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輸毒品罪中主觀明知的階層化證據審查運用

摘 要：運輸毒品犯罪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和隱蔽性，在行為人拒不認罪的情況下，如何運用證據證明是司法實踐中的重難點。對此，檢察機關需要圍繞行為人事前、事中、事后的客觀行為，利用階層化證據審查進行綜合分析，即通過證據三性審查與客觀犯罪事實認定、經驗法則與異常行為的主觀明知判斷、反向審視合理懷疑與綜合認定，利用層層遞進的邏輯順序關系，立體構建運輸毒品罪中主觀明知的證據鏈條。

關鍵詞：毒品犯罪 間接證據 主觀明知 階層化證據審查

階層化證據審查運用并非標準定義上的稱謂，而是對證據進行綜合審查運用的方式。有學者認為階層審查思維作為一種司法邏輯方法，對于準確認定事實、正確適用法律具有重要意義。有學者認為，階層判斷體系的最大優勢是邏輯性強，必須按照特定的順序逐步展開。［1］該審查方式是，首先，需要對證據三性進行審查認定客觀犯罪事實。其次，利用經驗法則審查異常行為，判斷行為人是否明知。最后，反向審視達到排除合理懷疑標準。通過上述步驟，靈活運用證據審查來認定主觀明知。本文將以一則行為人辯解主觀不明知的運輸毒品案件，分析說明如何通過階層化證據審查運用，證明其主觀明知。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2023年11月1日晚，李某受發小張某（吸毒者）委托，攜帶4萬元現金及一部使用他人身份信息辦理的手機卡和蘋果手機，開車前往湖北武漢將其購買的毒品運輸回河南信陽。張某事先電話聯系武漢上線王某，從其處購買20克海洛因，20粒麻古，約定海洛因1900元每克，麻古100元每顆，共計4萬元，并讓李某到湖北武漢與其交易。2023年11月2日7時許，李某駕駛小型轎車從河南信陽高速收費站出發至湖北武漢王某指定的位置。李某將4萬元現金交付王某，王某給予李某一個白色iPhone無線充電器外包裝盒。接匿名舉報偵查人員在返程的多個高速路口布控。2023年11月2日12時許，偵查人員在河南信陽何家沖高速收費站將駕車返回的李某截停。經偵查人員對主駕駛位置的李某及其車輛進行檢查，在車內扶手箱白色盒子內搜出兩包塊狀固體共計20.2克，紅色片狀顆粒20粒。經鑒定，兩包塊狀固體均檢出海洛因成分，20粒紅色片狀顆粒均檢出甲基苯丙胺成分（俗稱“冰毒”）。李某到案后辯稱自己被張某欺騙幫助其購買“戒毒藥”，主觀不明知運輸的物品是毒品，認為自己無罪。

偵查機關申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引導，檢察機關利用偵查監督與協作配合辦公室，引導偵查機關對客觀方面證據進行強化，通過調取李某駕駛車輛的高速通行記錄、提取涉案手機的IMEI碼及通話記錄、補充調取交易地點周邊監控錄像等固定運輸毒品客觀行為證據。同時，針對涉案毒品外包裝、戒毒藥管理規范及李某的年齡閱歷進行證據調取，補強主觀明知證據。綜合全案分析，認為李某主觀明知盒內裝有毒品而予以運輸，應當以運輸毒品罪追究其刑事責任。張某由于涉嫌多起毒品犯罪，經報請上級司法機關研究，指定由信陽市浉河區司法機關進行處理。

檢察機關以運輸毒品罪對李某提起公訴，一審法院以運輸毒品罪判處被告人李某有期徒刑9年，并處罰金人民幣2萬元；李某提出上訴，二審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本案階層化證據審查運用分析

本案中李某提出購買“戒毒藥”的辯解看似合理但又存在異常。一方面直接證據印證不足，難以明確其是否明知毒品而予以運輸；另一方面，被告人反應強烈，聲稱被他人利用，不知曉購買及運輸的是毒品。通過客觀到主觀的證據審查方法，雖然可以證實李某客觀上存在運輸毒品的犯罪行為，但在主觀明知上無法提供有效供給。因此，本案運用階層化證據審查方法，針對主觀明知進行了較為嚴密的邏輯論證分析，并被一、二審法院采納。

（一）現有證據能證實李某具有運輸毒品的客觀行為

1.存在運輸行為。張某供述委托李某往返河南信陽、湖北武漢進行毒品交易。李某供述自己受張某請求幫助其購買“戒毒藥”。盡管李某就是否明晰交易物品為毒品存在異議，但其認可與張某之間存在“委托—購買—運輸”的行為。

2.當場起獲毒品。偵查人員截停李某一人駕駛的車輛，當場從中查獲毒品。排除他人駕駛情形，且查獲毒品種類、數量與張某供述一致，銷售金額能與李某本人供述印證。

3.證據三性齊備。在案證據均依照法定程序收集，具有合法性、真實性和關聯性，確保了證據能力和證明力，可以作為定案依據。即在案證據可以鎖定李某存在運輸毒品的客觀行為無異。

（二）利用經驗法則審查李某辯解有悖于常情常理

1.李某知悉張某曾有吸毒、戒毒情況。張某供述李某系其發小，兩人交往密切，且李某還曾于2017年送其前往湖北武漢某戒毒醫院進行戒毒。

2.購買藥品需從正規獲取渠道，李某駕車跨省從個人手中購置的行為與常理相悖。李某作為53歲的成年人，從社會閱歷來說，應當知曉藥物應從持有《藥品經營許可證》的藥店或醫院藥房購買，更何況是戒毒藥品，該行為與常理不符。

3.交易金額歧高，李某未有異議。“戒毒藥”作為具有醫療性質的藥品，特別是面對涉毒人員，不會出現如此高昂的數額。張某委托李某使用4萬元的數額購買“戒毒藥”，完全違背戒毒藥品作為公共醫療藥品的價格邏輯。經調取，常用戒毒藥鹽酸美沙酮口服溶液價格為10元1瓶。

4.往返路線選擇上存在躲避偵查行為。李某往返湖北武漢及河南信陽，上站下站并不相同。出發時從河南信陽收費站出發，回來卻提前從河南何家沖收費站下車，該站點距離市區49公里，僅節約16元，不符合正常駕駛習慣。

5.不隨身攜帶個人手機，存在隱匿真實身份的情況。李某前往湖北武漢并未攜帶自身手機，而是攜帶張某提供的使用他人身份信息辦理的電話卡和手機。對購買戒毒藥而言，無需隱藏身份“偷摸”行動，更不需要使用非個人真實身份開戶的手機卡，此行為違背常情常理。

6.查獲應激反應異常。執法記錄儀記錄李某在面對偵查人員當場從其駕駛的車輛中搜出白色盒子時，詢問該物品是否是從其車輛上搜出，其回答不知道。當偵查人員詢問其是否知曉白色盒內物品的屬性，其辯解為侯某購買的戒毒藥。若按李某辯解其購買的物品為戒毒藥，應當第一時間向偵查人員表明身份以及為誰購買戒毒藥的事實，但其逃避偵查人員的問題，甚至編造了查無此人的侯某。

上述異常行為若只出現單一情形，可認為是偶然現象，并不必然能夠判定其具備主觀明知。但該案存在六種有悖于常情常理的行為，看似偶然的行為實則是具備主觀明知的必然。

（三）反向審視排除合理懷疑后進行綜合認定

1.排除合理懷疑。本案中李某辯稱被張某欺騙進而實施了購買運輸戒毒藥的行為，但該辯解明顯與客觀實際不相符合。一是張某供述了毒品購買、運輸的整個過程，供述自然流暢，不存在刑訊逼供或非法證據的情況。二是通過經驗法則，從六種異常行為否定了李某不知系毒品而予以運輸的辯解不能成立。三是李某到案后供述存在反復，前期自述自己為侯某代買，被證實查無此人后又辯稱“侯某”為張某外號，前后辯解自相矛盾，無法采信。

2.綜合全案判斷。綜合全案所有證據，包括張某與王某的通話記錄、李某攜帶現金和專用手機前往交易并運輸的行為、現場查獲的毒品與李某的異常行為等，形成了一個法律事實和證據的閉環，能夠清晰地證明李某實施了運輸毒品的行為。在排除了李某主觀不明知的合理懷疑后，可以認定李某客觀上實施了運輸毒品的犯罪行為，主觀上具有毒品認知及犯罪故意，主客觀保持一致，可認定其構成運輸毒品罪。

本案中利用階層化證據審查方式，通過構建層層遞進的事實證據邏輯，從“客觀行為—主觀明知—綜合認定”搭建起了立體的證據體系，使得運輸毒品犯罪中的主觀明知以直觀可感的方式呈現，獲得人民法院裁判支持。

三、運輸毒品類案件運用階層化證據審查的路徑

運輸毒品犯罪中，如果行為人到案后如實穩定供述實施了運輸毒品的犯罪行為，自愿認罪認罰的，認定構成運輸毒品罪毫無疑問。但運輸毒品犯罪往往具有復雜性和隱蔽性，直接證據難以固定，且行為人一般具有較高的反偵查意識，到案后拒不供述或進行無罪辯解，如何利用在案證據形成完整證據鏈條是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運輸毒品罪的關鍵，也是該類案件認定的難點所在。鑒于運輸毒品犯罪證據種類單一，直接證據匱乏，取證難度大，翻供現象較為普遍，針對主觀明知的審查高度依賴自由心證的情況。［2］因此，可采用階層化證據審查方法，可為主觀明知認定提供具體可操作的指引。

（一）證據三性審查與客觀犯罪事實認定

認定行為人存在主觀明知的前提是客觀上存在運輸毒品犯罪的基礎事實。首先，需要證實行為人實施毒品犯罪的客觀行為證據達到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若客觀行為證據存疑，則無需進一步探究主觀明知的內容。一般而言，運輸毒品罪應當固定通信記錄、駕乘車記錄、高速公路通行記錄，毒品交易的取款和存款記錄，交易監控錄像，毒品犯罪的物證、書證，毒品外包裝指紋痕跡及生物樣本等客觀性證據。［3］同時針對上述客觀性證據的合法性、真實性、關聯性進行審查，例如：毒品的提取、扣押、稱量、取樣、送檢、鑒定是否嚴格按照《辦理毒品犯罪案件毒品提取、扣押、稱量、取樣和送檢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進行辦理；電子數據的收集、提取是否按照《關于辦理網絡犯罪案件適用刑事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進行處理；是否制作搜查筆錄、現場勘驗檢查筆錄等證實毒品查獲現場情況；是否能夠通過全程錄音錄像進行補正或作出合理解釋等。通過證據形式和實質雙重審查，確認存在客觀犯罪事實，進而為主觀明知審查構建堅實基礎。

（二）經驗法則與異常行為的主觀明知判斷

根據最高法《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40條第5項的規定，運用間接證據進行的推理符合邏輯和經驗，并同時符合前4項的要件，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這是邏輯經驗法則運用的法律依據。［4］也即是說，在運輸毒品犯罪中，要通過審查行為人的異常表現行為，結合行為人辯解的合理性進行判斷。

1.直接判定。存在《全國法院毒品案件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昆明會議紀要》）規定的八種推定明知行為，除兜底條款外，案件中符合任意一條且無法做出合理解釋的，均可直接推定其具備毒品犯罪的主觀明知。

2.綜合行為異常判定。行為人在實施運輸毒品犯罪的行為過程中，一般會出現異常行為，而異常行為的多少直接影響判定主觀明知的程度。一般而言，異常行為表現越多，判定主觀明知的概率越大，誤判的可能性越小。［5］例如：（1）運輸物品明顯異常。運輸毒品的外包裝一般以裸裝形式存在，或外包裝明顯簡陋、粗糙，無任何書面標識，或書面記載信息嚴重缺失，沒有注明成分、制造商等重要信息，且毒品性狀一般以粉狀、片劑為主，容易使人產生警覺。（2）溝通聯絡行為異常。使用蝙蝠、紙飛機等加密社交軟件進行溝通，或使用小眾、境外社交網絡軟件聯絡，頻繁變更或同時使用多個聯系方式，甚至使用他人聯系方式或社交軟件號碼進行聯系，以此逃避網絡監管；存在隨時刪除交易聊天記錄，或特意設定信息閱后即焚功能等情況。（3）運輸行為異常。在運輸過程中采取躲避站點檢查，更換不同路線，國省道與鄉間小路交替更換，甚至利用出租車、網約車或代駕從業人員實施運輸毒品的行為。（4）應激反應異常。在毒品被查獲時，行為人若不知曉為毒品，一般會及時說明運輸物品類型，委托人，起運地與目的地等詳細情況。反之，存在表現驚恐、言詞閃爍，前后表述不一等情況，則主觀明知程度較高。（5）個體情況異常。結合行為人年齡、文化程度、生活狀況、職業背景，是否有毒品違法犯罪的前科劣跡，特別是因吸食毒品或實施毒品犯罪受過處罰，以及在案密切關系人具有毒品犯罪前科或涉毒情況，對毒品犯罪的主觀認知程度相對更深。［6］

（三）反向審視合理懷疑與綜合認定

《辦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及《昆明會議紀要》等均指出，行為人的行為若符合列舉情形，但存在合理解釋，或者有證據證明行為人確實不知情或者確系被蒙騙的，則不應認定行為人“應當知道是毒品”。因此，在案中需要對行為人的辯解進行嚴謹的反向審查，逆向推導其是否存在合理的解釋和依據。如果行為人的多處辯解在邏輯上無法自洽，或者存在明顯的矛盾和不合理之處，那么可以排除其辯解的真實性。在綜合全案證據的基礎上，如果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能夠清晰地證明犯罪嫌疑人實施了毒品犯罪行為，且主觀上具有相應的犯罪故意，那么就可以認定其構成相應的毒品犯罪。

反之，若無法查明排除其辯解理由，無法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內心確信，應堅持存疑從無的原則不予認定。

需要注意的是，在運輸毒品犯罪中，階層化證據審查的具體應用方式可能會有所不同。因此，在司法實踐中，需要根據具體案情和證據情況，靈活運用階層化證據審查的邏輯和思維，以確保對毒品犯罪的從嚴打擊和司法公正之間的衡平。

四、結語

毒品犯罪的打擊與治理事關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檢察機關應牢固樹立“證據定案”理念，將證據作為刑事追訴活動的基石，在依法全面審查證據的基礎上，靈活運用證據間的關聯，構建全案證據鏈條，進而實現刑事指控體系要求。同時，在辦理毒品罪案件時還應充分發揮檢察職能，結合辦案實踐針對社會治理漏洞制發檢察建議，深度參與毒品犯罪的系統治理、依法治理，協同推動形成禁毒綜合治理新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