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皮市街的底色，文脈與鄉愁

文化是城市的根與魂，老街是城市生命的一部分。一條老街，承載著一座城市的人文記憶，記錄著一座城市的古今嬗變。揚州作為全國首批24座歷史文化名城之一，素有“巷城”之譽，僅老城區就縱橫錯落地分布著300多條淵源有自的寬街窄巷。皮市街，一條寫滿歷史積淀、見證市井繁華、傳承文脈、承載鄉愁的街巷，在揚州獨樹一幟，行穩致遠。

一、細說從前：皮市街的緣起與新生

揚州的建城史可追溯至2500多年前。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開邗溝，筑邗城，自此便有了揚州城。揚州古城現分為明清歷史城區和古城遺址區兩部分，總面積18.25平方公里。其中，明清歷史城區面積5.09平方公里，主要包括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之前已有的“舊城”和是年開始營建的“新城”。

無論以“舊城”論，還是以“新城”論，皮市街都具有鮮明而優越的地理條件：南起今廣陵路，北接今文昌路。明嘉靖年間，建“新城”前，此處是半村半郭的郊外，后逐漸成為市肆。明代，由于馬匹入市交易，漸成為皮貨街市。以萬壽寺為界分南北兩段，南段為南皮市，賣皮衣帽、馬蹄袖、皮毯褥等軟件皮貨；北段為北皮市，賣皮帶、皮靴、皮鞭等硬件皮貨。隨著皮市的發展，各種攤、店應運而生，皮市街兩旁形成多條支巷。

以時間線為軸，縱觀皮市街的起源和衍生。元代至明嘉靖年間：皮市街屬于城外，為馬軍營四鋪，因軍馬需求帶來皮貨貿易。明嘉靖年間至清代：嘉靖三十五年，揚州知府吳桂芳為抵御倭寇襲擾，率領軍民在“舊城”東側增筑“新城”，皮市街自此納入城中，逐漸成為重要的皮貨街市。清代至民國時期：隨著商賈、市民的不斷涌入，皮市街由皮貨街市發展成為商業街市，興教寺、萬壽寺、真君殿、都天廟等宗教場所伴生著市井氣息，集聚了天寶齋茶食店、榮順源餅面店、福昌酒店、祥豐醬園等老字號，催生了大小芝麻巷、羊肉巷、水倉巷、風箱巷等傳統街巷。特別是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發布的《江都縣城營建計劃圖》將皮市街規劃為寬8米的丙等路，作為城區的次干道來打造，為現今皮市街的道路等級提升和街巷體系重構埋下了“伏筆”。由于時局動蕩，以及揚州城市地位的急劇衰落，皮市街頓顯頹態。揚州文史專家丁家桐先生曾在《揚州晚報》2021 年10月16 日發文《皮市街舊事》，有如下描述：“到了晚間，南皮市有稀微燈光，北皮市則漆黑一片。盡管是通街大道，北皮市一帶，進入秋冬夜晚，早已行人絕跡了。”這段話可作佐證。新中國成立至21世紀前：1949年2月揚州解放之初，軍管會頒發關于保護古城的《管字第1號令》，強調指出保護古城的重要性；1955年，揚州在江蘇省率先編制城市總體規劃，明確了老城區、瘦西湖風景區、文教區、工業區等功能分區，為城市建設布局奠定重要基礎，對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起到關鍵作用。新世紀以來，隨著揚州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城市建設的推進，皮市街作為連通文昌路、廣陵路和徐凝門路的重要通道，其道路破敗、出行困難、基礎設施落后等現實問題被提上了重要議事日程。2006年，皮市街改造工作開始啟動，工程以“保護利用”為原則，拓寬街道，路面鋪設古樸的花崗巖麻石，同時整修沿街房屋，配套公共設施，古城老街展露生機。目前，皮市街擁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處、市級文物保護單位9處、歷史建筑7處、傳統風貌建筑2處。

2008年，隨著東關街正式開街，并被授予“全國歷史文化名街”稱號，獲評國家4A級旅游景區，成為揚州古城旅游的名片和標識，與之毗鄰的皮市街接續發力。特別是2014年以來，該街區再次下足“小尺度、漸進式、微更新”的“繡花”功夫，按照“一軸、一核、兩門戶、多節點”的總體思路，進行整體規劃改造。一方面，通過商業引入、街巷拓寬、設施完善等，不斷增強時尚休閑街區和“網紅”旅游目的地的功能；另一方面，整合利用片區街巷各類歷史文化資源，推動揚州古城市井文化的延伸與活化，“揚州城，巷子深，戶對戶，門對門，門里門外一家人…”的古城生活意趣，隨著這首民謠洋溢在街頭巷尾。

二、俗好商賈：皮市街的肌理和底色

清人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轉述時人劉大觀語：“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崎，不分軒輕。”可見，揚州與杭州、蘇州同樣作為東南重鎮、運河名城、風景園林勝地，一并為人所重。孔尚任亦稱：“天下五大都會，為士大夫必游之地：曰燕臺、曰金陵、日維揚、日吳門、曰武林。”其又有詩為證：“東南繁華揚州起，水陸物力盛羅綺。朱橘黃橙香者橡，蔗仙糖獅如茨比。一客已開十文筵，客客對列成肆市。”可見，揚州自古以來因兼漕、鹽、河三者之長，舟楫繁忙，商賈云集，市肆興旺，也是傳統的商業消費城市。

從時間的縱軸看揚州：漢代，揚州初度興盛，《史記·吳王濞列傳》中記載，漢初吳王劉濞在揚州即山鑄錢，煮海為鹽，免除民賦，國用富饒；唐代，揚州臻于鼎盛，其商業繁榮有“揚一益二”之稱;而揚州的民間更盛行“俗好商賈，不事農桑”的風氣；清代，揚州再度繁盛，其鹽業中心和經濟重鎮的地位，康熙、乾隆皇帝都曾評價：“鹽課關系國賦，最為緊要”，“鹽課居賦稅之半，兩淮鹽課又居天下之半”。唯其如此，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至四十六年（1707年）的23年間和乾隆十六年（1751年）至四十九年（1784年）的33年間，康乾二帝都曾先后六次南巡往來駐曄揚州，更是將揚州推向極盛。鹽、漕的推波助瀾之下，各類專業性的市場也隨之蓬勃興起，如綢緞鋪集聚的緞子街（俗稱“多子街”），首飾店集中的翠花街（改名“新勝街”，專售日用籮筐竹籃的羅灣街，以及專賣軟硬皮貨的皮市街等等。

將皮市街置于揚州的整體空間上來看，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特殊的市鎮集聚現象，即往往以宗教廟宇為中心，建筑廟堂，鄉民輻，之后形成市集、里坊；市集、里坊之內，主街貫通，輔以里巷，漸次具備規模。20世紀40年代的《江都縣城廂圖》顯示，皮市街街區內有東岳廟、真君殿、地藏庵、興教寺、萬壽寺，加以市井氣息濃郁的板井巷、水倉巷、芝麻巷、羊肉巷等，鱗次櫛比，縱橫交通，構建起皮市街的街區形態和街巷格局。揚州學者丁家桐在《皮市街舊事》中寫道：“兩街（皮市街、灣子街，筆者注）之間有個中心點，這個中心點便是東岳廟。細看輿圖，廟的四周有許多里巷，里巷名稱中有魚皮巷、風箱巷、打銅巷、餃餌巷、燈草行、馬市口、洗馬橋、鐵索巷等等，或為市集名稱，或為手工攤點。顯然是建廟在先，然后鄉民四聚，形成市集。”

再就皮市街的商業消費底色而言，皮市街的得名就來自商品交易。大約在清初，此處就興起了皮毛買賣，也就是“皮市”。皮市街南北走向，雖然全長僅為670米，平均路寬9米，但它東依古運河，西鄰灣子街，北連東關街，南接南河下，并與仁豐里聲息相通，串聯起四大歷史文化街區的獨特區位，又使得皮市街的街巷肌理更加豐厚，街區格局更加規整，旅游片區功能更加完備。得益于此，皮市街原本就因商業集市發軔，中間又歷經清代市民、市井的匯聚繁榮，重商基因的積淀和商業街區格局的存續，為當下皮市街新生提供了堅實根基和優選路徑。

三、代有鄉愁：皮市街的文脈與家國

所謂人杰地靈，名人之于名街，正如史事之于史書，燦若星辰的名人居住、行止于舊時巷陌，剎那凝定成永恒，老街傳承為名街。而皮市街的支巷里，便隱藏著揚州人的文脈傳承與家國情懷。

明清之際，初興前的皮市街原本地勢低洼，河橋縱橫，時人陸弼游興教寺后留詩，有“古寺蕭條綠水灣，入門秋潦沒斑苔”之句。皮市街西側的宛虹橋亦可作為實證。歷史上的宛虹橋曾是一座橫跨兩片水域的美麗橋梁，因其彎曲如虹而得名。也是因為有水，位于皮市街中段的水倉巷設有“水倉”，是蓄水救火設施，原屬公安堂救火會，由清末宣統年間義商陸廣泰牽頭，捐資修建以保民平安，現為江蘇省不可移動文物。鮮為人知的是，1913—1915年，著名學者、民主戰士朱自清就曾隨家人居住在水倉巷一座中西合璧風格的院落里，度過了兩年時光。

宛虹橋，作為橋，其影早已難覓，但作為地名卻得以保留下來，是皮市街中段西側的東西向巷道。其間，24號曾有一座香火鼎盛的都天廟，37號則是一座始建于清的眾香庵，53號亦為始建于明的藏經院，一墻之隔便是始建于唐的地藏庵。可以說，宛虹橋見證了興盛于揚州市井之中的宗教文化和生活。

殘酷的是，歷史從不因百姓的篤信佛道、一心向善便免其戰亂之苦。繁華熱鬧、香火不斷的皮市街，在清順治二年（1645年）的“揚州十日”中也備受凌辱與絞殺。現陳列在史可法紀念館祠堂東側的長卷《追遠圖》，圖上宛虹橋、地藏庵、經樓等建筑清晰可見。此圖作者正是家住宛虹橋的葆兒。其母張孺人因恐遭清兵凌辱，棄兒投水自盡以保全貞潔，時年僅27歲。葆兒長大后，繪此圖哀悼母親，更鐫刻了揚州那段火光沖天、濃煙蔽空的至暗時刻，以及揚州人民抵死反抗的勇氣和骨氣。

如今，人流如織的皮市街上還保留著破敗不堪的揚州內地會教堂遺址，該教堂為清同治七年（1868年）英國傳教士戴德生所創立，是揚州最早的基督教堂之一。此前法國傳教士金緘三曾在揚州三義閣設育嬰堂，僅半年時間即虐死嬰兒數十人，激起民憤。1868年8月22日，揚州市民聚集萬人攻擊內地會教堂，戴德生懷孕的妻子跳樓逃生導致受傷，史稱“揚州教案”，是近代史上長三角地區“最早的一次反對外國教會侵略的群眾斗爭”，也是當時全國上下各類反對“洋教”事件中的一例。事后，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麥華佗率軍艦四艘、軍隊數百人緊逼南京進行威脅，最后事件以揚州知府罷免和懲兇、賠款、立碑議結而告終。

盡管遍體鱗傷，皮市街及其支巷卻仍能堅韌地自我修復，并在此堅韌地傳承著文化、文學之脈。位于皮市街東側的太平巷，是“揚州十日”里新城抵抗最烈、破壞最劇的地方，屋舍俱焚，十不存一。直至清嘉慶、道光年間，山東東阿耿氏家族來到此處，在一片瓦礫的萬壽寺前荒地上搭棚寓居，半做藥農，半行喉醫，惠及桑梓，后為求診問醫者便于認路并寓有感德之意，改名耿家巷，沿用至今。耿氏子孫世代治學行醫、懸壺濟世、傳承中國中醫文化，已形成獨具特色的“耿氏喉科學術流派”。

1891年，17歲的揚州青年才俊李涵秋開始在宛虹橋沁香閣設帳授徒，后任揚州兩淮高等小學文史地教員、江蘇省第五師范國文教師。1921年，李涵秋赴上海主編《小說報》《小說時報》，并為報社撰寫小說連載。其代表作《廣陵潮》為當時文藝界所盛贊，飲譽一時，李涵秋因此成為“鴛鴦蝴蝶派”大家而在文學史上留名。

皮市街走出來的更為大家熟知的名人文學家是朱自清。朱自清自述：“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念書。”（《說揚州》）他更明確表示，“我家跟揚州的關系，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我是揚州人》）朱家在揚州的根是皮市街東側的安樂巷27號，一個典型的揚州“三合院”建筑民居，如今是“朱自清故居”（現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這里走出去的朱自清，寫下《匆匆》《春》《歌聲》《荷塘月色》《背影》《給亡婦》等諸多散文名篇，垂范文學史。1948年，身患嚴重胃病的朱自清，在反饑餓、反內戰的斗爭中，簽名《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最終導致營養不良、胃穿孔逝世。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中，贊其為“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的代表。虎父無犬子，朱自清的長子朱邁先，18歲就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19歲被任命為中共揚州特支書記，同年參加江都文化界救亡協會流動宣傳團（簡稱“江文團”），投身于抗日的時代浪潮之中。這是朱家清廉剛直家風的傳承，也是皮市街家國情懷的延續。

除此之外，自明清以來歷經數度興毀、屢次更名的廣陵小學，見證了從梅花書院到江蘇省立第五師范學校百年間的薪火相繼、弦歌不輟；建校時原名“揚州師范學校”的今田家炳實驗中學，至今仍以“宏志教育”堅持立足老街巷，服務老百姓；早已易址并校而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宛虹橋小學，卻曾流出廣陵派古琴的優雅韻調。這些學校，都見證了揚州城市的歷史變遷，承載了一代代揚州人求學成長的記憶，也為他們集體的鄉愁記憶抹上幾縷青蔥的絢爛亮色。

老人物、老地名以及老故事的承載與留存，織補和呈示，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人們對故土家園所自然生發的一種個體情感、集體情緒和時代情結的現實承載。積淀歷史又富有現實活力的老街巷，更使得個體情感、集體情緒和時代情結被泛化、升華，并投射向傳統文化、家國情懷的賽續與傳承。

[本文系揚州市職業大學2024年高等教育科學研究課題“文旅融合在高職院校人文類專業（課程）中的研究與應用立足‘好地方’揚州的思考與實踐”（2024GJ22）的階段性成果]（作者系揚州市職業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王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