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些朋友聊讀書,他們中有不少人說,雖然讀書的習慣還在,但讀到的內容卻記不住多少了。那么,記不住的書還要讀嗎?我有一個觀點:依然要讀。因為,閱讀不僅是為了記得,有時也是為了“忘卻”。
我有一些永遠忘不掉的書:“四大名著”,金庸小說,還有《楊家將》《岳飛傳》《聊齋志異》《平凡的世界》等等。但若要我說出其中精彩的情節與細節,我也記不得多少了。這些書之所以“忘不掉”,是因為它們已經成為我人格與性格的一部分。我在帶著這些書賦予我的特質與價值觀生活、讀書。
我記得的書都是好書,我從書中得到的益處都是營養。閱讀本身就是一個兼具吸收與過濾的過程,留下那些好的,忘記那些不好的,或者說,感念那些好的,警惕那些不好的,都很重要。差書沒必要被記得,好書中如果有一些糟粕,也需要被篩除。因此,在閱讀的過程中,“忘卻”有時候反而比“記得”更為有力。
這么說是因為,人具有擁抱美好的本能,一切與文明、道德、原則及秩序相關的記載,不僅會被一代代人繼承下來,還會對諸多個體形成終身有益的影響。所以,當讀者面對美好的時候,是無須費力去理解和接受的,那些美好會以潤物無聲的方式,浸入一個人的精神,成為一個人的言行舉止。
但與此同時,不要忘了,春風中有沙塵,清澈河水下有淤泥。同樣,閱讀有時也會遭遇烏云與風暴,它們同樣會給人留下深刻記憶。有時候刻意忘卻反而比較困難。如果作為一名讀者,在迎風行走或者赤腳過河的時候,懂得回避沙塵、不沾臟污,其實就已經具備了強大的選擇能力——選擇記得和選擇忘卻,這決定了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和生活方向。
可能有的讀者會覺得,自己對于閱讀沒那么深刻的要求,就是單純地將閱讀當成生活日常,希望能記住一點兒有益的啟發,但結果是讀完之后沒幾天,就全忘掉了。沒必要因此而煩惱,沒被記住的閱讀,也是有益的。這么說是因為:如果選書錯誤,本質上不是讀者的問題,也不是書的問題,而是一本書與一個人有了錯誤的相遇,這個小小的誤會本身沒有什么傷害性,忘了也就忘了;如果書選對了,讀得也很愉快,那么記不記得住更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愉快的過程,作為一種情緒會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只記得讀書帶來的這點兒快樂,也是閱讀豐厚的回報。
有一年,我大量閱讀了一些人物傳記,都是厚厚的大部頭,讀的時候也很認真,并沒有一目十行。但一兩年過去,這些傳記里的內容能被記得的很少,每本書中,可能只有一兩個情節或一兩個觀點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我并不為此感到遺憾。很神奇的是,此后每當在別的讀物或別人的言語中聽到這幾部傳記主人公的名字時,我都覺得自己與他們甚為熟悉,覺得曾了解過他們諸多,甚至會將他們當成記憶深處的“朋友”。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好了。受到這樣的激勵,我依然會將閱讀繼續下去。
受此啟發,我認為寫作不全然是為了記得,有些時候也是為了忘卻。有人可能會問,難道被印刷出來的白紙黑字的內容,主要不是為了被記住嗎?從功能層面看,寫作的確實現了這樣的效果。但從感性層面看,寫作具備批評、和解、告別等諸多功用。如果一名寫作者通過書寫解決了自己的問題,與一些矛盾、困惑徹底作別,那些被寫出來的內容,就會成為被忘卻的部分,它可能對別的讀者有用,但對親手寫出它們的作者來說,已經是徹底的過去時了。
有些作家不肯談論自己過去的作品,這是因為他們必須在遺忘的基礎上才可以進行新的寫作嘗試。那么作為讀者,如果把閱讀當成一種“為了忘卻的紀念”來看待,是不是會輕松很多?讀書不是為了得到什么啟發,也不是非得從閱讀中收獲些什么,哪怕讀完就忘了也無所謂。這樣的閱讀態度,或許能把自己從被捆綁了太多東西的閱讀行為中解放出來,實現真正的輕松閱讀。
所以,不必焦慮記不住《紅樓夢》里有多少場盛大宴席,也無須糾結《百年孤獨》里的魔幻細節。因為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比如對人性的洞察、對自由的向往、對美的感知,早已被深深地銘記。當某個清晨醒來時,你會突然發現,自己比昨天更通透了些,這才是閱讀最迷人的所在。
(心香一瓣摘自《新民晚報》2025年6月8日,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