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于2011年首次出版,是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創作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20世紀50年代那不勒斯貧民窟中萊農和莉拉兩位女性的成長歷程,深刻探討了階級、教育與女性命運等主題。該書不僅重構了意大利底層女性敘事,更以女性的普遍性困境引發全球共鳴,成為當代女性文學的里程碑之作。從現實看,當前社會“躺平”和“內卷”交織,使青少年心理問題增加,該書討論這種女性個體之間自發產生的超越友誼并使其主體性得以建構的情感,對正確認識、理解和引導青少年健康成長具有一定的意義。
萊農和莉拉的復雜情感
一方面,萊農和莉拉的情感復雜,難以界定。在黑暗的那不勒斯城區中,對知識與自由的向往使幼年萊農和莉拉相互吸引,她們如同兩株并排栽種的樹苗,成長為盤根錯節、難舍難分的整體。另一方面,萊農和莉拉姐妹情誼的“善惡”也是復雜的,不斷在正向情感和負向情感之間振蕩反復。小學升學考試前,萊農被莉拉帶著逃學看海這件事就是這種復雜性的集中體現:“她拉著我去遠行,心里其實是希望我父母懲罰我、不讓我上中學,有沒有這種可能?或者說,她急匆匆把我帶回來,是為了避免我遭受懲罰?或者——今天的我在想——是不是她在不同時候,都想到了這兩種結果?”彼時兩人的情感羈絆剛剛拉開帷幕,就已經展現出了難以捉摸的情誼:憐愛與傷害并存,庇佑伴競爭偕行。
萊農和莉拉的啟蒙者與同盟者之情
萊農視角下,這種姐妹情誼充滿啟蒙者之情。幼年時,莉拉是萊農抓住的一個抗爭家庭凝視、拒絕被家庭同化的端口。母親瘸腿斜眼的身體缺陷和緊張的母女關系使得萊農不愿意將母親作為模仿的范本,一個近乎完美的模仿對象——莉拉出現了,她在學業上出類拔萃,在日常生活中特立獨行,與那不勒斯城區的氛圍格格不入。這個時期的萊農幾乎亦步亦趨地追隨著莉拉,靠近莉拉的強烈渴望甚至超越了她最大的恐懼,驅使她跟隨莉拉要回布娃娃。而莉拉也意識到自己無人匹敵的才能,對他人的贊嘆,或者更籠統地說,對他人的一切看法都不屑一顧。即使在大家都說“莉拉是整個學校,甚至整個城區最遭人恨的女生”的情況下,莉拉也從未如萊農所期望的那樣對她唯一的追隨者表示感謝。在這段時期,萊農把莉拉放在高于自己的地位,而莉拉也默認了這種關系。
莉拉視角下,這種姐妹情誼則充滿同盟者之情。小學畢業時,莉拉第一次有了事與愿違的體驗。她的天才遇上了強勁的對手——父權。父親用暴力打壓了她和哥哥的反抗,她最終沒能參加升學考試。相反,萊農卻得以進入中學繼續學習。之后,萊農意識到這種求學的權利是她制衡莉拉的籌碼,進而開始時不時借此強調自己之于莉拉不可或缺的價值。而莉拉的回應也逐漸由不屑一顧慢慢變得溫和起來。至此,莉拉不再理所當然地占據上位,兩人在情感中的地位趨于平衡。
童年時期,當孩子們都處于父權的話語體系中時,同齡男性的存在一度曾是或至少被誤認為是抵抗家庭凝視的一種有效途徑——幼年的萊農把自己無法像莉拉一樣抗爭歸咎于自己沒有一個像里諾那樣支持自己的哥哥。進入青春期,隨著同齡男性逐漸長大成人,父權和夫權的接力棒傳到了他們手上。萊農和莉拉周圍的男性不再單純地處于“兄長”地位起保護作用,而開始展現出控制與占有的欲望。青年男性開始擁有家庭中的統治權和話語權,而女性卻始終處在被壓迫控制的地位。此時,姐妹情誼進一步凸顯,兩人成為彼此唯一可靠的同盟。標志性事件就是莉拉通過與斯特凡諾結合來擺脫馬爾切洛,這鞏固了她與萊農的同盟關系,加深了她們之間的姐妹情誼。
萊農和莉拉姐妹情誼的核心特征——慕強
萊農和莉拉姐妹情誼的核心特征就是慕強。這是因為,女孩在家中往往難以得到與男孩一樣多的關照與認可。兒時的萊農就曾和母親相看兩厭。幼年時期女孩子們渴望“被認可”的需求在家庭中沒有得到滿足,就自然而然地把這部分情感需求轉嫁到了學校,萊農對此有著深刻的體會:“從第一天上學開始,我就覺得學校要比我家里好。每次去學校,我都很激動,我上課很專心,非常認真地聽老師的話,學到了東西。我喜歡取悅于人,尤其是老師。”
學校總體是智力(成績)導向型的社群。從萊農的角度看,老師的贊譽向成績好的學生傾斜,指引她把目光投射到天賦異稟的莉拉身上,認識到莉拉的魅力,并“用盡全力”學習來保證自己能夠在老師的標準下與莉拉為伍。從莉拉的角度看,她看似對老師的贊譽十分漠然,實則從學科競賽的屢戰屢勝中深刻認識到了自己天賦之強大。女孩子們在學校中獲得最初的認同感、成就感,進而形成了一種慕強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深深地影響著她們,成為姐妹情誼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子。
但慕強也有兩重性。從積極影響來看,慕強是萊農和莉拉姐妹情誼產生和維系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這種對強者的向往,萊農不會追隨莉拉,二人之間也不會產生如此深刻的姐妹情誼。兩個人不同的生活境遇總能為她們提供一些對方不具備的獨特閃光點,無論是莉拉還是萊農都不能完全地勝過對方,這一點巧妙地和慕強心理相結合,給二人的關系打上一個個牢固的結。從消極影響來看,慕強也會引發兩人之間的爭斗。多數人把這種爭斗歸因為姐妹間的嫉妒,但實際上,慕強的導向決定了她們情誼中主導權的歸屬,即誰處于強勢地位,誰就擁有了兩人關系的主導權。更多時候,萊農與莉拉間的攀比和明爭暗斗與其說是出于嫉妒,不如說是出于對失去這種主導權的恐懼。比如,在意識到小區中男性對莉拉的好感時,萊農萌生了找一個男朋友的想法。其實,找男朋友并不是萊農的需求,她真正的擔憂是輸給莉拉,進而失去這段關系。而這種強烈的焦慮使她想要逃避莉拉。
姐妹情誼相較于男女之愛和男性之間的情誼最不同的特征之一,就是慕強會進一步演化成一種偶像意識。女性之間的相互崇拜很容易使她們產生一種強烈的嫉妒和不自覺模仿直至超越對方的渴望。在萊農和莉拉的姐妹情誼中,兩個女性互為偶像,期待能在各個方面趕上對方的步伐,進而取長補短。
姐妹情誼促使莉拉和萊農在相互凝視中互為主客體,進而建構起自身的主體性。一位學者這樣形容莉拉和萊農之間的凝視:“在這種女性譜系中,她們觀察彼此,女性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并列的、平等的、共同上升的關系,是主體和主體之間的關系。在這種新型的認同關系中,女性不再淪為單純的客體。”萊農和莉拉的姐妹情誼使她們在二戰后那不勒斯父權統治的語境下得以與彼此建立平等的關系,并互相肯定對方的價值,進而獲得自我認同。
處于萊農的視角,作者描繪“我”在自我覺醒中的付出,筆調是相當壓抑克制的,而對莉拉對“我”產生的影響,卻毫不吝惜地渲染。姐妹情誼中狂熱的崇拜使得萊農緊緊追隨莉拉的步伐,而忽視自己的想法和訴求,甚至幾乎對莉拉的所作所為不進行思考和判斷就加以模仿。促使她努力學習、挑戰權威的并不是自我覺醒,而是莉拉的優秀和叛逆。她執著地模仿莉拉,卻只是效仿了莉拉的行為,而缺乏對莉拉行為動機的思考。因此,當萊農升入初中,莉拉從她的學習生活中猛然抽離時,她無法自主地體察到繼續學習的意義,感到非常痛苦和迷惘。
“追隨”逐漸成為一種習慣,以至于即使后來萊農自主地獲得了學業的成功并且有了一定的獨立思想,仍始終無法擺脫“自己是取代了莉拉,活成了她”的念頭,而對自身行為的主動性缺乏認識。而敏銳如莉拉,一定不難體察到這段姐妹情誼中她對萊農強大的影響力。萊農和她之間的姐妹情誼強化了她對自身的天賦和力量的認識,進而使她對于革除舊生活有一種決然的信心。年紀尚小的她無法意識到這種影響力與那不勒斯城區的積弊相比顯得太過弱小。在一次次事情不受控制地向悲劇發展時,莉拉不可避免地開始質疑自己。她承擔了不在分內的責任,用本不該屬于她的錯誤責怪自己。對此,萊農無法給予她足夠的思想指引,更無力改變現實的走向。二人聯盟的力量終難敵那不勒斯城區根深蒂固的暴行,所以縱有姐妹情誼深深羈絆,莉拉反叛的信心仍然不可避免地被一次次反叛的失敗消磨著。
作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作者描繪的姐妹情誼具有萌芽時期的性質。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我們可以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視域下進行考量,以使針對萊農和莉拉姐妹情誼的研究更加全面、充分。同時,該書描寫的那不勒斯城區具有非常鮮明的地域及時代特征,我們也可以將其與其他國家與地區不同時期相似題材的作品進行對比,研究不同社會文化背景對于姐妹情誼形成與發展的影響。
(作者單位:上海科技大學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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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