深厚情感基礎的包辦婚姻。在查努眼里,納茲奈恩是一個從農村來的清純女孩,長得“不美,但也不丑。臉面寬,腦門大。眼睛挨得有點太近”[4]。在納茲奈恩看來,查努呈現出滄桑衰老的模樣,“他的臉,圓得像個皮球,頭頂上鈍刀剪的變稀了的頭發,爬過眉頭的濃密的眉毛…”起初,因力量弱小,納茲奈恩無力擺脫傳統觀念和倫理束縛,只能壓抑自己的不滿,在家庭關系中長期處于靜默狀態。當她在倫敦街頭迷失方向,好不容易回到家后,提起想讓查努幫忙尋找妹妹的事,反遭他嘲諷:“我順路可以把你們家其余的人全接來這是不是你心里盤算的事情?”4她只能反駁:“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干什么了?我進了一家酒吧,還上了廁所。你認為我能做這種事嗎?”[4]
在倫敦的移民生活中,具有反抗精神的他者給予了納茲奈恩敢于發聲的力量。一是同為孟加拉移民的拉齊婭,她樂觀堅韌,總在納茲奈恩陷入迷茫、困頓時給予支持與寬慰,并以切身體會向納茲奈恩傳遞生活經驗與進步思想。二是成長于英國的孟加拉青年卡里姆,他的出現喚醒了納茲奈恩對性和政治的意識。在他者的啟迪下,納茲奈恩開始意識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決意擺脫傳統倫理桎梏,勇敢走出家門。與查努最終回到家鄉不同,納茲奈恩在擁有自主選擇權后,和女兒留在了倫敦,這一舉動標志著她真正掌控了自我命運。由此,納茲奈恩逐漸沖破了傳統觀念對女性意識的壓制,重新審視與定義女性的欲望,擺脫社會與家庭的多重束縛,改變了人們對傳統女性的刻板形象。
三、敘事視角轉換與倫理選擇
敘述者的敘事策略與小說的倫理意圖一致,行為主體“受理性心靈對關于什么是真、善、美的判斷所支配”[5,而這種敘述往往被賦予性別意義,表現為通過超越所認知的事物而對固定身份的持續破壞和建構。《磚巷》基于流動性的視角,講述納茲奈恩從對傳統男尊女卑性別角色和不平等兩性關系的認同,到質疑、反叛的過程
小說開篇描寫納茲奈恩出生經過時,敘述者以超出所有故事人物的認知,透視主人公生命的伊始:“離納茲奈恩生命的開始——由于要好一陣子才會露頭,所以說這種開始尚在未定之天——還有一小時四十五鐘…”隨后,母親魯普班、父親哈米德、姑姑蒙塔茲、接生婆班奈莎等人物相繼登場。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運用,有助于揭露讀者難以全面了解的故事背景及人物關系,真實還原女主人公倫理選擇背后的動因。
此后,大部分內容以納茲奈恩的視角展開,讀者能清晰感受到女主人公由“聽天由命”一步步實現人格獨立,并慢慢融人英國社會。初到英國,納茲奈恩在電視中看到的滑冰場景成為她受到文化沖擊的隱喻:“兩條腿組成了一個三角旗,接著旋轉起來,一直到她肯定要倒下來、可是沒有倒為止。她沒有慢下來,卻猝然停止,把兩條胳膊往頭上一甩,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勢….”[4花滑運動員優雅與自信的姿態是納茲奈恩潛意識中理想自我的投射。直至小說結尾,她在女兒的鼓勵下穿上冰鞋,自由滑行,象征著她最終選擇積極主動地適應英國文化,從被動的文化旁觀者轉變為主動的文化參與者,完成主體性建構。與此同時,在家鄉孟加拉的優越感與在倫敦的挫敗感讓查努走向極端的文化保守主義,他貶低英國文化,拒絕融入,不允許女兒們學英語或吃薯條。他口中“要當一名成功者”和“要回家”的自我許諾,暴露出內心對“成功”與“歸屬”的執念,反而使其陷入文化孤立的狀態。
小說中與納茲奈恩形成對照的是她的妹妹哈西娜,二人性格特征和成長歷程截然不同。在哈西娜寫給納茲奈恩的碎片化信件中,讀者能跟隨哈西娜的視角,察覺其顛沛流離的悲劇底色。擁有強烈叛逆精神的哈西娜16歲就與鋸木廠廠主的侄子私奔,而在孟加拉鄉村的傳統社會結構中,男性擁有絕對權威,人們無法接納具有反叛意識的女性,哈西娜屢遭男性玩弄,在兩次婚姻中均被拋棄,她將這一切歸因于命運的安排,認為“自己的掙扎都是徒勞的”凹。得知這一切的納茲奈恩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在傳統的倫理環境中,她們無條件的順從或激進的反抗都無法真正實現自由,她嘗試融入英國社會,逐步實現自我解放與身份重構。
可以說,小說通過納茲奈恩的文化適應、查努的文化保守主義以及哈西娜反抗失敗的命運,共同構建了一個關于性別角色、身份認同與主體建構的多維敘事空間。納茲奈恩的文化適應與身份重構過程并非簡單的同化,而是一種動態的協商與重構,這不僅是個體意義上的覺醒,更在深層次上體現出跨文化語境中女性主體性的多重可能性。
“敘事角度問題,從根本上說是個權力自限問題。”8進一步而言,《磚巷》的敘事視角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根據倫理主題和人物刻畫的需要靈活切換,在增強敘事藝術表現力的同時,也讓讀者通過不同人物的倫理思想和身份選擇,深入思考在多元文化融合背景下,移民女性所面臨的道德困境與生存策略
四、結語
長篇小說《磚巷》將人物形象的塑造與道德主題緊密相連,運用時間倒錯、多重敘述聲音、敘事視角轉換等敘事策略,揭示倫理思想的矛盾性和復雜性。作為移民,納茲奈恩自身帶有難以磨滅的傳統孟加拉文化根性,不免受到英國主流社會文化的沖擊,處于邊緣地位。在這一過程中,納茲奈恩倫理觀念的嬗變以及混雜身份的重構具有超越個體的跨文化意義。
參考文獻
[1]張亞婷.莫尼卡·阿里:英國文壇上的新星].外國文學動態,2010(2).
[2] 蘭瑟.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M].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 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4] 阿里.磚巷[M].蒲隆,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5] 帕森斯.性別倫理學[M].史軍,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6] 蔣翊遐,柳曉.自我生命意識的覺醒一《磚巷》敘事藝術[J].當代外國文學,2008(2).
[7] 徐瑞芳.后殖民女性主義視角下《磚巷》中女性形象文化身份建構探析[D].合肥:安徽大學,2018.
[8]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