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955 文獻標識碼:A
新媒體時代,隨著媒介可供性受眾參與度提高,大眾開始參與少數民族語言譯制(以下簡稱“民語譯制”)的實踐,大量民語譯制片涌現。民語譯制片作為大眾“盜獵”的對象,被用以實現去中心化的文化參與,通過創造性地移轉電影中的典型器物、語言空間,構建了與當地文化環境受眾相適應的空間,不僅有助于受眾保護了解“本文化”,還有助于他們接納交流“他文化”。本文梳理民語譯制片的發展歷程,結合具體案例,分析民間力量如何通過媒介傳播、影片選擇、文本改造、重構文化空間,完成民語譯制實踐。
一、政策動員與民族團結:民語譯制片的歷時回溯
我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為了讓少數民族人民“看懂”電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就開始進行電影民語譯制工作。自前,學者將我國民語譯制片的發展歷程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光學錄音譯制和口頭解說階段。為了滿足少數民族群眾看上電影、看懂電影的需求東北電影制片廠、上海電影制片廠用文章編號:1672-8122(2025)07-0108-04配音譯制方法將影片譯制成少數民族語言[1]。由于采用光學錄音譯制技術,譯制工序復雜耗時,推廣困難,電影局開始嘗試口頭解說,即放映員對放映影片進行實時口頭翻譯和轉述。二是涂磁錄音譯制階段。涂磁錄音技術的運用簡化了譯制工序。20世紀80 年代,通過流動放映隊送電影下鄉的方式,電影放映的覆蓋范圍大幅度提高。同時,大量外國電影進人我國并完成了民語譯制。三是數字化譯制階段。該階段的特征是在保留影片音效的基礎上,對臺詞進行民語翻譯。
20世紀80年代,我國開始對電視劇、電視節目、廣播節目等電影以外的媒介產品進行民語譯制。隨著數碼技術的進步,民語譯制步人數字時代。2010年,廣電總局印發《少數民族語公益電影數字化譯制、發行、放映工作管理辦法(試行)》,規范了我國電影的民語譯制、發行、放映工作,推動了民語譯制數字化進程。
云南是一個多民族、多語言的省份,語支繁雜、文化間性強,漢字和普通話的傳播和普及較為困難。
為了在云南開展文化交流和科學教育,不僅要創作具有當地特色的影像作品,還要廣泛開展電影民語譯制工作,以影視媒介的形式普及知識,實現文化交流。2000年,國家開始實施“西新工程”,推動廣播電視和影視節目在我國邊疆少數民族地區普及,人們對民語譯制的需求隨之提高。云南省成立了少數民族語影視譯制中心,逐步推進少數民族語影視劇譯制工作。
二、案例引入:以麗江“妖魅”創意工作室為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民語譯制工作實現了規模化、系統化、體系化,民間的民語譯制實踐也方興未艾。然而,針對民間民語譯制實踐的學術研究較少,原因在于其內容和傳播形式有別于官方民語譯制片,難以進行精準的溯源和分析。
隨著“方言秀”“小咖秀”等配音社交、創意創作軟件出現,大眾自發地通過剪輯、續拍、模仿、配音的方式,對影視作品進行二次創作。以少數民族語言或地區方言對電影進行創意譯制,成為一種高參與度的文化二次創作實踐。2013年,麗江搖滾樂隊妖魅樂隊成立了妖魅創意工作室(以下簡稱“妖魅”),致力于通過創作作品,推廣云南少數民族的語言以及地區方言,主要形式包括策劃本土方言節目、創作方言歌曲和民語譯制經典電影。同年十月,“妖魅”發布作品《唐伯虎點秋香》電影譯制片段,獲得了極高評價,僅第一集的點擊量就達到51.5萬,麗江電視臺等媒體也對其進行了報道宣傳。隨后,“妖魅”開始在優酷等視頻網站和微信等社交媒體上傳播民語譯制作品。本文以麗江“妖魅”創意工作室為研究對象,分析其譯制作品如何通過媒介傳播、影片選擇、語言臺詞轉譯和器物置換,實現文本盜獵和文化移轉,旨在解讀新媒體時代民間民語譯制實踐的意義生產。
三、現代性實踐:作為“盜獵”者的民語譯制片
傳播學家亨利·詹金斯在《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文化》中,反對當時學者對大眾傳媒的污名化與尖銳批判,他描述了電視媒介時代,觀眾如何以參與者的身份進入大眾文化,并通過對大眾文化的拼貼重組(“盜獵”),實現與元文本生產者乃至文化工業的話語權爭奪、權力對抗以及主體性建構。亨利·詹金斯沿用并拓展了米歇爾·德·賽托提出的“盜獵\"理論,發掘大眾在文化消費過程中的主動性和創造性。“盜獵”理論“不同于尼爾·波茲曼所批判的‘娛樂至死’觀念,表現出粉絲圈作為亞文化社群的復雜性和多樣性”[2]。而解讀少數民族地區對普通話電影的民語譯制實踐,尤其是其在當代的數媒化、民間化、互動性轉向,能夠發現其“盜獵\"本質。
(一)從廣播到電影:媒介給予“盜獵”捷徑
學者孫信茹認為,我國在1998年實施的“廣播電視村村通”項目和2000年實施的“西新工程”,提高了電視綜合覆蓋率,推動了民語譯制實踐。媒介的演進不僅使官方媒體譯制工作更加體系化,還為民間的譯制實踐提供了路徑。早在“妖魅”以創意工作室的形式出現以前,已有部分網友開始嘗試用方言、少數民族語言配音與創作。例如,自媒體賬號“麗江唔木根”在“小咖秀”平臺,使用夸張詼諧的方言對經典小品和影視片段進行配音,并打造了專欄節目,錄制了DVD。“妖魅”的成名與參與性媒體平臺密切相關。2013年,“妖魅”團隊成員開始在家中創作,借助電腦和錄音設備,工作室完成了編劇、配音、錄制、剪輯等工作,并將視頻上傳至各大平臺,為“妖魅”贏得大批流量。
媒介的“可參與性”是亨利·詹金斯分析“盜獵”行為的重點,他認為復印機因其廣泛而不受控的生產量和傳播量,有效推動了亞文化的發展;盒式磁帶錄像機、數碼相機為受眾提供了平等參與非專業媒體生產的機會。因此,參與性文化的歷史也是參與性受眾的歷史[3]。從官方譯制單位到“妖魅”等民間譯制組織,受眾實現了從“看到電影”到“看懂電影”再到“參與電影”的轉變,從異步式參與轉向同步式參與,實現了文本“盜獵”的首次實踐。
(二)經典喜劇與地區哲學:作為“元盜獵”的選片
梳理官方譯制單位對電影的選擇,發現各大譯制中心最常選用科學教育和民族團結題材的電影,前者在早期發揮了普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知識的功能,后者則通過講述各族人民互幫互助、締結友誼的故事,宣傳民族團結,是少數民族文化與其他文化交流的緩沖帶。民間譯制組織和自媒體常常選擇喜劇片作為譯制對象,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喜劇電影通常選題輕松,情節有趣,語言詼諧,表演幽默,為二次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二是喜劇電影固有的娛樂屬性、輕松的主題和直白的敘事語言降低了譯制和大眾理解的專業門檻,適合網絡傳播、分享和討論。
“妖魅”選擇的多是喜劇電影,簡單的臺詞和接地氣的話題給予他們極大的創作空間。同時,“妖魅”在敘事話語中融入地區特色口語和表達習慣,增加翻譯文本的互動性。此外,一些喜劇片的內核與少數民族地區的精神不謀而合。例如,“妖魅”譯制的《搖滾柯尼若》電影片段,講述了一只熱愛音樂的藏區牧羊犬消除周圍人的偏見,堅持自己愛好的故事,其能歌善舞的特長與云南地區少數民族對音樂的喜愛相契合。
(三)民語譯制中的文本加工:“盜獵”后的社會參與
在亨利·詹金斯的理解中,米歇爾·德·賽托選用“盜獵”而非“挪用”“借用”形容讀者或粉絲的二次創作行為,是因為“盜獵”更能體現文化生產者和接受者對文本所有權和意義的持續“爭奪”[4]。在其田野調查和分析中,電視觀眾在觀看元文本時,會主動將自己的生活與電視劇聯系起來,展開解讀和批評,并積極建構未來情節,從而間接、滯后地參與到文本生產中,這種參與式的文本再生產消解了距離感[2]
深入分析“妖魅”的譯制文本,發現其通過對文本臺詞、對話語境的加工和轉換,將作品與社會現實聯系起來。例如,《人在冏途》中小販在火車站向老板推銷山寨手機的橋段,被“妖魅”改編為本地導游向外地游客推銷,推薦他們購買土特產并去“騎馬劃船看雪山”;原片中老板“簡直到了動物園”的臺詞則被改編成了“麗江的旅游早晚毀在這些人手里”。
20世紀90年代,麗江地委、行署提出并實施“旅游先導”戰略,麗江古城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麗江旅游業發展迅速。然而,早期無節制的商業開發不僅損害了麗江原生態風景,也改變了當地原有的生活節奏,旅游業發展存在突出問題,引起麗江百姓不滿。2017年,國家旅游局對云南省麗江市麗江古城景區作出嚴重警告的處理決定,麗江市古城區人民政府作出回應,誠懇地接受國家旅游局的處理決定,接受輿論的監督,接受廣大游客對麗江古城景區的批評和意見,并將持續深人整改麗江古城景區存在的問題。“妖魅”在其譯制實踐中,以玩笑的語言將劇情與現實相結合,自此,“騎馬劃船看雪山”成為了麗江的經典玩笑,用于自嘲當時旅游模式套路重、過度開發破壞環境的狀況。民間的民語譯制實踐成為一個典型的社會參與案例。
四、區域性文本:作為移轉者的民族譯制片
20世紀40年代,人類學家費爾南多對拉丁美洲和世界其他文化的互動展開研究,提出了“文化移轉”概念,用以分析相異的文化相遇時,如何通過相互融合與創造性轉化,實現跨文化交流[5]。文化并不是無間隔地相遇和并存,文化實踐者不會被動地接受和對待“他文化”,而是通過適應和轉換,從而接受“他文化”,完成文化間的互動。民族譯制片是一個典型的文化移轉案例,文化實踐者(譯制人員)積極地對“他文化”或“元文化”(在當前語境下即普通話電影原片)進行創造性、在地性理解和改造,少數民族文化與其他文化也借此完成交流互動。
(一)區域放置與典型器物的轉換:文化在地性轉變
基于文化地理學研究成果,人類活動、地理環境、語言、器物裝置、文化審美等因素組成了宏觀的文化地理空間,形成了人類的文化結構和群際關系。在文化地理空間的多種因素中,裝置和語言元素便于二次創作和數媒化改造,而這些元素也是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常見的文化移轉實踐是對元文本中的\"元文化”地理空間去特征化,賦予本地特色,打造在地的文化地理空間。“妖魅”通過特色方言的轉譯和器物裝置的轉換,實現了“他文化”的本地化適應。
麗江是一個多民族聚居、人口流動頻繁的城市,加上群山連綿、江河遍布的地形,地理空間的間隔導致當地的語言存在較大差異,從實際情況看,麗江并沒有一個“標準化”的地方方言。在以往的民語譯制實踐中,通常僅使用納西語進行翻譯,這是少數民族語言在地區內部的中心化表現。而“妖魅”在這方面做出精準處理,一段不到20分鐘的譯制作品中,就同時出現了塔城腔方言、鶴慶腔納西語、鶴慶漢語方言、納西普通話、永勝腔普通話等多種未被官方錄入、但民間實際存在的語言變體形式。這種去中心化的語言譯制實踐,不僅證明了中華文化的包容性,也豐富了本地語言的表達形式,讓觀眾身臨其境,體驗感更強。
“妖魅”二次創作的電影《食神》是其創意譯制的代表作品,電影中的“食神爭霸賽”被轉譯為“納西三疊水總廚選拔賽”,“三疊水”是麗江經典宴會儀式;參加“食神爭霸賽”的作品被轉譯為極具麗江特色的美食。從轉譯實踐上看,“妖魅”對影片中重點器物和元素的創造性轉換,重構了影片的“元文化”地理空間,獲得了觀眾好評,成功地講述了獨屬麗江的文化故事。
(二)從掃盲普及到方言保護:“民譯片”作為文化緩沖
過去,研究者通常站在“本文化”看“他文化”,以此分析文化移轉現象,即討論如何面對、接受和處理“他文化”。但是,“妖魅”民語譯制實踐成功證明,接納、處理“他文化\"有助于促進“本文化”發展。隨著文化環境和社會需求發生改變,民語譯制片的功能隨之轉變。在民語譯制片出現初期,其主要功能是普及普通話、傳播現代技術和科學知識、促進民族團結等。當前,隨著文化地理空間的變化,民語譯制片的功能更新,即在本民族影像作品較少的情況下,通過轉化“他文化”,宣傳和保護少數民族語言。
回望“妖魅”的成長歷程,飽受坎坷,數次轉型,但主創人員讓家鄉的年輕一代認識家鄉、了解家鄉的宗旨從未改變。自“妖魅”開始從事影片譯制工作起,以麗江宣傳部為代表的政府部門和麗江電視臺免費發行其譯制作品DVD萬余張,《麗江讀本》等雜志多次對其報道宣傳,麗江老字號品牌“百歲坊”等企業贊助其節目播出,各方助力“妖魅”開展譯制工作,其作品成為麗江百姓茶余飯后的討論對象。“妖魅”還在麗江市廣播電視臺策劃了《麗江講聚營》等傳播麗江文化、教學納西語的系列節目,在年輕一代中掀起了“學講納西話,講活納西話”的風潮。
無論是早期民語譯制片的掃盲科普、教育改造功能,還是當前的語言保護功能,都證明民語譯制較好地扮演了文化緩沖地帶的角色。民語譯制實踐作為“橋梁”,實現了文化地理空間的遷移和重構,促進了文化的交流與互動。
五、結語
“妖魅”的民語譯制與創作,在文化傳播中發揮了積極作用。從早期的電影二次創作,到后來深耕納西族原創歌曲與影像制作,譯制人員始終堅持以少數民族語言作為核心表達載體。不僅促進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互鑒與理解,還將麗江獨特而豐富的文化展現給世界,實現了從引入“他文化”到弘揚“本文化”的蝶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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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黃家圣,趙麗芳.從盜獵、狩獵到圍獵:亨利·詹金斯的參與文化理論及其實踐[J].電影評介,2019(2):60-63.
[3]汪金漢.從“文本盜獵”到\"公民參與”:詹金斯的“參與性\"媒介受眾研究[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2):191-197.
[4]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M].杜永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279.
[5]孫信茹,段虹.民語影視生產中的文化移轉與意義建構——基于地方民語譯制中心的田野研究[J].電影新作,2021(4):99-104.
[責任編輯:喻靖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