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桐城派研究的反思與進路

當下，近代文學研究正呈方興未艾之勢。無論是研究隊伍，還是研究條件、研究視角、研究方法、研究理念等，都表現出令人歡欣鼓舞的變化。相應地，研究成果也是層出不窮、催人奮進。特別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時代命題昭示之后，這為中國近代文學研究提出了新的命題和挑戰，同時也提出了新的思路和新的空間。中國近代文學學會會長關愛和先生在中國近代文學學會第二十一屆年會上致辭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一個有著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的現代化，是一個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大國奮發有為的現代化，是一個在西方叢林法則密布，而不得不披荊斬棘的現代化；其艱難困苦，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所未曾經歷的。東方大國必須按照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發展目標，去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現代化道路，去建立在世界叢林法則中能夠獨立生存的現代化理論，去完善國家民族利益至上、人民利益至上的現代化制度，去吸收重構世界文明成果，淬礪五千年民族精神的現代化文化。上述種種的道路選擇、理論選擇、制度選擇、文化選擇，就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的豐富內涵。我們關于中國近代文學的研究，不能脫離這樣一種宏大的歷史視野，不能脫離研究對象所蘊含的歷史邏輯，不能無視歷史深處所激蕩的敘事話語。”可以說，以中國式現代化視角觀照中國近代文學，我們不僅可以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文學在近代中國發展進程中的地位與作用，還可以更加深入闡釋文學與時代、民族、社會、報刊之間的密切關系，從而有助于進一步拓展和豐富近代文學研究的空間與路徑。

由此，我們再聚焦于近代文學研究的散文領域。任訪秋先生曾指出西方科學、民主的精神為近代散文注入了勃勃生機，“使近代散文在思想的深度和廣度上，超越了古代散文，對于我們沉睡的民族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近代散文在中國傳統文章學和西學的雙重滋養下，不僅表現出與傳統古典散文不一樣的思想世界和精神品格，還承載著思想啟蒙的文化使命，為古老中國向現代轉型發出了時代的吶喊。盡管當前近代散文研究的熱度，不及近代詩詞、戲曲小說研究，但這片研究領域的學術風景也是旖旎誘人、碩果累累。其間，桐城派研究更是光彩奪目，近些年來在學界不斷蕩起漣漪。無論是近幾屆的中國近代文學學會年會，還是以桐城派研究為名的專題研討會，近代桐城派研究的論文數量不僅比重大，而且還呈逐年增長之勢。除此之外，還有蕭曉陽《近代桐城文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版）、董叢林《曾國藩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張勝璋《林紓古文論綜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徐雷《曾國藩理學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王達敏《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桐城派》（安徽大學出版社2020 年版）、謝龍水《嚴復與翻譯》（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江小角《吳汝綸評傳》（安徽大學出版社2022 年版）、徐雁平《編織的藝術——蕭穆日記中的書籍與文學世界》（鳳凰出版社2023 年版）等力作問世。從討論議題來看，內容廣泛，不僅有文學藝術層面的討論，還有連接思想史、社會史、學術史、新文化史、書籍史等方面的探究，這些豐碩的成果，恰與桐城派在近代散文領域的地位相匹配。不過，近代桐城派畢竟是一個復雜而多元的歷史存在，對近代中國的政治、文化、教育、學術、外交等領域都產生過重大影響，現有研究還存在較大的空間。如何進一步拓展近代桐城派研究，是當前近代散文研究領域亟須面對的重大問題。筆者十余年來一直從事桐城派研究，深感研究近代桐城派，除了進行文學內部研究外，還必須高度重視外部研究，有必要深入考察桐城派與晚清民初白話文運動、新興報刊、西學等方面的關系。這些外在因素，對桐城派的發展影響巨大，甚至直接影響著此派的面相與命運。

一、桐城派與晚清民初白話文運動。談及這兩者，學界往往只注意他們之間的對立交鋒，卻忽略了他們之間藕斷絲連的關系。我們知道，“五四”前后，陳獨秀、錢玄同、胡適等倡導白話文的新文化干將，大肆批駁文言代表桐城派。由于他們的大聲吶喊與積極實踐，終使白話文和新文學大行其道，而文言不得不逐漸退居歷史的邊緣。由此，學界在考察桐城派與新文化干將之間關于文白之爭的問題時，往往過多關注桐城派維護文言的一面。實際上，早在清末白話文運動興起之際，面對這場具有語言改革和社會改革雙重屬性的運動，秉持“因時而變”品格的桐城派士人，并沒有置身事外、無動于衷，他們在堅守文言的同時，也積極投入這場以啟蒙救亡、開啟民智為主的運動，在其中發揮了先導作用。

當前，學界關于清末白話文運動，已有不少成果。這些成果初步還原了清末白話文運動的歷史面貌，其間也略涉吳汝綸等桐城派文人對“言文一致”與“國語統一”的探討。總體來看，學界對桐城派在晚清白話文運動中的作用與貢獻尚未予以深入而全面的研討。比如，談及晚清白話書寫的理論自覺意識，人們除了提及黃遵憲、梁啟超、陳榮袞等人外，往往還會涉論無錫人裘廷梁（1857—1943）。他在1898 年發表了《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提出“崇白話而廢文言”的口號，可謂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理論先聲。然而，人們較少注意裘廷梁早年的問學背景與桐城派有一定的關聯。據丁福保《可桴先生家傳》記載，裘廷梁曾有過“學為歸方惜抱諸家古文辭”的經歷，秦湘業亦稱其“所為文以為得望溪方氏之傳”。那么，裘廷梁何以從致力古文轉向推崇白話呢？其間的思想轉變值得探究，由此可以窺探晚清桐城派內部也存在著倡導白話的潛流。不僅如此，當時如林紓、房秩五、吳汝澄等桐城派作家還在詩歌、散文、小說等領域積極嘗試白話書寫，這種情況也尚未予以深入的探討。

可以說，在這場長達數十年的白話文運動中，桐城派改變了自身，也改變了中國傳統文學的格局和命運。桐城派在晚清白話文運動中的歷史功績，是不容被抹殺的，也是不能被忽視的。

二、桐城派與近代報刊。晚清以來，特別是在甲午之后，為了拯救民族危亡、開啟民智，中國人自辦報刊如雨后春筍，遍布大江南北，代表者有《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等。由此，開啟了“以報刊為中心的文學時代”，“晚清報刊所建構的文學空間，成為中國文學從古典走向現代的重要橋梁”。關于近代報刊與中國文學轉型的研究，當前已積累了不少成果。這些成果對近代報刊與桐城派發展演變的關系，涉獵有限，尚不足以闡明桐城派在這個文學空間變革時代的命運與面相。

夏曉虹教授曾指出，“報刊可以是后世研究者返回歷史現場的最佳通道”。就了解晚清桐城派的生存狀態與輿論環境來說，報刊無疑是一個極佳的通道。學界取得共識的是，近代報刊的興起對桐城派的發展確實有過重要影響。

然而，就具體的歷史細節而言，這里面仍有不少重要問題亟須厘清。比如，就創辦報刊來說，到底有多少桐城派文人參與創辦了報刊？他們如何經營和銷售？這些人創辦報刊有什么理念與特點？這些報刊在中國報刊史或文化思想史上有哪些貢獻，又對桐城派文人有哪些影響等等。這些問題的解決，不僅有助于豐富和深化晚清民初報刊研究，也有助于加深對桐城派文人生平行跡以及文化思想的認知。以桐城人吳樾主編的《直隸白話報》為例，這份報紙為綜合性半月刊，在1905 年2 月首發后，僅出版14 期，因吳樾殉難而停刊。《直隸白話報》盡管辦刊時間短，但在北方和南方均有銷售，讀者較多。然而，對于這份報紙，我們目前還有不少問題不明，比如，除了吳樾，還有哪些人參與了報紙的創辦？報紙欄目有什么特點？這份報紙對晚清社會有什么影響及貢獻？等等。

不僅如此，就桐城派文人在報刊發表作品來說，有哪些人在報刊上發表作品？發表在報刊上的作品有多少？呈現什么樣的文本特征？這些作品有哪些未收錄別集？又有哪些收錄別集刻印，刻印時是否發生變化？這些變化的背后，是否有讀者批評的參與？折射出作者什么樣的文學思想？等等。以馬其昶為例，他在《政藝通報》《國粹學報》《孔教會雜志》《夏星》《東方雜志》《小說月報》《文學雜志》《昌明孔教經世報》等報刊上都有文章發表。其中《桐城吳先生墓志銘》最早刊發于《政藝通報》，時間是在1903 年，這一年也是吳汝綸去世之年。也就是說，《桐城吳先生墓志銘》是率先在報紙上公開發表，然后才被收入刻印的《抱潤軒文集》。就兩者的文本內容來說，一些文字略有差異。這表明馬其昶在最終定稿時，對文章有所修改。這種變化，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馬其昶的作品世界。此外，馬其昶的《與黃績宣書》發表在1927 年的《實學》上，不見于馬其昶的《抱潤軒集外文稿》《抱潤軒遺集》，故這篇書信屬于佚文。因其內容涉及馬其昶對“梨洲學案”的認識，故對了解馬其昶的學術思想非常有價值。

總的來說，報刊作為一種新興媒介，一方面固然提升了桐城文章的傳播度與顯示度，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桐城派作品文本的不穩定性，呈現出多樣化、復雜化的形態，這是我們研究近代桐城派作品文本時需要警惕的。此外，非桐城派陣營的文人評價桐城派的言論，報章文體對追求雅正簡潔之風的“桐城家法”的沖擊，等等，這些問題也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與價值。

三、桐城派與西學東漸。在中國歷史上，出現過兩次西學東漸的高潮，第一次是在明清之際，第二次是在鴉片戰爭前后到民國初年。后者是前者的繼續，規模更大，范圍更廣，影響更深。對此，熊月之教授在《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一書中論述甚詳。不過，就西學東漸與桐城派的關系來說，學界對此尚未予以專門而深入的探討。實際上，這一問題不僅牽扯桐城派學術以及創作內容的重大新變，同時也關涉中國傳統學術及文學的重大轉型。近代以來，桐城派文人秉持“因時而變”的寶貴品質，沒有將眼光局限于中國傳統學術，較早開眼看世界，積極關注和接受漂洋過海而來的外國學問，體現出兼容并包的學術胸襟和經世致用的學術取向，由此，晚清桐城派的學術思想及文學創作，與往昔相比，煥然一變。姚永樸曾經感嘆：“斷未有囿于一國之學，而不思為域外之觀者。”

然而，從桐城派文人對西學的閱讀與接受來說，這里面存在著不少值得探討的空間。從閱讀史角度來看，桐城派文人閱讀西學書籍的動機何在？經常閱讀哪些西學書籍？從中得到了哪些新觀念與新思想？如何擴充桐城派的知識疆域與學術視野，引發該派的思想變遷與知識轉型？等等。以姚永概為例，他曾讀過《泰西新史攬要》《中東戰紀》《萬國史記》《西史綱目》《迦茵小傳》《論法意》等著作，這些著作從何而來？閱讀西學書籍對其思想及創作有何影響？等等，這些問題倘若能得以探討，無疑會深化姚永概思想的研究。從翻譯史層面看，除了我們熟悉的嚴復、林紓翻譯西學著作外，還有哪些桐城派作家參與了翻譯？翻譯了哪些著作？這些譯著對清末民初的思想界、文化界有何貢獻？等等。比如，吳闿生譯過《世界地理學》《西史通釋》等書，賀濤認為所譯《世界地理學》“真奇構也”“此書奧博，足配史公”。然而，學界卻未曾深入探討吳闿生的翻譯情況。從撰著層面來看，晚清一些桐城派積極撰述紹介西方歷史文化，如王樹枏撰有《彼得興俄記》《歐洲族類源流略》《歐洲列國戰事本末》《希臘學案》《希臘春秋》等書，這種情況也應予以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桐城派作家的知識結構和傳播西學的貢獻。從創作層面來看，清末民初桐城派作家的作品中開始大量出現新思想、新觀念、新名詞，這對傳統詩文創作產生了較大沖擊，這種現象，也需要進一步研究和闡釋。

需要指出的是，桐城派文人在接觸、接受西學的過程中，對中西文明的交流互鑒有深刻體認。像郭嵩燾、何如璋、姚永概、吳汝綸、吳闿生等人，或赴西洋，或渡東洋，在親身體驗異域文化、異質文明后，他們并未妄自菲薄，而是能客觀地看待中西文化之長。如吳汝綸說：“當今之時，泰西之書自不可不讀，泰西之學亦不可不研。” 姚永樸亦說：“夫中國所長，在于道德之純粹；泰西所長，在于政治之切實簡易、技藝之精巧。” 這份文化比較、文明互鑒的思想遺產，值得深入挖掘，能為我們今天觀照中西文明提供鏡鑒。

總的來看，近代桐城派研究已走到了歷史的拐點。中國近代文學學會副會長王達敏先生在“桐城派教育理念與實踐”學術研討會上致辭指出：1840 年之后，面對世界巨變，桐城派學者群體在中國走向現代化過程中，進行了艱苦探索，至今仍具啟示。可以說，在中國式現代化視角的觀照下，桐城派與白話文、報刊、西學東漸等議題更富有研究價值和時代意義，更顯研討的必要性與急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