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曉蕾:
見信好!
咱們在辛莊的活動,從“家庭教育和自我成長”的角度切入講《紅樓夢》,算是別開生面,也讓家長們很有共鳴。其實《三國演義》中這方面的內容也自不少,最有名的,就是諸葛亮對阿斗“雞娃失敗”。
說到家長雞娃失敗,無非兩條:(一)別無選擇;(二)寄望太高。至于說方法什么的,猶是余事。這一點秋水為人父母,自會深有同感。說到諸葛亮對阿斗的無從選擇與寄望過高,其實要歸結到他的老板——昭烈帝身上。
劉備晚年得子,好不容易有個阿斗,還要靠趙子龍一救于長坂坡,二救于截江。所以劉備進位漢中王,自然也就“子劉禪,立為王世子”。這和曹操有幾個兒子爭位相比,還真不好說是好事還是壞事。等到劉備即帝位,當然也就“長子劉禪為太子”,所可疑者,又“封次子劉永為魯王,三子劉理為梁王”——劉備這兩個兒子除了托孤時露了一面外,《三國演義》不曾提及,讓人好生不解:既有三個兒子,為什么要在阿斗這一棵樹上吊死?估計是劉備去世時劉禪的弟弟們年齡太小了(阿斗才十六歲,余兩子年齡不詳)。
劉備托孤,是分三步進行的。先是對諸葛亮大加禮遇,“撫其背曰:“朕自得丞相,幸成帝業;何期智識淺陋,不納丞相之言,自取其敗。悔恨成疾,死在旦夕。嗣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托。”劉備向諸葛亮承認了伐吳的錯誤,希望他能夠“以大事相托”。緊接著,劉備將遺詔給了諸葛亮,并說:“朕不讀書,粗知大略。圣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朕本待與卿等同滅曹賊,共扶漢室;不幸中道而別。煩丞相將詔付與太子禪,令勿以為常言。凡事更望丞相教之!”等閑托孤,到此為止,但劉備又加了一句“心腹之言”,道是“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這句話是哭著說出來的,也斷絕了諸葛亮另擇他主的路途,你不輔佐劉禪,就是想“自為成都之主”,難怪諸葛亮一聽就“汗流遍體,手足失措,泣拜于地”,這句遺言太嚇人了!在接下來的儀式環節,劉備也給足了諸葛亮面子:
又請孔明坐于榻上,喚魯王劉永、梁王劉理近前,分付曰:“爾等皆記朕言:朕亡之后,爾兄弟三人,皆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言罷,遂命二王同拜孔明。二王拜畢,孔明曰:“臣雖肝腦涂地,安能報知遇之恩也!”先主謂眾官曰:“朕已托孤于丞相,令嗣子以父事之。卿等俱不可怠慢,以負朕望。”
看劉備口口聲聲“父事丞相”,又對趙云說“卿可想朕故交,早晚看覷吾子,勿負朕言”,可知劉備最放心不下的是“吾子”,而且重點是留守成都未到現場的阿斗。劉備知道自己四十七歲才有的這個兒子不太爭氣,但他能夠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看到第八十五回《劉先主遺詔托孤兒諸葛亮安居平五路》時,我老忍不住會想:如果諸葛亮像司馬昭那樣,蜀漢的結局會不會好些?但是歷史很難假設,諸葛亮注定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會像司馬昭那樣路人皆知其心。
歷史決定諸葛亮一心輔佐劉阿斗,但蜀漢的外部環境在那兒擺著,雞娃的目標是要讓這位后主贏過曹魏和東吳的領導人,才有可能一統天下,興復漢室。諸葛亮明知這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點證明我們這位諸葛丞相,是一個儒家而非法家。諸葛亮未出山時,“常自比于管仲、樂毅”,這兩人都是東周時著名的賢臣,用張昭的話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國天下;樂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齊七十余城。”諸葛亮在蜀漢的處境,比起二位古人來更兇險。
諸葛亮的《出師表》錄于第九十一回。這一回就叫《祭瀘水漢相班師伐中原武侯上表》。這一年是公元227年。這一年,距離劉備去世已經四年,諸葛亮也已歷經艱險,平定了蜀漢南方的叛亂,積蓄糧草,訓練士兵,準備出師北伐,完成重興漢室的統一大業。
出征前,諸葛亮向蜀漢后主劉禪寫了一道奏章,這就是名垂千古的《出師表》。《出師表》歷代評價極高,尤其是在南宋這種處于與蜀漢境況相似的朝代,陸游《書憤》一詩說:“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文天祥《正氣歌》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都是對《出師表》的高度認同與贊揚。《三國演義》全文收錄了《出師表》,我們也可以看成這是諸葛亮表明心跡的“雞娃書”。
這篇《出師表》,目的自然是在出征前,表明態度,也安排好他離開后的局面,最重要的,是要安定人心(這里的人心既包括后主劉禪,也包括百官與百姓)。諸葛亮寫《出師表》的背后,當然是他深重的憂慮,這憂慮一是對北伐前途未卜的擔憂,二是對自己離開成都后,蜀漢后方能否穩定的擔憂,三是要回應國內對北伐最大的質疑聲音:在三國之中,蜀漢土地最小,人口最少,兵力最弱,它為什么要主動伐魏,又有沒有成功的可能?這些問題,都是需要諸葛亮在《出師表》里解決的。
《出師表》一開始是給后主進行形勢分析。“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此時距諸葛亮未出茅廬,在南陽與劉備進行著名的《隆中對》,已經過去了二十年。按照隆中對的計劃,諸葛亮幫助劉備取得荊州(湖北、湖南)和益州(四川),以此為根基以取天下。本來,這個計劃一度能實現,尤其關羽當年背靠益州,兵鋒北向,逼得曹操幾乎遷都,那幾乎是隆中對最接近實現的時刻。可惜關羽未能執行“東聯孫權,北拒曹操”的戰略,導致麥城之敗,荊州再度落入東吳之手。劉備激于情義,不聽勸阻,興兵報仇,又有彝陵之敗,蜀漢精銳為之一空,劉備自己也沒來得及回成都,在白帝城就駕崩了。這就叫“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不僅興復漢室的使命完成不到一半,已經取得的成果又喪失了一半。再加上這幾年征討南方叛亂,整個蜀漢確實稱得上“疲弊”,諸葛亮動用了不少戰爭、外交、內政手段,才維持了“天下三分”的局面,而魏國和吳國都比蜀漢強大,他們分分鐘有可能興兵吞并蜀漢,當然是“危急存亡之秋”。
說完困難,當然要說說利好的因素。“然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這一部分還是接著《隆中對》而來,當年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擁百萬之眾,北方之土,可謂盡得天時,不可與之爭鋒;孫權割據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算是占了地利。而后來者蜀漢,白手起家,所能倚仗的,只能是“人謀”,也就是人力資源,所謂“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其實是提醒后主,蜀漢國小力微,必須盡可能地挖掘人才的忠誠與能量,才有可能跟那兩國家爭一日之短長。
那要做到這一點,后主你要怎么做呢?“誠宜開張圣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開張圣聽,恢弘志士之氣,就是要廣泛聽取這些人才的意見,讓他們感受到被尊重、被需要,讓他們把蜀漢興復大業當成自己的事來辦。可是陛下你現在是怎么做的呢?妄自菲薄,引喻失義,塞住了忠諫之路!
看到這兒,就算對當時蜀漢朝廷的情況不了解,也能猜到諸葛亮擔憂痛心的是什么了。后主劉禪不是暴君,但他是一個耳軟心活、胸無大志之人。這位劉阿斗,即位之初遵照劉備遺囑,政事無論巨細,都是讓諸葛亮決斷,但這幾年諸葛丞相多數時候在外平叛,總有讓皇帝表態做決定的時候。此時的后主,才二十歲,正好與《隆中對》同年,他早年雖然跟著父母顛沛流離,但十二歲被立為太子,就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無須勞心的生活。再加上他的性格,劉禪在面對大臣百官,還有圍繞在身邊的那些宦官侍衛時,難免優柔寡斷,有失大體。諸葛亮雖然一有機會就悉心教導,但畢竟常年在外,作用有限,也不可能完全遙控后主,因此諸葛亮必須在《出師表》中跟后主講明白,怎樣才是君王正確的態度。
什么叫“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意思就是身為君王,一碗水必須端平,賞善罰惡呢?一是要公平公正公開,二是要由“有司”,就是相關部門來執行,這才是作為君王應有的法度。“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說明后主平時有偏私的毛病,一般幼年上位的君主都有這毛病,小孩子總是直觀地覺得誰對我好,我跟誰好,對身邊照管自己的人無原則地依賴與衛護,后主如果還是未成年的太子,這樣做也就算了,現在您已經正位稱孤,那就不能這么做了。
從這兩段可以看出,諸葛亮就算人不在成都,他對后主的大事小情,包括小毛病,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而諸葛亮也清楚,劉備死了,自己不在,這位二十歲的小皇帝就是蜀漢唯一的代表與象征,劉禪的一舉一動倘有不妥,會給興復漢室的事業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害。因此,諸葛亮必須在出征前把這些改正建議正式地告知后主,希望他能在自己離開期間可以維持朝廷政治的穩定。
事實上,諸葛亮的勸誡還是有一定效果的。至少,后主在諸葛亮在世時,沒有犯下損害漢室的大錯,他寵信宦官黃皓等人,是在諸葛亮去世之后。
為了增加諸葛亮伐魏的合理性,《三國演義》還安排“讒言貶司馬懿”的情節,讓諸葛亮更無顧忌:
睿依言,將司馬懿削職回鄉,命曹休總督雍;涼軍馬。曹睿駕回洛陽。卻說細作探知此事,報入川中。孔明聞之大喜曰:“吾欲伐魏久矣,奈有司馬懿總雍、涼之兵。今既中計遭貶,吾有何憂!”(第九十一回)
怪不得說,《三國演義》前半部靠武將后半部靠謀士,還真是通俗小說的慣用套路。司馬遭貶,孔明無憂矣。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愿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這兩大段文字,一般的解讀會將文眼放在“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還借劉備生前對漢桓帝、漢靈帝時嘆息痛恨,進一步勸說后主要“開張圣聽”,親近貞良死節的賢臣,才能為漢室復興奠定根基。
但是我們可以細究一下,誰是賢臣?諸葛亮推薦的這四位肯定是。那么誰是小人?是指那些宮中有可能蠱惑后主的宦官內侍嗎?恐怕不盡然。從前文看,就算后主偏私這些親近的人,最多也就是“失德”,對蜀漢朝廷形象造成一定的損害,還達不到桓帝、靈帝的程度,因為這個時候的后主,其實還沒有足夠的權力可以亂政。
要理解這段文字,我們必須從諸葛亮的處境去理解。諸葛亮治蜀以來,內憂外患從未斷絕,外患包括跟曹魏、孫吳的戰和問題,也包括南方的叛亂問題,那么內憂是什么呢?仔細想想,聯系剛才諸葛丞相再三強調的“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他所指的,是所有蜀漢的臣僚,還是有所區別?
要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先來看看蜀漢政權的政治生態。蜀國初建之時,國內主要存在四股政治勢力:(一)包括關羽、張飛、糜芳等人在內的劉備的基本班底;(二)以諸葛亮為代表的荊襄士族;(三)曾隸屬劉璋父子的東州集團;(四)以黃權、李嚴為代表的益州本地士族。荊襄集團、東州集團和劉備集團一樣,同屬外來勢力,而要想完全統治蜀漢,必須依靠益州本土人士。所以劉備建立蜀漢政權后,任東州集團的許靖為太傅、益州集團的法正為尚書令,始終十分注意幾個政治集團的平衡,設法籠絡益州士族以便在巴蜀立足。
但是劉備去世之后,主政的是諸葛亮,而諸葛亮是荊襄集團的首領,劉備在世的時候,君主可以勉力維持各方勢力的平衡,這也是傳統的帝王之術。但是諸葛亮的身份不同,他權力再大,也只是臣子的身份。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有別的集團,特別是益州士族,趁著諸葛亮領兵在外,控制了后主劉禪,減少甚至斷絕對前方的供應,甚至挑動分裂,破壞伐魏大計,諸葛亮該怎么辦?難道眼睜睜地看著蜀漢后方出現一個低配版的“挾天子以令諸侯”?難道他要被迫率大軍回師,先解決成都可能發生的內亂嗎?為了避免出現這種不堪設想的局面,諸葛亮必須在出征前獲得劉禪的同意,安排一些自己信得過的人掌控成都的政局。
那么,諸葛亮所舉四位賢臣,是個什么情況?《出師表》中所舉郭攸之、費祎、董允、向寵四人,在劉備建立蜀漢時并非顯宦,當是劉備死后為諸葛亮所栽培。查一查這四位的出身:郭攸之,南陽人;費祎,江夏人;董允,南郡枝江人;向寵,襄陽宜城人。四位賢臣,全是荊襄人士!從任何意義上,他們都是諸葛亮的嫡系勢力。雖然古代有“舉賢不避親”之說,但同時所舉數賢都是“親”,即使以諸葛亮的威望,也不得不拿出一個說法,因此他在《出師表》里特意強調:郭攸之、費祎、董允三人是“先帝簡拔以遺陛下”,而向寵“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諸葛亮處處拉扯“先帝”旗號,就是為了給自己授權柄予荊襄集團人士尋找合法性。
事實上,當時蜀漢內部就有人對諸葛亮的“任人唯親”甚為不滿。據《三國志·蜀志》裴松之注記載:劉璋舊部、曾任安漢將軍隨諸葛亮出征的李邈,在諸葛亮死后上疏后主,說諸葛亮“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三國志·蜀志》裴松之注),他經常為此擔心:“今亮殞沒,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說得好像諸葛亮才是蜀漢動亂的根源。李邈的言論當然過激,但確實反映了當時蜀國的其他政治集團對諸葛亮的做法積聚了強烈的不滿情緒。
接下來,諸葛亮強調的主要是劉備待他的恩義,三顧茅廬,“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時”。這些回憶一方面說明劉備對諸葛亮的器重,甚至改變了他茍全性命不求聞達的初衷,另一方面也交代自己并非私利超越公義之輩,早在輔佐劉備之初,諸葛亮就已經迎來了劉備集團的至暗時刻,用大白話說,再差再窮,還能比創業初期更差更窮嗎?
諸葛亮強調他最被劉備看重的品質是“謹慎”,這是在回應那些認為他不顧國力、冒然伐魏的指控。“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一筆帶過,但我們可以想象,這話里包含了多少的艱難辛苦!當然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諸葛亮強調“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告訴你們,我經過四年的準備,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源與萬全的方案,此次出征,就是要實現先帝的遺愿,讓大漢的旗幟插在洛陽舊都的城頭。
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最后一段,仍然是對北伐之后的權力與責任進行再一次明確的劃分:我本人負責討伐魏國,興復漢室,我將對此承擔全部責任(這里也埋下了街亭之敗后,諸葛亮自請降職的伏筆)。后方的政事,就交給我委派的幾位,如果管不好,就治他們的罪;而陛下您,也不能當甩手掌柜,您要聽取忠言,識重大體,先帝遺詔是什么?我們都知道是那句名言:“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說實話,經過這些年的輔佐與教導,諸葛亮非常明白,劉禪不是一位聰明睿智的中興之主,同樣是二代帝王,他比曹丕差了十幾條街。但是沒辦法,沒有別的選擇,如果諸葛亮敢取阿斗而代之,那他對自己的信念,別人對他的信念,恐怕都會崩潰。
關于最后的“臨表涕零”,后世的金圣嘆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評語。他說,自來讀《出師表》的人都感嘆諸葛亮精忠報國,其實不然,伐魏當然是精忠,但為什么要“涕零”呢?一方面,國家確實處于危急存亡之時,如果不趕快行動,等魏國恢復元氣,蜀國難逃覆亡命運;另一方面,這位后主實在不太懂事,還在醉生夢死,不思進取。金圣嘆分析:“身提重師,萬萬不可不去;心牽鈍物,又萬萬不能少寬。因而切切開導,勤勤叮嚀,一回如嚴父,一回如慈嫗。”因此,諸葛亮的“涕零”,主要不是為了“漢賊不兩立”,而是面對這位后主陛下,實在有些一籌莫展。
金圣嘆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我們看《出師表》,會感覺表達雖然簡練大氣,但有些話確實也是在翻來覆去,比如反復強調“先帝”,各人的職責與目標也說了又說,正面說完職責,又反過來強調不能完成職責的罪咎。這里當然包括自己離開成都后,對后主的極端不放心,但應該看到,蜀國當時的政治生態,并非只有諸葛亮與后主這一對矛盾,東州集團、益州士族同樣虎視眈眈,甚至諸葛亮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與東吳達成的盟約,平定南方得到穩定局面,也不見得不會有人加以破壞。清楚了這些,我們對諸葛亮為什么“夙夜憂嘆”就加深了理解。可是說,這個局面,古往今來任何一位賢臣、謀主,都難于應付,諸葛亮已經在已有條件下做到最好了,但仍然挽不回大局。
讓諸葛亮憂心不已、念念不忘的阿斗呢?他似乎被諸葛亮的慈母心養成了巨嬰,全不以來之不易的三分天下為意。諸葛亮地下有知,也只能浩嘆一聲了吧!看后主降魏后的表現,實開“陳叔寶全無心肝”之先河:
昭設宴款待,先以魏樂舞戲于前,蜀官感傷,獨后主有喜色。昭令蜀人扮蜀樂于前,蜀官盡皆墮淚,后主嬉笑自若。酒至半酣,昭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于此!雖使諸葛孔明在,亦不能輔之久全,何況姜維乎?”乃問后主曰:“頗思蜀否?”后主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須臾,后主起身更衣,郤正跟至廂下曰:“陛下如何答應不思蜀也?徜彼再問,可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蜀地,乃心西悲,無日不思。晉公必放陛下歸蜀矣。”后主牢記入席。酒將微醉,昭又問曰:“頗思蜀否?”后主如郤正之言以對,欲哭無淚,遂閉其目。昭曰:“何乃似郤正語耶?”后主開目驚視曰:“誠如尊命。”昭及左右皆笑之。昭因此深喜后主誠實,并不疑慮。后人有詩嘆曰:“追歡作樂笑顏開,不念危亡半點哀。快樂異鄉忘故國,方知后主是庸才。”
當然,這也保證了后主阿斗能壽終正寢,沒有落到李后主李煜那樣的境地。當時。劉阿斗善終,還有給東吳做榜樣的作用:“今宜厚待劉禪,以致孫休;若便送禪來京,吳人必疑,則于向化之心不勸。且權留之于蜀,須來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禪為扶風王,錫以資財,供其左右,爵其子為公侯,以顯歸命之寵:則吳人畏威懷德,望風而從矣。”(鄧艾奏章,見一百一十八回)。果然東吳城破之日,大臣勸孫皓:“陛下何不效安樂公劉禪乎?”榜樣的力量無窮。
我這封長信到此可以收束了。但看到一種說法:“成長的疼痛與遙不可及的理想”是文學的母題之一。這個說法可以用于《紅樓夢》《儒林外史》,也可用于《水滸傳》《三國演義》,其實人生的不幸也是相似的,只是內容不同耳。你們說,對嗎?
即請
撰安
楊早
2025年6月1日星期日
楊早、曉蕾:
你們小時候也一定看過本地的戲曲吧?我小時候,年節下看戲是本地一年里最重頭的項目了。講述呂布戲貂蟬的《小宴》、諸葛亮唬住司馬懿的《空城計》、陳宮對曹操先追隨又放棄的《捉放曹》,這些晉劇里的傳統戲目都是打小就看過的。那時自然是半懂不懂的,不過“白臉曹操”“紅臉關公”卻是看戲的前置“知識”——小孩子能分辨好人壞人就算是入門了。按接受美學的說法,讀者/觀眾閱讀/觀看、理解、思考的行為,便可以視作參與了創作者的行為。作為戲曲觀眾簡潔狹窄的道德觀,千千萬萬遍,加深了曹操的壞人人設。
曹操一生,無所不用其借:借天子以命諸侯;又借諸侯以攻諸侯;至于欲安軍心,則他人之頭亦可借;欲申軍令,則自己之發亦可借。借之謀愈奇,借之術愈幻,是千古第一奸雄。
登峰造極者,是清初文學批評家毛宗崗在第十七回回首總評給曹操封了個“千古第一奸雄”,簡直是為國為民,奸之大者。以此眼讀此書,自然所見皆是曹操的惡行劣跡。最令人難以接納者,也是《捉放曹》所講述的故事橋段。曹操獻刀刺殺董卓失敗,逃亡途中,被中牟縣令陳宮釋放,并追隨他返鄉興兵誅董卓。途中他們到曹操父親結義兄弟呂伯奢家投宿。呂家欲殺豬待客,被曹操誤以為呂家有殺心,他先下手連殺八口,途中遇到外出打酒的呂伯奢,也一殺了之。當陳宮質問時,他說了那句流傳后世的名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無法接受自己跟錯人,陳宮在當晚差點想殺死曹操,最后還是放棄了,自己獨自離去。(第四回)
在普通人看來,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確實是世間最大的惡,比他被罵作“漢賊”嚴重得多。這次我重讀,意識到作者對于曹操,有意安排了他數次“誤殺”自己人,來凸顯他性格里的暴虐、濫殺的一面。這也是作者的反襯法,正欲以曹操的不仁,與劉備之“仁”對比。
如果來作比,倒真有一事可以對照來讀。
劉備被呂布擊敗,棄了妻子逃出小沛,前往許都途中,到一家人投宿。主人獵戶劉安想請皇叔吃野味,一時尋不得,就殺了自己的妻子,說是狼肉。劉備飽餐了一頓,次日早上看到廚房里有一個死去的女人,胳膊上的肉被割了去。劉備才知昨夜吃的是人家的妻肉,他的反應是“不勝傷感,灑淚上馬”(第十九回)。這個故事沒有交代更多的信息,獵戶是否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吃?劉安是因為過于傾慕劉皇叔,想讓他吃頓肉,還是早已對自己的妻子不滿,借機除掉?毛宗崗做了一條批注:“玄德以妻子比衣服,此人以妻子為飲食,更奇。”他還忍不住感嘆:“婦人不幸生亂世,遂使命如草芥,哀哉!”這兩句,一指弱肉強食,也是倫理常態;一指亂世,吃人為常態。無論哪種,作為弱勢性別,女性總是最先被犧牲掉的。
以我們現代人的眼光看,曹操殺人和劉備吃人,哪個更讓人無法接受?恐怕還是后者多一些。當然,在三國世界里,甚至在聽三國故事的聽眾眼里,會不會是曹操的忘恩負義更壞?
這兩個故事都要放到背景里來看,才會有不一樣的意味。今年年初,我讀了19世紀中葉的一些文獻,對古代戰爭下人的“非人性”有一點了解。太平天國之亂持續了十多年,雙方交戰的江南地帶,簡直成了人間地獄。湘軍統帥彭玉麟也是位詩人,他寫了不少記錄戰爭的詩歌,其中有一首詩《收復寧國、丹陽、溧水、東壩一帶感賦》:“底事紅羊浩劫成,大江南北慘難名。橫尸華屋多人臘,食血荒郊盡犬精。村里斷煙凄冷灶,屋中長樹破雕甍。千家一二余生還,虎口歸來哭失聲。”他還為這首詩寫了幾句注解,年輕人都跑了,老弱餓死在溝渠,干尸堆在一起,尸骨都堆疊成山。那些以人肉為食物的野狗成群結隊,清軍必須一起行動,否則就會被攻擊。同樣在《三國演義》第三十回,戰爭屠殺和死亡也觸目驚心,官渡之戰袁紹戰敗,曹軍“所殺八萬余人,血流盈溝;溺水死者,不計其數”。
你們說,在如此殘酷的戰爭下,在一個以人為食的環境里,道義還是一個可靠的評價體系嗎?劉備的反應和之后曹操獎給劉安百兩金,都說明吃人肉在當時并不陌生,只是劉安把妻子當野味請客,算是另類的“神操作”。
有了這番“心理建設”,這次重讀,我掩下不適,將曹操殺呂放置于他的整個行為邏輯下,發覺這個故事確實在塑造曹操這個形象方面,非常有力。曹操是一個行動力超強的人,他的價值理性往往與行動同步。還記得他的出場吧?司徒王允和一幫子大臣為董卓欺主弄權而哭,只有驍騎校尉曹操大笑,說:“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卓否?”他提議以獻寶刀名義去刺殺董卓。被董卓和呂布發覺時,很快做出反應,真的獻刀,立即逃跑。所以李卓吾說他“機微旨密”,是“可與干事之人也”。他對陳宮直言“休教天下人負我”,也是一種直接表達,難怪古今的批評家都說,這其實是人人都有的心思,只不過只有曹操心口如一地表達了出來而已。
我以為整部《三國演義》里,最有藝術性的場景,也發生在曹操身上。
時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氣晴明,平風靜浪。操令:“置酒設樂于大船之上,吾今夕欲會諸將。”
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數百人,皆錦衣繡襖,荷戈執戟。文武眾官,各依次而坐。操見南屏山色如畫,東視柴桑之境,西觀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覷烏林,四顧空闊。心中歡喜,謂眾官曰:“吾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兇去害,誓愿掃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后,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第四十八回)
在赤壁大戰前夕,曹操聽了龐統的建議,將戰船用鐵環連在一起,讓不習水戰的北方士兵免受顛簸。在這個冬天的傍晚,曹操回憶了自己一生的志向,完全實現似乎觸手可及。他橫槊賦詩,豪邁風雅,完全不像個政治家。“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天地間的景物皆融入了詩的境界。顧隨評價他是“英雄中的詩人”(顧隨:《駝庵詩話》),我覺得此詩表達得最充分。下屬劉馥因認為這兩句是不吉之言,被敗了興致、醉酒的曹操用槊刺死。
劉馥的感受力很強,或者說他最傻——只有他指了出來,在熱熱鬧鬧的表象下,是清冷孤寂的場景;那份無處安放的孤寂,正是曹操心中對大半生征戰生涯的倦意,還有年紀帶來的衰頹之氣。此時,他已經沒有當年對陳宮直陳心意、當下即是的勇氣,反而借酒將窺破的部下殺死。與其說他惱怒部下的不吉之言,不如說他惱怒自己心中的這份退意。他歷數往事,志得意滿:“我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但他已經做好娶二喬,在銅雀臺度過暮年的打算。這份退意就是繞樹的烏鴉鳴叫聲。確實不吉,預示著他無可避免的失敗,但能引導讀者往曹操的內里走。
作者在此描繪了一個反復不定、暴虐的曹操。與諸葛亮“披頭跣足,左手提劍,叩牙作法”借東風時故作神叨叨的形象相比,曹操一點也不偉岸、不神秘,他像一個志得意滿、暴戾好色的希臘英雄,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原本只會刮西北風的隆冬,卻刮起了東風,火攻才有效,卻吹向了停駐在北岸的曹軍。這也是古代悲劇里才有的天命使然。許多年后,蘇軾在一個傳說是赤壁古戰場的地方,感慨地說:“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看來,《三國演義》的作者繼承了蘇軾這份在時間面前的悵惘。
如果說三分魏蜀吳是幾大創業集團,那創業元老的衰邁,往往也是集團命運的轉折點。好在曹魏該慶幸有非常出色的二代。
楊早分析了蜀漢內部的幾大派系,非常精彩;意味著諸葛亮和后主之間,也并非單一的“如父如子”關系。對劉禪的定位也很有趣——“他似乎被諸葛亮的慈母心養成了位巨嬰,全不以來之不易的三分天下為意。”扶不起的劉阿斗是真的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包辦型父母往往會培養出這樣的二代。諸葛亮是一種事無巨細的包辦,像金圣嘆說的,“切切開導,勤勤叮嚀,一回如嚴父,一回如慈嫗”。劉備則是一種貶低式的精神包辦。我老家有句歇后語:“劉備摔孩子——假仁假義。”在劉備身上,很能體現人類野心的真面目。他用人望來彌補自己的政治劣勢,為此,可以數次棄了妻子自己逃跑;把失而復得的兒子摔地上,“以結趙云之心”(毛宗崗語)。這才有后面孫夫人抱著阿斗要回江東時,趙云不顧一切去搶,并質問:“小將在當陽長坂坡百萬軍中救出,今日夫人卻欲抱將去,是何道理?”(第六十一回)在白帝城托孤于諸葛亮后,劉備再度請趙云“早晚看覷吾子”。在這種不放心狀態下成長的劉阿斗,成為一個缺乏行動力的躺平者,最是自然不過了。
曹操則對自己的兒子有很清晰的認知,在臨終前,他交代后事,說他最愛第三子曹植,但知道他“虛華少誠實,嗜酒放縱”,不是當領袖的料,其他兩個嫡子要么有勇無謀,要么身體多病,唯有長子曹丕“篤厚恭謹”,可以作為繼承人。(第七十八回)曹植是建安時期最出色的詩人,同樣是詩人的父親,欣賞他高蹈的才華,最大可能保留了他的自由度。
這方面,不得不說曹操還算腦子清楚的好父親。
與之相反的例子是袁紹,他也最愛自己的幼子。官渡之戰前,曹操欲攻劉備,劉備派出孫乾向袁紹求救,袁紹的謀士田豐帶他去見袁紹,結果發現袁紹形容憔悴,衣冠不整,因為他最愛的小兒子患了疥瘡,他根本無心政事。“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又說五個兒子里,這個孩子最特別,如果有什么不好,自己也不活了。田豐很憤怒,以杖擊地:“遭此難遇之時,乃以嬰兒之病失此機會,大事去矣,可痛惜哉!”(第二十四回)為袁紹的潰敗做出了預言。一個軟弱無力、猶疑不定的父親形象,正好反襯了曹操的利落和明智。
20世紀50年代以來,曾有一波為曹操翻案風,代表如郭沫若《替曹操翻案》。更早,魯迅批評過《三國演義》的缺點,其中之一就是描寫過實。“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都沒有;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處;而劉備,關羽等,也不能說毫無可議,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觀方面寫去,往往成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其意思就是不滿《三國演義》對曹操一邊倒的處理模式。我從前亦是持此論。這次再讀,卻在許多地方看出作者的正統大棒也無法打殺的曹操作為一個主角的光彩來。或者說一個主要人物生長出了自己的生命力。
譬如曹操對關羽謎一般的厚愛。他答應關羽三個條件,其中兩個堪稱苛刻,降漢不降曹;知道劉備去向,就去找他。曹操又是賜給他宅邸、戰袍,還為他做紗質錦囊保護美髯,又贈呂布的赤兔馬給他。關羽卻心心念念想著去追尋劉皇叔,曹操也只是感嘆“乃天下之義士也”。最后他掛印封金而去,曹操也沒有讓人追殺,反而與張遼一道送別,并說:“云長天下義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毛宗崗就說“乃愛極慕極之語”。上趕著不是買賣,這分明是帶了濾鏡看人。關羽其人,大概只有諸葛亮看得最透,你看他對關羽辦事各種不放心;關羽死后,他安慰劉備,說關羽“剛而自矜”,以致有這樣被殺的結局,聽上去完全沒有痛心疾首,反而是“終于如此”的不出預料。
再如曹操的終局,他把所藏名香分賜各妾侍,讓她們住在銅雀臺,囑咐說:“吾死之后,汝等須勤習女工,多造絲履,賣之可以得錢自給。”毛宗崗認為這是曹操的最后一場表演。
曹操平生無真,至死猶假,則分香賣履是也;臨死無真,死后猶假,則疑冢七十二是也,以生曹操欺人不奇,以死曹操欺人則奇矣;以一假曹操欺人不足奇,以無數假曹操欺人則更奇矣。
其實若以真偽評定,再沒有比劉備臨陣前對諸葛亮說的那番話更扎心了:“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第八十五回)劉備應該知曉諸葛亮的政治品格,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再上了一道保險,讓孔明先生“汗流遍體,手足失措”,保證會做一個忠臣。劉備的支持者認為這都是他為大漢的心超過了為子孫的考量,這也是妥妥的粉絲濾鏡啊!
曹操的臨終遺言,總讓我想起《紅樓夢》第三十六回里寶玉的希望,他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天真而滿是妄想。據說曹操死后,他的妾侍很快被兒子接手。他對她們未來的設想與故事的走向,成了一場時間和欲望的爭奪戰。
死前陷在噩夢里的曹操,合眼便見到關羽,又有梨樹之神拿著劍砍他,他殺死的漢室皇親們也來索命。這樣一種痛苦的孤獨和瘋狂,他的身邊人無人可以領會。在作者筆下,歸之于殺戮引來因果報應,這是非常膚淺而沒有解釋力的看法。這種不可解釋的痛苦,他全部的尖利的痛苦,只能來自心靈。一個生于戰亂年代,雄心勃勃、行動力超強的英雄,他敏感的心靈,不乏對人和人性的期待,但自己早就在普遍的殺戮中異化為一頭怪獸。
行文至此,漸漸發覺這本原先并不喜歡的書,居然也可以挖掘不少深邃之處。期待下一封信。
祝夏安!
秋水
2025年6月20日
楊早、秋水好:
在四大名著里,《三國演義》的文學性相對偏低,這個我們已達成共識。不過,這本書的魅力在于故事,在歷史敘事和民間敘事之間生長出的演義敘事,有自己的價值取舍,也應和了大眾的審美傾向和道德選擇。這種共創性像“薛定諤的貓”——觀測者以“測不準”的方式影響了被觀測者的命運。
楊早說諸葛亮雞娃阿斗失敗,后者被諸葛的慈母心養成了巨嬰。確實,劉禪被“此間樂,不思蜀”永遠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扶不起的阿斗”也成了國人教訓小輩的口頭禪,這要拜《三國演義》所賜。在陳壽的《三國志》里,對劉禪的總體態度算比較中肯客觀,認為他能守成四十余年,有順從輔佐之臣,對他的投降行為并未過分苛責:
后主諱禪,字公嗣,先主之子也……建興元年,封為太子,年十七即位,時年十七……諸葛亮以丞相錄尚書事,受遺輔政。……后主聽政,亮盡忠規諫,國以無事。亮卒,蔣琬、費祎等相繼秉政,國中雖略有小變,而能守成。……景耀六年,魏大將軍鄧艾自陰平入江油,諸軍進至涪城,后主出降,蜀遂亡。
“咸熙元年,司馬昭封后主為安樂公,賜予田宅奴婢,遷都洛陽。”根據裴松之補充的史料,可以看出,蜀漢末年雖權臣專權、國力漸衰,但劉禪也并非昏庸無能的亡國之君。不過,裴松之摘引《漢晉春秋》里劉禪“樂不思蜀”的傳聞,再經由演義作者的生花妙筆,把劉禪給蓋棺定論了。事實上,蜀漢的結局早就注定,蔣琬、費祎這些人看得很清楚,連諸葛亮這樣的神人都不能逆天改命,他們還能做什么?何況,劉禪治下除了親宦官小人,總體上還算蕭規曹隨、循規蹈矩。至于王朝末期那些常見的問題比如權臣專政、閹黨宦禍、農民造反、軍隊嘩變,蜀漢卻一個也沒有……守了蜀漢四十一年的基業,在諸葛亮死后還能撐近三十年,劉禪真的昏庸無能嗎?倒也未必。
“樂不思蜀”或許是出于求生欲故意做出,他也犯不著把蜀掛在嘴上招人懷疑。還有,能擺脫北伐的陰影躺平到老,也未必不快樂,畢竟劉禪的內心世界,無人知曉。魏國鄧艾即破城,劉禪的第五個兒子劉諶力主抵抗到底,劉禪斥之:“今大臣皆議當降,汝獨仗血氣之勇,欲令滿城流血耶?”而劉諶最后殺其三子,并割妻頭,提至昭烈廟中,伏地哭罷自殺身死。“捐身酬烈祖”固然可嘉,但拋開所謂的帝王視角,我寧愿隨著劉禪當太平犬,也不想攤上血氣方剛的帝王。生活在劉璋的益州也不錯,至少劉備等人大兵壓城,他能站出來說:“吾父子在蜀二十余年,無恩德加于百姓;攻戰三年,血肉捐于草野:皆我之罪也。我心何安?不如投降,以安百姓。”
我讀《三國演義》很難入戲,讀到精彩處也頗為疏離,概因自己總以普通人的視角睇之。火燒赤壁,書中賦詩:“烈火初張照云海,周郎曾此破曹公。”“南士無心迎魏武,東風有意便周郎。”就連蘇軾也皆為周郎、曹公感喟,卻少人在意“曹軍著槍中箭、火焚水溺者,不計其數”。我曾經問過學生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如果你能穿越到三國時代,你想成為誰?”第二個是“如果你能穿越到三國時代,你會成為誰?”扎心的是,極大概率是成為無名炮灰。幸運一點兒的,可能會充當一員出場時能留下名字的副將,拍馬出戰的瞬間被刺中咽喉斃命,“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只停留在文字里。
在歷史的煙塵里,有人被涂抹成白臉,有人則成了紅臉,劉禪成蟲,關羽卻成了神。作為一個武力值超強的三國猛將,關羽能統一華人群體的信仰和審美,成了人人敬仰的全民神,又被涂抹了多少層油彩呢?作為一個現代讀者,在歷史、演義和民間的三層敘事里尋找沖突和張力,并體會文化演進和人心跌宕的秘密,是重讀《三國演義》的意外樂趣。
外來的佛教為了中國化,很擅長運用中國本土的文化符號,故最早青睞關公,隋朝時,佛教天臺宗智者大師封關羽為“伽藍菩薩”。據說湖北江陵的玉泉寺,就是關羽顯靈幫助高僧修建而成的。在《三國演義》里,死去關羽的魂魄仍然留在世上,悠悠漂浮于空中,飛向的正是玉泉山,彼時是普凈和尚在,他曾在“千里獨行”的場景中幫助過關羽,這次又助關羽成佛:
普凈曰:“昔非今是,一切休論;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將軍為呂蒙所害,大呼‘還我頭來’,然則顏良、文丑、五關六將等眾人之頭,又將向誰索耶?”于是關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后往往于玉泉山顯圣護民,鄉人感其德,就于山頂上建廟,四時致祭。
宋代的道教還編了“關公大戰蚩尤”的故事,關羽遂成為道教的頭號戰神和護教衛士。而歷代帝王從政治的角度,也因關羽的“忠義”而屢次加封——唐高宗就把關羽放到了武廟里,不過,此時的關公還只是姜子牙的配享,排名在曹魏名將張遼后、周瑜前。到了宋代,宋徽宗崇信道教,封關羽為“義勇武安王”。轉折點是朱元璋,他廢掉武成王(姜子牙)廟祭祀,代之以關羽廟,算是官方首次承認關羽至高無上的神明地位。清乾隆皇帝更持續加碼,封其為“忠義神武靈佑關圣大帝”,可比孔子的“大成至圣文宣王”還要高半格。
在民間,關廟比孔廟還多,且孔廟只到縣一級,關廟是直接來到田間地頭。在民間信仰體系里,關公橫跨儒釋道,身兼多職,擔當了戰神、科舉神,乃至送子的功能。做生意也要拜關公,明清山西的商業特別發達,晉商自然把老鄉關羽當作自己的保護神,關羽的很多美德里,又多了一個“守信”,正好可延伸為商業道德,自然是財神了。就連警察和黑道也都要拜關公,雙方水火不容,不知關公到底要幫哪方。前幾天看到《五燈會元》里的一個小故事,有人問:“大軍設天王齋求勝,賊軍亦設天王齋求勝,未審天王赴何愿?”師曰:“天垂雨露,不揀枯榮。”這是禪宗機鋒里一個典型的矛盾律命題,強調宇宙法則無分別心,善惡業力各自成熟,不能單靠外在供奉而改變根本因果,相信皈依了佛門的關公也會有此覺悟吧!
儒家也很愿意拉攏忠勇雙全、義薄云天的關公,雖然儒家不信鬼神,“不知生焉知死”,但后代理學深諳“神道設教”的榜樣力量,既不用像佛教那樣主張因果報應,也不用學道教許諾長生,而是以“名節不朽”提供了“靈魂安頓”。關羽被尊崇為“武圣”,又愛讀《春秋》,天然是儒家代言人。朱熹曾鼓勵眾人格物致知,要像關羽那樣勇猛:“正如關羽擒顏良,只知有此人,更不知有別人,直取其頭而歸。若使既要砍此人,又要砍那人,非惟力不給,而其所得者不可得矣。”
在關公崇拜的過程中,關羽還被賦予了濃郁的人情味。清人袁枚的怪異小說《子不語》中,有一則“關羽斷獄”的故事:一個叫馬豐的人,未第前曾在一李姓家坐館,隔壁姓王的鄰居性情兇惡,常家暴自己的妻子。王妻餓得不行,偷了李家一只雞吃,被李家告訴了丈夫,丈夫大怒要殺妻子。王妻情急之下誣陷了馬豐,后者無法自證,遂提議去關帝廟占卜,結果關帝偏袒王妻,判馬豐是竊賊,王妻活,馬豐背上竊賊名被辭退:
他日,有扶乩者方登壇,自稱關神。孝廉記前事,大罵神之不靈。乩書灰盤曰:“馬孝廉,汝將來有臨民之職,亦知事有緩急重輕耶?汝竊雞,不過失館;某妻竊雞,立死刀下矣。我寧受不靈之名,以救生人之命。上帝念我能識政體,故超升三級。汝乃怨我耶?”
這個故事里的關帝為了維護弱者王妻,選擇了讓馬豐背鍋。這倒是關羽從未有過的性格亮點。
在清代,從朝廷到民間,關公崇拜遍地開花。乾嘉學派的趙翼素以嚴謹著稱,他很好奇,凡人死后被人供養,一般也就百年,時間久了漸漸會被人遺忘,關羽在三國至隋唐的幾百年間,并沒被當成神靈,直到宋代關公的地位才逐漸顯赫,至清代達到頂峰……為何就成了例外?一言以蔽之,歷史、民間和演義三重敘事體系,結合了底層人心和國家需要,經由佛、道和皇權三方合謀,共同建構了關羽這個全民神。
真實的關羽當然是另一個樣子。裴松之的注解里有一樁關羽的懸案:
《蜀記》曰:曹公與劉備圍呂布于下邳,關羽啟公,布使秦宜祿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許之。臨破,又屢啟于公。公疑其有異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此與《魏氏春秋》所說無異也。
除了《魏氏春秋》,他還引用了《魏書·明帝紀》里更詳細的材料,力證其為實。原來,曹操和關羽攻打呂布之前,關羽愛慕秦宜祿的妻子,拜托曹操,沒想到后者占為己有。好色的關羽,這跟神格高大的關公太不搭了,所以很多人選擇不信。
在陳壽的《三國志》里,關羽出生年月不詳,并州河東郡解縣(今山西省運城市)人,祖父常以《易經》《春秋》教育他,據此推斷其家族并非豪門望族,大概率是中小地主家庭。關羽跟張飛、趙云、黃忠、馬超“五虎將”的傳是合在一起的,全文不過七千字,其中有一段總評是這樣的:
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并有國士之風。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既承認關、張是“萬人之敵”,也不諱言關羽的剛愎和張飛的粗暴,評價算是冷靜、公正的。當年關羽敗走麥城,其中的關鍵原因是遭遇了三重背叛,包括戰略盟友孫權,友鄰部隊劉封、孟達,以及荊州部將傅士仁、糜芳。在《三國演義》里,作者倒也不諱言關羽的弱點,寫他被背叛源于其自身“頗自負,好凌人”(呂蒙語)——孫權要為兒子跟關羽的女兒聯姻,他來一句:“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陸遜就利用了關羽這種性格,大戰前寫信卑辭贊美關公,以驕其心,讓關羽放松了警惕。而劉封、糜芳們都不滿關羽向來對自己的倨傲和嚴戾,拒絕施以援手,關羽最終敗走麥城。劉禪賜予關羽的謚號是“壯繆”,關羽兵敗戰死,“武而不遂,死于原野”是謂壯;繆的意思是“名與實乖”,即名不符實,挺符合真實的關羽。
被情緒支配的英雄,還有《荷馬史詩》里的阿喀琉斯,他易怒、任性,在必將失敗的命運面前活得酣暢,有弱點的英雄比神更打動人心。說到這里,要夸《三國演義》的,因為在明清關羽早就被神格化了,而演義作者還能寫出這樣的關羽,實屬不易。尤其寫到關羽之死,如何前有東吳后有魏軍,如何中了埋伏被擒然后被殺身首異處。隨后又寫王甫墮城而死,周倉自刎,赤兔馬被孫權賜給馬忠數日不食草料而死……把英雄之死的悲劇氣氛層層渲染,十分動人。
演義作者不愧是講故事的高手。“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千里走單騎”“刮骨療毒”“單刀赴會”等一系列精彩橋段,突出了關羽的神勇。這種英雄成長的故事,我們在《奧德賽》《蜘蛛俠》里都看到過,金庸筆下的蕭峰身上也有關羽的影子,這不是套路,而是人心,不管在哪種文化里,英雄體現的是人心所向,是大眾審美的公約數。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對“溫酒斬華雄”評價甚高:“寫關云長斬華雄一節,真是有聲有色。”有“關外鼓聲”“鸞鈴”的聲音,有酒的溫度,這場對戰的速度與激情,盡在不寫之寫中。忍不住摘抄如下:
關公曰:“酒且酌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震,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
“過五關斬六將”也是精彩華章。歷史上關羽確實被曹操活捉,然后就降了。可能覺得這對英雄形象有損,于是從元雜劇開始,關羽降曹就被加了料,到了《三國演義》,這段情節就更曲折。比如曹操先捉了劉備的甘、糜二夫人當人質,再跟關羽談判,接下來“約三事”:第一,降漢不降曹;第二,確保兩位夫人被妥善照顧;第三,如果有劉備的消息,自己馬上離開。按毛宗崗的批語,所謂“約三事”,分別是辨君臣之分,嚴男女之別,明兄弟之義,完全是道德完人。演義敘事深諳寫人技巧,為了突出“義絕”關羽,對手曹操不僅當場答應關羽的所有要求,還讓自己的大軍后退三十里,表達對關羽的信任和尊重,頗有古君子之風。毛宗崗也忍不住于此處“彈幕”——“奸雄可愛”
《論語·泰伯篇第八》里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關羽跟劉備、張飛“同心合志”、托孤寄命、生死與共的“義絕”,簡直令管、鮑之交遜色。華容道義釋曹操,其“義”更加深入人心。在儒家的道德體系里,仁者愛人,但并非對所有人都懷有同樣的愛,而是像一個同心圓般向外逐圈發散的,程度也各有不同:比起他人,更愛同族;比起同族,更愛兄弟、父母。而“義”主要維系的是非親緣、血緣的他人(陌生人)關系,關羽舍命搭救的曹操本來是敵人,是“他人”中最遠的,可他居然還能義氣當頭,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從宋代以來,游民社會形成了一個充滿流動性和可能性的公共社會空間,關羽的“義”正是游民們渴望的平等交往的最高準則,人人都希望能遇到一個對自己講義氣的人,哪怕跟他不是同路人。直到現代社會,關帝依然能成為華人群體的信仰,也正基于此。
有怎樣的需要,就有怎樣的關羽。所謂造神拜神,照見的也無非自己。
夏安
曉蕾
2025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