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北朝至隋唐內遷北族的洛陽郡望構建與華夏認同研究”(23BZS025)的階段性成果。
“東州士\"或者“東州集團”,是蜀漢政治史研究中習用的概念,用以指稱蜀漢政權內部的特定政治勢力。“東州士\"源出《華陽國志》,本是早期史料中出現的詞匯。“東州集團\"則是在以政治集團學說解讀“東州士”之后進行的延伸。不過,“東州士\"在原始史料中的本義與現代學者界定的概念涵義已經有了很大的區別,非常有必要加以探討。
“東州士\"與現代學術意義上“東州集團\"概念的形成
在討論相關問題之前,需要先對“東州士\"特別是“東州集團\"的概念使用情況及其內涵作一梳理。“東州士\"或者“東州人\"等概念最初并未被學界普遍使用。直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諸多相關研究的經典名篇將“東州”的概念從史料中提煉出來,用以指稱當時的政治力量后才逐漸被學界廣泛采用。
以筆者所見,較早將“東州\"這一詞匯與政治集團學說聯結起來的,可能是王仲犖。他在《魏普南北朝史》一書中指出,劉焉入蜀時,跟隨者“形成一個政治性的集團”,“這一政治集團就是依靠‘東州兵'作為他們的主要武裝力量”①。必須指出的是,王先生并未將這個政治集團稱作“東州集團”,而是稱作“以劉焉為首的外來地主集團”,與“益州土著地主集團\"相對立。同時,王仲犖也將這個政治集團延續到蜀漢建立以后,改稱“隨劉焉人蜀的劉璋舊部\"或簡稱\"劉璋舊部”,并將法正、吳懿、李嚴、董和、費祎、許靖等劃入這個集團。王先生所稱\"地主集團”,其范圍和傳統的“士族”“豪族\"等概念有相當近的關聯,這也是后來的學者將“東州\"和“士族”、“豪族\"等概念聯結起來的基礎。
田余慶在《李嚴興廢與諸葛用人》等討論蜀漢政治的經典論文中開始以“東州人”作為當時一股政治勢力的指稱。他指出,劉焉入蜀時形成的松散的政治集團,包括三種勢力,一是以劉焉為首的外來勢力,包括“陸續入益州的以南陽、三輔人為主的‘東州人'及其他外來人”,此外還有兩種益州勢力,“一為原仕洛陽、后隨劉焉回籍的益州官僚,如侍中廣漢董扶、太倉令巴西趙;一為仕于益州的本籍豪強,如領有家兵的益州從事賈龍”①。他所謂\"南陽、三輔人為主的‘東州人'及其他外來人”,與王仲犖所稱的“以劉焉為首的外來地主集團\"范圍基本重合,不過沒有再強調“東州兵\"作為他們的主要武裝力量。需要說明的是,田余慶并未以“東州人”作為一股政治勢力貫徹到劉備入蜀以后,而以從屬關系與是否移民界定出“新舊客主\"之分,作為討論的基本概念。所謂“東州人\"及其他外來人士,在田余慶的討論中,與出身于蜀地的官吏一起,皆屬于“劉璋舊屬”。
張大可《三國史研究》一書在前輩學者思路的基礎上拋棄了“外來地主集團\"或者“客主\"之類的說法,直接以從屬關系和地域來源為名劃定了蜀漢政權內部的政治集團。他將蜀漢的統治集團劃分為三個系統,分別是“追隨劉備入蜀的舊部和荊州集團”、“劉璋舊部及東州集團”和“益州土著集團”;他同時利用《三國志·蜀書》立傳人物進行統計,指出《三國志·蜀書》在后妃宗室以外立專傳者共57人,劉備舊部及荊州集團 22人,劉璋舊部及東州集團13人,益州土著集團19人,其他3人②。王仲犖、田余慶僅僅提到“東州兵\"或者“東州人”,并對這群人對于劉焉、劉璋集團的作用進行了說明,而未將其直接視作政治集團。經過張大可的處理,“東州集團\"則正式成為慣用概念。張大可在對相關政治集團進行命名時,加入了“劉備舊部及荊州集團\"或者“劉璋舊部及東州集團\"這樣的限定。不過,這兩者卻是不太一樣的。所謂劉備舊部及荊州集團,其實包括兩個部分,一是劉備到荊州以前所帶的舊部,二是劉備在荊州時新加入的部下,而且兩者界限分明。但是,“劉璋舊部及東州集團\"的內部邊界則無法進行限定,這二者實際上沒有明確的區隔,而是相互包含的。
正因為如此,此后學界在進行相關界定時,“劉備舊部及荊州集團\"有時被進一步區分成兩個部分,而“劉璋舊部及東州集團\"則被簡化成“東州集團\"或者“東州地主集團”。如余鵬飛認為,“劉備、諸葛亮進入益州后,有跟隨他們入川的文臣武將所形成的荊州地主集團,同時還有益州土著地主集團和劉璋手下的東州地主集團” ③ ;朱子彥也認為,“在劉備占領益州之后,其政權內部除了起兵之初跟隨他的心腹舊部外,主要存在三個政治派別,即荊州集團、東州集團和益州土著集團”,而“東州集團以法正、李嚴為首,擁有較強的軍事力量,是劉焉、劉璋父子在益州維持統治的政治基礎和軍事保障”,并且他還將這一劃分方式延伸到蜀漢政權后期的討論中,把諸葛亮相繼培養的接班人蔣琬、費祎分別作為荊州集團與東州集團的代表人物④。持此觀點者,亦非只是朱子彥一人。對蜀漢一朝的政治結構,張承宗也作了如下總結:“堅定地依靠荊州地主集團,團結和信任東州地主集團,排斥和控制地使用益州地主集團,并且不讓益州地主進入政權的中樞機關是蜀漢統治者用人的準則。”③白楊、黃樸民在討論蜀漢政權的演變及衰亡時,將蜀漢政治勢力分為草莽勢力、荊襄勢力、益州勢力和外附勢力,益州勢力又分作兩個部分,分別是“益州地方勢力”與“劉焉、劉璋入蜀所依恃的東州勢力”⑥。
“東州士\"或者“東州集團”的概念,目前已經為學界廣泛使用。如李兆成將“外來士族”命名為“東州士”,稱\"當時益州的外來士族勢力主要是東州士”③;許蓉生認為,東州士“除一部分原籍關中、河南之外,大部分原為荊、襄人士”③;安建華則以“所有漢末先于劉備嫡系荊州集團避亂入蜀之人士及其后人\"作為“東州士”
的廣義范疇加以討論①。雖各自研究視角有所不同,但諸多學者基本上都以“東州士”與“劉璋舊部”中的外來勢力相對應,多數學者明確指出這些人都是“士族\"或者“士人”。學界主流觀點認為,這個士人集團的核心人物先后是法正和季嚴,還包括許靖、吳懿、劉巴、孟達、董和、董允、費祎、來敏、陳祇、郤正等非益州本籍的劉璋舊屬及其后代。部分學者甚至還將本非劉璋部屬的馬超、姜維等也算進這個集團。
二“東州士\"的有關史料及其確切涵義
“東州士”一詞來自《華陽國志·公孫述劉二牧志》的一段相關文字記載。為便于討論,現摘錄原文如下:
焉既到州,移治綿竹,撫納叛離,務行小惠。時南陽、三輔民數萬家避地入蜀,焉恣饒之,引為黨與,號“東州士”。遣張魯斷北道。枉誅大姓巴郡太守王咸、李權等十余人,以立威刑。設前、后、左、右部司馬,擬四軍,統兵,位皆二千石。獻帝初平二年,犍為太守任岐,與賈龍惡焉之陰圖異計也,舉兵攻焉,燒成都邑下。焉御之,東州人多為致力,遂克岐、龍。焉意盛,乃造乘與車服千余,僭擬至尊。②
任乃強指出,這段史料所見劉焉諸事,大都依據《蜀志·劉二牧傳》,唯其文字稍有出入。核諸《三國志》及裴注可知,任乃強所指出的非常準確。少量溢出文字,則來自《三國志》裴松之注引《英雄記》等處。其中涉及“東州人\"的內容,則見于《三國志·劉璋傳》注引《英雄記》:“先是,南陽、三輔人流入益州數萬家,收以為兵,名日東州兵。” ③ 劉焉于漢獻帝初平二年(191)殺任岐、賈龍事,《三國志》記載頗為簡略,僅稱“犍為太守任岐及賈龍由此反攻焉,焉擊殺岐、龍”,然裴注引《英雄記》記其始末云:“劉焉起兵,不與天下討董卓,保州自守。犍為太守任岐自稱將軍,與從事陳超舉兵擊焉,焉擊破之。董卓使司徒趙謙將兵向州,說校尉賈龍,使引兵還擊焉,焉出青羌與戰,故能破殺。岐、龍等皆蜀郡人。”④
需要稍作說明的是,裴注所引的《英雄記》當為漢末建安(196一220)年間作品。是書今存佚文若干,多數見諸裴注《三國志》。按,《隋書·經籍志》著錄有《漢末英雄記》(即《英雄記》)八卷,王粲撰③。王粲,卒于漢建安二十二年(217),其時并無“漢末\"概念,一般認為該書的“漢末”二字為后人所加⑥。又,該書今遺文多記漢末群雄事,應是漢末建安十三年(208)前作者寄寓劉表集團時完成的。因此,《英雄記》所記見聞,應是當時人記當時事,較少“倒放電影\"式的后見之明,其史料價值甚高。常璩撰《華陽國志》的年代,去“東州兵”的時代已近一個半世紀。《華陽國志》之記載,基本線索來自《三國志·劉二牧傳》,而截取《英雄記》等原始史料為補充,“東州人\"的史料應是體現得比較明顯的。
《華陽國志》所記劉焉諸事中涉及“東州\"的兩處史料,皆見于《英雄記》,且文字有少量歧異之處,值得作進一步分析。
第一處,記“東州士\"文句,與裴注引《英雄記》很相似。然而,《英雄記》所稱“先是\"屬于追溯性質,而《華陽國志》則直接將此條史料系于劉焉初到益州之時;“引為黨與”,《英雄記》作“收以為兵”;“東州士”,《英雄記》亦作“東州兵”。關于時間問題,下文再討論。此處先討論文本差異問題。“黨與”、“士”,原始史料皆作“兵”,這一點非常值得重視,其關鍵點在于“士\"的涵義。征諸當時用例,“士\"固然可指士人、士族,但經常也可與“兵\"相互替代。蜀漢戶籍制度,軍隊即入“士籍”。如劉禪出降,又遣尚書郎李虎送士民簿”,所謂“士民簿\"分為“士\"和“民\"兩個部分,其中“領戶二十八萬,男女口九十四萬\"指的是民籍,帶甲將士十萬二千\"即屬于士籍②。魏晉“士\"與“兵\"同義之例甚多。又如張昭謂張承“士不素撫,兵不練習\"③,這里的“士\"與“兵”乃互文;程昱說曹操“能戰之士,不下萬人”①,這里的“士\"即“兵”義;徐晃將兵“追奔爭利,士不暇食”②,這里的“士\"亦屬“兵”義。至于“兵士”“將士”、“士卒”、“士眾”并用之例,則可舉出更多。魏晉兵戶制又名“士家制”,軍人即“士”,更屬常識,不必多舉。其時,兵士社會地位低下,“兵”常用作貶詞。如劉巴拒絕與張飛交往,稱:“大丈夫處世,當交四海英雄,如何與兵子共語乎?”③關羽聞劉備以黃忠為后將軍,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④所謂的“兵子”“老兵\"皆屬霅詞。又,彭漾罵劉備“老革荒悖”,裴注云:“古者以革為兵,故語稱兵革,革猶兵也。漾罵備為老革,猶言老兵也。”③“士\"則少見類似貶義用例。如果將“東州士\"與“東州兵”看作略有褒貶差異的近義詞,兩則史料所指涉的涵義就非常清晰了。所謂“東州士”,即漢末南陽、三輔等地躲避董卓之亂的數萬家流民進入蜀地,被劉焉以“收以為兵\"的方式利用,成為事實上私屬于他的軍隊。這些軍人的頭領,固然有可能源出士人或成為各級官吏,但史料中“東州士”的本義,應與避難入蜀的各地士族無關。
第二處,漢獻帝初平二年殺任岐、賈龍事提到“焉御之東州人多為致力,遂克岐、龍”,《英雄記》作“焉出青羌與戰,故能破殺”,其事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劉焉所用最重要的力量究竟是東州人還是青羌,后文再詳細考察。此處需要指出,這條史料也可佐證,所謂“東州人”,在時人的印象里是戰斗力強悍的流民武裝。
除《華陽國志》以外,上引《三國志·劉璋傳》注引《英雄記》的下文也提到了“東州人\"作為流民武裝的事跡:
璋性寬柔,無威略,東州人侵暴舊民,璋不能禁,政令多闕,益州頗怨。趙違素得人心,璋委任之。楚因民怨謀叛,乃厚賂荊州請和,陰結州中大姓,與俱起兵,還擊璋。蜀郡、廣漢、犍為皆應。璋馳入成都城守,東州人畏祎,咸同心并力助璋,皆殊死戰,遂破反者,進攻于江州。將龐樂、李異反殺違軍,斬。⑥
《華陽國志》與《三國志》裴注所記載的史事,可以相互印證。據《華陽國志·公孫述劉二牧志》記載,此事發生在建安五年(200)至建安六年(201)間。劉璋倚重的東州流民勢力,終因“侵暴舊民\"而與當地大族發生矛盾,引發趙楚起兵反叛事件。劉璋正是依靠“東州人\"的戰斗力,平定了此次事件。這則史料也清楚表明,所謂“東州人”,即是劉焉、劉璋所用強悍善戰的流民武裝,為劉焉父子在蜀地立足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支撐作用。
此外,《華陽國志·蜀志》“蜀郡\"條尚有涉及“東州民”的居址名一條:“四曰涉頭津,劉璋時,召東州民居此,改曰東州頭。” ⑦ 這則史料也頗有價值,說明東州流民集團存在集中居住的情況。涉頭津是《華陽國志》所記岷江上最重要的五個渡口之四,也是扼守成都西面交通要道的關口。劉璋將“東州民\"集中安置于此,應是出于安頓這批流民以圖捍衛成都的目的,利用東州流民武裝屯駐在成都臨近的交通要道以震懾蜀地反對勢力。
三“東州士\"勢力活動的時空范疇及其興衰歷程
明了史料中“東州士\"或者“東州兵”、“東州人\"的本義以后,還需要注意史料中提到這些詞匯的時間、空間范疇以及其興衰的基本狀況,以便觀察這股勢力在當時政治格局中的作用。
從時間和地域上說,“東州人\"大規模入蜀,最有可能的時間是董卓死后關中大亂之時,地域范圍主要是與巴蜀臨近的南陽、關中。上文提到,裴注引《英雄記》提到“東州兵\"的淵源時,稱\"先是”,時間本不明確;《華陽國志》則將其系于劉焉初到益州時,亦即漢靈帝中平五年(188)前后 ① ,這個時間首先需要查證。東州人來自避地入蜀的“南陽、三輔民數萬家”,其背景應與兩地發生戰亂有關。漢獻帝初平元年(190),董卓遷都長安時,三輔之地尚較為穩定。靈帝末,太原、河東一帶為白波賊擾亂,“百姓流轉三輔”②,三輔尚是流民躲避戰亂的目的地;董卓欲遷都長安,更以“關中肥饒”為重要理由③。初平三年(192)四月,董卓死后,余部在關中大肆劫掠屠殺。史書記載:“時三輔民尚數十萬戶,(李)催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饑困,二年間相啖食略盡。”④三輔民大量人蜀,當在此事之后。南陽在關東諸侯起兵討董卓前夕為袁術所據,其時尚稱繁盛。《三國志·魏書·袁術傳》記載:“南陽戶口數百萬,而術奢淫肆欲,征斂無度,百姓苦之。”初平四年(193),袁術敗走九江,此后曹操、張濟(張繡)、劉表等勢力在南陽反復爭奪拉鋸。南陽民眾因袁術征斂和之后的戰亂而避地入蜀,應當也是在這個時期。
在明確時間背景之后,可再來檢討相關史料。《華陽國志》所記漢獻帝初平二年(191)殺任岐、賈龍事件中提到“焉御之東州人多為致力,遂克岐、龍”,而《三國志》裴注引《英雄記》作“焉出青羌與戰,故能破殺”。所謂青羌,亦稱青衣羌,是當時一支武力強勁的少數民族勢力,多見記載。《華陽國志·南中志》稱,諸葛亮平定南中,移南中勁卒、青羌萬余家于蜀,為五部,所當無前,號為飛軍”⑥。按《華陽國志》與《英雄記》記載之歧異,任乃強曾燭照明發,指出“劉焉撫用青羌,克以擊敗岐、龍”,任岐、賈龍“初恃羌叟為用。羌叟離而速亡。然蜀中士大夫仍悼惜之,常璩亦為之曲筆,頌為‘惡焉之陰圖異計’。璩徒見東州人為焉致力,而未見五斗米道徒與青羌叛離之關系耳”①。此事發生時,董卓尚存,南陽、關中尚稱繁盛,并無流民大量入蜀的條件。流民尚未大量入蜀,劉焉以東州人擊敗任岐、賈龍事也就不太合乎邏輯了。從流民入蜀的時間來看,劉焉此時所依賴的主要力量,亦能為任乃強的觀點提供一個佐證。因此,此處記載之歧異,應以漢末撰成的原始史料《英雄記》為據;而《華陽國志》的相關記載,似可以謹慎的態度對待之⑧。
今存史料中提到“東州人\"參與的事件,發生的時間最晚在建安五年(200),此后未再見諸記載。征諸史事,“東州兵\"的軍事力量,此后可能也就漸趨衰竭了。劉璋在與張魯勢力的爭奪中日趨不利,“乃以(龐)羲為巴郡太守,屯閬中御魯。羲以宜須兵衛,輒召漢昌寳民為兵”③。龐羲利用寳人為兵,力量漸強,引發劉璋疑忌,故《三國志》有“巴西太守龐羲以天下擾亂,郡宜有武衛,頗招合部曲。有饞于璋,說羲欲叛者,璋陰疑之”@的記載。可見,其時劉璋集團用以充作武力者,還包括青羌、寳人等少數民族勢力,非獨仰仗“東州人”勢力。而且,這些力量尚不足以保障蜀中安全。故,至建安十六年(211),劉璋又有借助劉備之外來軍事力量以圖對抗張魯之舉。邀劉備入蜀,劉璋集團內部反對聲音很大,相關史料保存也較多,但未見提及“東州兵”者。若“東州兵\"其時尚能堪用,當不至此。
劉焉本不止借助“東州兵”,更依賴張魯五斗米道而勃興。任乃強的提示值得重視:“劉焉入蜀,實畏賈龍逼迫,故不居成都而治綿竹,厚撫東州流民為己用。猶恐不敵,察見五斗米道徒與巨室豪門勢不相容,乃躬自崇奉其教以綏納之。焉既以撫用五斗米道徒得蜀。五斗米道亦借焉于巴漢奠基。”①早在劉焉欲自立時,即以張魯“住漢中,斷絕谷閣,殺害漢使”②。這固然能為劉焉自立提供條件,但也對北來流民人蜀形成了一定的阻礙與危害。興平元年(194),劉焉死后,“子璋代立,以魯不順,盡殺魯母家室。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③,表明五斗米道不再受劉璋勢力控制。此后,北來流民多滯留漢中,“韓遂、馬超之亂,關西民從子午谷奔之者數萬家” ④ ,為張魯所用,未及入蜀。張魯以五斗米道控制民眾,手段更為嚴密,“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③。張魯阻斷北來人蜀通道,以致流民人蜀減少,“東州兵\"得不到新鮮血液的補充,其力量漸趨衰弱而不再見諸記載,也在情理之中。
從史料記載的情況來看,東州人”入蜀并發揮作用,主要從董卓死后關中大亂開始。張魯脫離劉璋控制,阻斷流民人蜀通道,自北而南的入蜀流民大量減少,“東州兵\"力量難以得到補充。流民入蜀主要就在這短短數年間,其影響時間雖稍有滯后,至遲在劉璋邀請劉備入蜀時,東州流民力量已不敷使用。“東州士”發揮實際作用的時間,也應以此時或者稍晚為限。“東州人\"在建安五年(200)以后即不再見諸記載,反映的應是其勢力逐漸衰頹的實情。
四“東州士\"與“劉璋舊部”:地域概念嫁接帶來的虛像
從以上梳理可知,史料中“東州士\"的本義和時空范疇,實指活動于劉焉時代和劉璋統治早期的外來流民武裝,與蜀漢政治關聯不大。學術界所歸納的“東州士”或“東州集團”,卻活躍在劉備入蜀以后,乃至貫徹到蜀漢政治史的始終。顯然,兩者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差距。那么,學界所謂“東州士\"是根據何種邏輯建構起來的呢?在吸收這些認識合理性的同時,如何避免其帶來的弊害,便是值得深入分析與討論的重要問題。
綜觀現有研究,“東州士\"或者“東州兵”幾條有限史料中呈現出的若干特征,成為學界利用其他史料來驗證某人是否屬于“東州集團\"的標準。第一個標準是外來人蜀的人;第二個標準是先于劉備入蜀的人;第三個標準則是見諸史料的政治人物。其中,第三個標準應系曲解“東州士\"的概念而來,被學界用以指稱入蜀士人。上文已經指出,漢末的原始史料《英雄記》將這群人稱為“東州兵”,即劉焉征發自南陽、三輔人蜀的流民組成的軍隊,所謂“東州士\"其實也是同樣的涵義。不僅如此,這三個標準的范圍明顯比“東州兵\"的原始史料所指者更大。也即是說,“東州兵”的首領可能符合前兩個標準,但符合這些標準的人也不見得就是“東州兵”。
學界普遍舉證的部分“東州士\"代表,如法正、孟達,其經歷可能與史料中的“東州士\"最為重合。按《三國志·法正傳》記載,法正是“扶風郿人”,“建安初,天下饑荒,正與同郡孟達俱入蜀依劉璋”③。法正、孟達既是三輔地區人,又在建安初關中大亂以后入蜀,與“東州兵”人蜀的路線、時間均能吻合。此外,尚有一批跟隨劉焉父子入蜀的親舊被歸為“東州士”,如吳懿、龐羲、來敏,他們人蜀的時間與南陽、關中大亂之時不符,也都不是南陽、三輔人。需要指出的是,學界以法正等為“東州士”,也與“東州士\"的史料原意不符。法正等人,其實是人蜀的士人,而非被劉焉“收以為兵\"的流民武裝首領出身。據陳壽《三國志》及裴注,法正祖父法真,是“少明五經,兼通讖緯,學無常師,名有高才”①的名士,其父曾任司徒掾、廷尉左監,是標準的大族出身;孟達父孟他為涼州刺史③,吳懿叔父吳匡為大將軍何進官屬③,來敏父來艷為漢末司空①,均為官宦家族出身,非地位低下的流民武裝首領可比。
類似法正、孟達這類與“東州兵”入蜀軌跡符合的人,極少見諸史料記載。某些被學界歸人“東州士”的人,如李嚴、劉巴等,則與\"東州士\"的情況相差更遠。李嚴雖是南陽人,籍貫符合“南陽、三輔\"的標準,然其仕宦履歷與東州士頗不相合。《三國志·李嚴傳》載其入蜀事云:“荊州牧劉表使歷諸郡縣。曹公人荊州時,嚴宰秭歸,遂西詣蜀,劉璋以為成都令,復有能名。”①李嚴本是劉表部下,在距離益州最近的秭歸任官,因府主劉琮投降曹操,不得已而人蜀。曹操攻占荊州在建安十三年(208),劉備率軍人蜀在建安十六年(211),其間相隔不到三年。劉備和劉璋鬧翻后,劉璋以李嚴為護軍,督綿竹諸軍對抗劉備,江夏人費觀也隨行。李嚴和費觀都是荊州人,又一同率軍投降劉備。李嚴人蜀比劉備入蜀不過早了三年左右,且原來是劉表舊部,與所謂“東州士\"更無直接關聯。又如劉巴,《三國志·劉巴傳》稱其本是荊州零陵烝陽人,劉表死后,曹操南征荊州,劉巴先是投奔曹操,曹公辟為掾,使招納長沙、零陵、桂陽。會先主略有三郡,巴不得反使,遂遠適交陟,先主深以為恨”②。后來,劉巴“與交趾太守士燮計議不合,乃由牂舸道去”,人蜀后為劉璋所用;劉備因得不到劉巴而“深以為恨”,直到攻占成都,“令軍中曰:‘其有害巴者,誅及三族。及得巴,甚喜”③。事實上,為劉備所用的“劉璋舊部”,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劉表死后從荊州入蜀之人。這也與劉表死后荊州地區發生戰亂有關,他們多從長江沿線的通道入蜀,與十多年前翻越秦嶺的北來流民并無關聯。此外,入蜀時間不明的南郡枝江人董和、江夏人費祎等,均為荊州人,史料中也沒有證據能將他們與“東州士\"聯系起來。他們多數在“劉璋舊部\"這個標簽之外,實際上還可以有“劉表舊部\"的身份,甚至他們中的某些人與劉備也早有交集,與史料中所見的“東州士\"則少有關聯。
如果細究學界所舉之“東州士”成員的經歷可以發現,今存史料中很難找到完全符合“東州兵\"原始涵義的個人。這種情況,前人也并非沒有注意到。較早的研究,如王仲犖、田余慶就都未用“東州士\"來指代蜀漢政權中劉璋舊部中的外來士人。以田余慶《李嚴興廢與諸葛用人》一文為例,文中對蜀漢政權的政治力量就使用了“新舊客主\"加以區分,稱“劉璋舊屬,包括益州籍的也包括外來的益州官吏,而且外來的居多數”④;至于“東州人”,他又將其嚴格限制在劉焉父子時代,并不帶人后來的蜀漢政權。他的這種處理方式,被后來的研究者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而他較早提出的“東州人\"概念,卻被后來的學者不斷發展,所指人員的范圍也不斷擴大,直到以“東州集團\"貫徹到蜀漢政治的始終。蜀漢后期的寵臣陳祗,蜀亡后隨劉禪入洛的郤正,仍被部分學者視為“東州士\"的首領。事實上,某些被歸為“東州士\"的士人,甚至稱其為“劉璋舊部\"也頗為牽強。許靖及其兄之外孫陳祇就是如此。田余慶曾特別指出,“許靖以名高為法正薦于劉備,與劉璋本來沒有多少關系”③。至于陳祗,本就依附許靖,“少孤,長于靖家” ⑥ ,活躍時間是蜀漢后期,更與“劉璋舊部\"無涉。
部分學者使用“東州士\"或者“東州集團\"的概念時,實際指的是劉璋舊部中的外來士人及其后代,并未超出田先生“新舊客主\"的區分。因此,部分學者在稱之為“東州士”或“東州人”之外,還會加上“劉璋舊部”或“劉璋舊屬”之類的限定詞。單純以“劉璋舊部\"來指稱這些人,顯然也不確切。因為這樣就無法從地域上區分蜀地本土的士人和漢末陸續人蜀的外來士人。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魏晉南北朝政治史研究,“地域集團\"的研究方法風行,學界經常以地域為標準來劃分各種政治集團,并賦予其各種政治屬性。在劃分各類地域集團時,雖會兼顧史料的說法,但更多的是根據士人的地理來源和從屬關系進行提煉,直接貼上各種地域標簽。蜀漢政治史中幾種來源不同的人群,即蜀地本土士人和劉備從荊州帶來的力量,又恰好可以荊州、益州的地域標簽來區分。恰好《華陽國志》以“東州士\"來指稱漢末從南陽、三輔入蜀的流民勢力,“東州\"的地域名也與劉璋時代入蜀士人的地域來源接近。因此,學者對其涵義稍加重新界定,用以指稱夾在荊、益兩股勢力之間的劉璋舊部中的外來人士,便成了最為便利的處理方式。“東州士\"在更原始的史料中被稱作“東州兵\"的情況也被有意無意地忽略,而徑以其指稱史書中留下資料較多的士人。由此,“東州士\"這類帶有地域屬性的名詞,便直接嫁接到地域集團學說之上,形成與“益州集團”、“荊州集團\"等政治集團并列的“東州集團”。
這種概念嫁接的處理方式雖然便利,卻造成了史料與研究論著之間的隔閡。以地域來源與從屬關系劃分政治集團的研究方法,讓地域名稱從原始史料中剝離出來,直接削減了原始史料豐富的內涵。在地域來源與從屬關系之外的要素,比如人群活動的時空范圍以及社會階層等其他重要屬性,都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史料與今人研究中用同樣的“東州士\"之名來指稱兩個內涵和外延都不一樣、社會地位和活動時間少有交集的群體,即便對這類概念的內涵與功能加以重新界定,也很容易給后來的研究者帶來理解上的混亂。
五結論
“東州士\"或者“東州集團\"的概念,看似有某些史料作支撐,其實主要是由后世學者根據地域集團學說嫁接而得來的,與原始史料的本義已經大相徑庭。梳理“東州士”與史料中出現的其他用法,如“東州兵”“東州人”的本義,并將其與現代學術意義上的“東州集團\"區隔開來,是很有必要的。《華陽國志》所見“東州士”,與更早的原始史料《英雄記》所見“東州兵\"乃同義詞,“士\"即是“兵”,并非“士人\"之義。史料中“東州兵\"的活躍時間,不過在漢獻帝興平中到建安初短短數年,若將其延伸到蜀漢政權乃至貫徹蜀漢政治史的始終,可能會有刻舟求劍之嫌。
現代學者提煉出的“東州集團\"概念,主要是基于地域集團學說而來的。在地域集團學說的影響下,學者們主要根據地域出身和從屬關系,將蜀漢政權的官吏劃分為若干政治集團。在“益州土著集團\"與“荊州外來集團\"之間的“劉璋舊部”,既屬于外來人群,又與跟隨劉備入蜀的荊州士人有若干區別,部分士人的入蜀路線與時間恰好與史料中的“東州士\"有某種巧合,“東州士”也就順理成章地被作為這個政治集團的名稱。但是,這種便利的處理方式卻在相關概念使用過程中存在著對史料本義考量不足的嚴重問題。若將史料中的“東州士\"當作蜀漢政權中廣泛存在的人群,乃至構想成特定的政治集團,勢必會因誤讀史料而得出有違歷史真相的結論。因此,若要討論“東州士\"的來龍去脈,還需從史料本身來解讀,明確說明后出概念與史料本義之間的區別,以免鬧出削足適履、刻舟求劍的歷史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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