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上美影回來了

8月2日，動畫電影《浪浪山小妖怪》公映，口碑不俗。鑒于兩年前的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爆火，尤其是第一篇《小妖怪的夏天》成為現(xiàn)象級動畫作品——許多觀眾都以為，《浪浪山小妖怪》是由這部短篇動畫衍生而來的大電影。不過，電影監(jiān)制、藝術總監(jiān)，也是動畫短片集總導演的陳廖宇表示：《浪浪山小妖怪》其實是和《中國奇譚》同步創(chuàng)作的長篇故事，制作周期并非兩年，而是長達四年，“今天這個長篇故事，既不是前傳，也不是續(xù)集，是一個平行的故事，因為我們的創(chuàng)作也是平行的”。

一顆塵埃也會發(fā)光

所以在大電影《浪浪山小妖怪》里，我們看到了一個與此前短片中性格差異頗大的小豬妖——比起《小妖怪的夏天》里帶點瑟縮氣質(zhì)的初出茅廬打工人形象，《浪浪山小妖怪》里的小豬妖明顯要成熟許多，主動許多。他先是像個賣力的項目經(jīng)理一樣，承擔起艱巨的“刷鍋”任務，又在項目“破產(chǎn)”后，成了那個“背鍋俠”，被迫亡命天涯。亡命天涯后的小豬妖，非但不像短片里那樣弱勢卑微，反倒一鼓作氣自己“創(chuàng)業(yè)”去了——帶著蛤蟆精、黃鼠狼、猩猩怪，臨時“拼好團”成功，踏上了西天取經(jīng)的征途。不得不說，是有幾分成熟打工人的領導氣質(zhì)在身上。

《浪浪山小妖怪》的故事，簡單來說一句話：草臺班子四人組，冒充唐僧師徒四人去取經(jīng)。定下這條主線之后，陳廖宇的心里其實是有點擔憂的。他怕觀眾覺得：怎么又在拍《西游記》的故事？孫悟空豬八戒已經(jīng)拍了無數(shù)個版本，你們能不能有點新的想法？

但他強調(diào)：“我們既不是《西游記》新編，也不是《西游記》改編。這個故事其實更像是《西游記》補寫——我們找了一個原作者沒寫的空隙——《西游記》里每一個妖怪洞、每一座山頭，都有這么多無名小妖，他們都值得一書。因為我們生活中絕大部分的人，你，我，放在這個世界來說，我們都是無名小妖。歷史是人民群眾書寫的，既然原來的故事里頭并沒有重點把筆墨給到他們，那么我們就挑他們來寫。”

電影保留了《西游記》的原始框架：唐僧師徒四人仍然在取經(jīng)之路上，只是沒有想到半路會殺出一組草臺班子；但故事的主角卻從唐僧師徒變成了小妖怪們搭建的草臺班子——電影直到最后，也沒有出現(xiàn)孫悟空豬八戒等正版英雄人物的正臉，他們只是故事的背景，而真正的主角，屬于“無名之輩”。

大戰(zhàn)之后，那宛如巴別塔式的一幕離別戲，讓人心有戚戚。為什么要把“無名之輩”貫徹到底？陳廖宇說：“你知道全世界，咱們地球，從有人類以來到今天，一共生活過多少人嗎？我查了一下，大概有1100 億到1200 億；我再問你，這1200 億人當中，我們從小學讀書到今天，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有多少？可能是0.001%都不到。也就是說，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是 0.001%，都是99.999%，是吧？我們大概率不會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這就代表我們沒意義嗎？我覺得世界的意義就是我們這些人構(gòu)成的吧。名字其實是個偶然性的東西，不管你起哪個名字，都是‘你’才重要。”

什么是動畫電影的當代性

當“公雞畫師”出場的時候，底下觀眾都笑成了一團。這個技藝高妙卻總被批評“不夠大氣”“不夠準確”“還能再努努力”的斜劉海大公雞，實在太像生活中卑微的乙方打工人了，為了幾兩碎米，方案改到凌晨。

當年《小妖怪的夏天》在年輕人中引發(fā)熱議，其實也是因為小豬妖激起了打工人自我類比的感情。這回的大公雞也好，四人團也好，同樣也很能讓年輕人代入——蛤蟆像個投機分子，猩猩非常社恐，黃鼠狼話癆說個不停，而小豬妖空有帶領團隊的野心，實際能力卻總是棋差一著，那個傳說中的“大招”總是要到最后才發(fā)……

在陳廖宇看來，他們就代表了生活中每一個真實的普通人，“我們都有毛病，我們也都有小私心，但我們不是大惡之人，我們知道最低的底線在哪里。本質(zhì)上講，故事想展現(xiàn)的都是小人物的閃光點。我們并沒有專門去分析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看什么，只是我們的創(chuàng)作團隊，從年齡或心態(tài)上也都還是年輕人，也就是說我們和觀眾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換一個角度來說，我們也就是觀眾——我們關心自己生活中的什么問題，我們有什么困惑，我們會為什么事情煩惱，又為什么事情高興，我們有什么夢想……都和觀眾是一樣的。所以我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更多還是注重生活來源當中的真情實感，這樣就容易和觀眾取得共鳴”。

盡管故事脫胎于傳統(tǒng)名著《西游記》，但無論是《小妖怪的夏天》還是《浪浪山小妖怪》，都流露出濃厚的“當下性”。陳廖宇覺得，所謂的“當下性”，并非只是附和著說幾句網(wǎng)絡流行語，“那種當代性它是表面的。要讓當代人在情感上、在體會上得到一個共鳴共振，這才叫當代性”。

他不想把電影做成追求當下流行話題的那種作品，而想從深層突出當代性：“我覺得當代性是必須的，不然的話，我們今天的人去看它，難道僅僅是為看一個過去的故事嗎？實際上我的觀點是：我們看任何故事，無論是古代的還是未來科幻的，其實我們比照的都是當下的自己，是它跟當下的我們有什么關系。”

“小野豬應該叫全家的希望，它去了浪浪山，相當于去闖世界去奮斗去了——雖然他在山里是一個妖怪，但他身上帶有的使命和他自己的狀態(tài)，其實就是我們當下的每一個人。他在片中有一句臺詞：讓我的家人吃上一口唐僧肉，比什么都強。他很樸實，就像我們很多人，奮斗其實不完全為了自己，是為了自己的家人一樣。”

“還有一個橋段是小豬妖和蛤蟆精，他倆教猩猩怪說‘我是齊天大圣’——那個場面就是我們在網(wǎng)絡上會看到的很多家長輔導孩子功課的名場面：媽媽先在那里輔導，急了就恨不得上手，然后爸爸來說，孩子你不能這么教，孩子得鼓勵……這也是當代性。甚至我在判斷一個題材值不值得我們?nèi)プ龅臅r候，當代性是我放在非常靠前的一個衡量的標準。你可能給我一個你覺得是特別好的故事，但是如果我覺得你的觀念、背后的底層邏輯是沒有當代性的，哪怕你寫了個當代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的城市里，充滿了各種時髦的東西，我認為你的價值觀可能還停留在過去。”

上美影大神把關

兩年前《中國奇譚》開播時，陳廖宇非常關心觀眾的彈幕。當看到彈幕飛過一片“我們熟悉的上美影回來了”時，他心口的一塊大石這才落地。“畢竟我們背后是頂著‘上海美術電影廠出品’的壓力，如果我們把老前輩的牌子給干砸了……對吧？”

這回大電影《浪浪山小妖怪》出山，上美影老專家們也給出了自己的專業(yè)意見。“當我們聽說他們要把關，要給我們的東西提意見，其實我心里都哆嗦了——那可都是我們教科書上的大神級人物，像常光希老師，還有很多前輩……”

大神級老前輩給陳廖宇的感覺是：“第一，他們都很謙虛，他們寫的任何意見，都是說‘供導演參考’。第二，我不得不說，動畫行業(yè)里面的老前輩讓我覺得特別自豪，為我們這個行業(yè)自豪，我敬佩他們，雖然生理年齡到了一定歲數(shù)，但他們的思想觀念，他們的理解力，他們的見識和他們的觀念一點都不老——如果不說是他們提的意見，我就覺得是跟我們沒有任何年齡和代溝差別的人提的意見。所以說他們提的很多東西，我們都是覺得特別對，真的，并不是說因為他們的位置在那兒，我們奉承他。我們打心眼里覺得厲害，他們真的眼睛很‘毒’，很多意見一針見血。”

這種費時費工的努力，最終讓影片呈現(xiàn)出迥異于美式或日式動畫、獨屬于中國的審美風格。

當年，上美影前輩們的經(jīng)典作品，許多都是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找到一個源泉，再發(fā)展出一個適用于動畫的語言。陳廖宇覺得，今天的思路也是這樣，一定會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頭找營養(yǎng)，但是也一定要結(jié)合當下的現(xiàn)代的觀念。不僅是電影主題如此，動畫的表現(xiàn)風格同樣如此。

“我自己生造了一個詞，叫‘筆墨意鏡’。筆墨意境這個詞你肯定在國畫里頭經(jīng)常聽到，但我給偷偷改了一個字，意境的境改成鏡頭的鏡。我們以往把傳統(tǒng)繪畫引入到動畫創(chuàng)作當中去的一些作品，更多是用鏡頭去表現(xiàn)繪畫，也就是說一個橫移鏡頭過來，你看到的是漂亮的山水畫，然后我們的人物在這個畫中表演——我覺得這一種審美，不是說不好，但是我們今天的觀眾的審美習慣和需求，實際上是反過來，也就是說我首先是用鏡頭去敘事和表達，要把這個畫意的東西用到鏡頭里，最終不是用鏡頭表現(xiàn)一幅畫，而是反過來，在鏡頭里加入了畫意。全世界有那么多畫，我覺得中國傳統(tǒng)繪畫里頭最核心的一個東西，實際上是筆墨。同樣畫一座山，我們用中國傳統(tǒng)的畫法去畫，經(jīng)常一個場景會畫很多遍——美術師可能畫得非常細，非常像，但是被我否掉了，我覺得你這個空間透視光線表現(xiàn)都很好，但是沒有筆墨。舉一個例子來說，當你用線條去畫一塊石頭的時候，不光是石頭很美，線條也很美，筆墨也要很有看頭。”

最終，《浪浪山小妖怪》里的1800多個鏡頭，每一個都反復畫了好幾遍甚至十幾遍。“我們追求的是大處寫意，小處寫實。每個鏡頭空間里，既要包含透視，包含光影，包含了實實在在的這個世界，但是細看的時候，又要帶著傳統(tǒng)中國國畫的筆墨和線條。”

這種費時費工的努力，最終讓影片呈現(xiàn)出迥異于美式或日式動畫、獨屬于中國的審美風格。“我們本身塑造的就是草根生活中最普通的人，要是小豬妖出來跟米老鼠一樣，一套行云流水的慣性彈性變形拉伸，那就是一個美國小豬妖了。而我們要的恰恰相反，首先要有生活質(zhì)感，有點挫也有點拙——所以我不希望動畫師把動畫做得太‘巧’，我們生活中的動作都是笨笨的，都沒那么優(yōu)美。但是在小宇宙爆發(fā)的時候，我們也是很帥的——在人物動作設計上，我基本是遵循這樣的原則。”

在陳廖宇看來，中國動畫學派并不是非得畫成水墨、畫成剪紙，“不是只有中國傳統(tǒng)的那幾樣東西，實際上我覺得更多是建立在本土文化根源上、同時具有當下性的動畫創(chuàng)作”。

他希望，在中國的動畫長河里頭，《浪浪山小妖怪》可以被別人評價說：稱得上是一部有追求的國產(chǎn)動畫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