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藕官和賈雨村,在小說中所涉及的情節都不多。一個是戲曲演員,社會地位很低;一個是讀書人,是社會未來的棟梁;一個終日學戲唱戲,與虛假的故事打交道;一個自幼讀圣賢書,以儒家的“反身而誠”自勵。但結果是,藕官假戲真做,賈雨村欺世盜名。
藕官是為準備元妃省親而從蘇州買來的十二個女演員之一。她扮演的角色是小生。后來戲班解散,四人回家,八人留在了賈府。八人分在八個主子屋中供使喚,藕官被分到了黛玉的瀟湘館。
她們的年齡都很小,未脫孩子氣,再加上她們學戲之后更加伶俐,淘氣起來便與眾不同。最典型的是芳官。麝月提到,芳官擺弄掛鐘墜子,掛鐘就壞了。但小說并未寫寶玉及襲人等人對此事的處理。芳官的淘氣,一方面是個性使然,另一方面與怡紅院相對寬松自由的環境有關。

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這是典型的小孩子打架的招式,場面極具戲劇性,因而惹得旁人發笑。趙姨娘因為自己的沖動、淺薄,經常造成一些戲劇性的效果,但在這些頑皮甚至無賴的小孩子面前,她也沒了主意,只好亂罵。
第六十回是以“團體作戰\"的方式表現藕官等人的淘氣,第五十八回則是藕官單打獨斗。藕官為了祭奠早夭的旦角藥官,在大觀園燒紙錢,被婆子告發后,恰好遇到寶玉來解圍。寶玉說藕官燒的是黛玉的爛字紙,這雖然是一時見機編造的謊話,但仍然是以黛玉平日常常讀書寫字為前提的,
藕官的淘氣,主要見于第五十八回和第六十回。先看第六十回。趙姨娘因薔薇硝一事打了芳官兩個耳刮子,芳官“便拾頭打滾,潑哭潑鬧起來”,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四人趕來助戰:“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從側面反映了黛玉平日的行為。藕官見有寶玉解圍,明知是謊言,卻也硬著口說:“你很看真是紙錢了么?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婆子從紙灰中揀起不曾燒盡的紙,戳穿了謊言。寶玉又說是自己托藕官燒的,這樣病才好得快。藕官聽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著婆子要走”。藕官可謂得“理”不饒人,這正是她孩子氣的表現。
第五十八回還寫了芳官與她的干娘的沖突。從第五十九回看,芳官的干娘是何婆,何婆是怡紅院丫鬟春燕的媽。在第五十九回,春燕借用寶玉的“名言”來評價自己的媽和姨媽,春燕的姨媽便是告發藕官燒紙錢的婆子。寶玉的“名言”是: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晴了。
這是寶玉著名的“三段論”,女性一生的三個階段,對應珠子的不同狀態,最后一個階段甚至已經不是珠子了。春燕顯然意在以最后一個階段的“魚眼睛\"來評價自己的媽和姨媽,“他老姊妹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三個階段,實際上是女性的本性被社會改造的過程。人越來越變得唯利是圖,把人生的一切價值都放到利益的天平上來衡量。
園中主子輩如黛玉,地位較高的仆人如晴雯,地位低的、被趙姨娘視為低于三等奴才的演員如藕官,顯然都處于人生的第一階段,都是“無價之寶珠”。但仔細分析又有不同。黛玉、晴雯等人比藕官等人年齡大,接受社會約束更早,她們在社會風潮中保持了自己純潔的本性,有時也不得不向社會妥協。如果說黛玉、晴雯諸人是已經成形的、經過社會打磨的珠子的話,那么藕官等人則是尚未完全成形的,還帶著母體血色的珠子。因而寶玉的“三段論”可以擴充為“四段論”,把藕官等人作為第一段單獨列出來。藕官等人與婆子等人分別位于四段的兩極,二者是經常發生沖突的。
淘氣之外,藕官尚有深情的一面。芳官轉述了藕官的話:自己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藥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這里可以看出優秀戲曲對人的積極影響,這種影響在寶玉和黛玉那里也能見到。《西廂記》等戲曲對寶黛產生了愛情啟蒙的作用。而大多數人聽戲是為了娛樂,為了打發時間,并不會認真探究戲文,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一切都是假的,又何必當真!但藕官和藥官卻把戲臺搬到了日常生活中,把戲臺上那種溫存體貼的真情移入到人生中。夫妻關系是假的,情感卻是真的。
回目“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的“癡理”,是寶玉因藕官之事而說出的一番道理。寶玉的道理,因藕官而發,又是在藕官道理上的升華。二百余字,字字珠璣。簡而言之,即“一心誠虔”“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心誠意潔”,一言以蔽之:“只在敬不在虛名。\"寶玉的道理,是就燒紙一事而發,而移來評價藕官和藥官假戲真做一事,也很恰當。世人大多只看虛名,不重真情;藕官、藥官則把理想化的戲曲世界移入虛華喧囂的人世,在年齡與戲裝的雙重保護下守護一份純真。而一旦長大,一旦脫下戲裝,這份純真在世俗面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藕官最后躲進佛門,但她可能不知道,佛門并不是她的避難所。世俗世界的等級結構,是要照樣搬進佛門的。妙玉在家是主子,出家也是主子;惜春將來出家后,也是主子的待遇;而智能視佛門為牢坑,是因為她出家后地位并沒有改變,甚至多了一層束縛。哪怕是享有主子待遇的妙玉,不是也不得善終嗎?
甄士隱與賈雨村在小說中所占的篇幅都比較少,但二者之于敘事功能的作用是很明顯的:甄士隱帶出甄英蓮,即后來被薛蟠帶進京都又進入賈府的香菱;賈雨村帶出林黛玉,同時把小說的故事空間從揚州轉換到京都。二者還共同承擔了寫作手法上的重任:真事隱,假語存,這種虛實相映的手法是解讀《紅樓夢》不可回避的。真事隱、假語存的諧音雙關,顯然是把人名符號化了,與人物形象毫不相干。而就人物形象而言,賈雨村比甄士隱更飽滿,也更復雜。
賈雨村是以寄居葫蘆廟的落魄儒生的身份出場的,“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甄士隱常常邀他到書齋長談。甄士隱淡泊功名,每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作者贊為“神仙一流人品”。甄士隱與賈雨村最初的交往,是出于對賈雨村境況的同情和學問的認可。賈雨村學問不錯,似乎人品也頗可稱道,這才能與甄士隱“神仙一流人品\"相配。賈雨村又長得儀表堂堂。甄家丫鬟嬌杏眼中的賈雨村是這樣的: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并評曰“雄壯”“非久困之人”。
儀表堂堂、學識豐、人品不俗,這些正是儒家推崇的文質兼美的君子形象。但大多讀者記住的,是他的虛偽、鉆營、貪酷與忘恩負義。在甄士隱、賈政這些看重學問人品的人面前,以及在下屬同時也是舊相識的門子面前,他是成功的偽君子,用還算不錯的真學問及沽名釣譽的忠君報國的面具來掩飾自己。且看第四回中他對門子說的話:
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彈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
說得何其堂皇正大。但這些話都要從反面來理解。不管是他所謂皇帝起復委用的重生再造之隆恩,還是當年古道熱腸的甄士隱慷慨周濟之恩,他都徹底辜負了。他能辜負甄士隱,后來出賣賈府便不足為奇。
出賣與迎合,是古代官吏常用的伎倆,賈雨村在這兩方面都做得游刃有余。他迎合賈政,靠的是學問、人品;他迎合賈赦,靠的是酷吏們傳承不絕的羅織、誣陷。第四十回中,平兒講述了石呆子一事:賈赦命賈璉搜求名扇,石呆子有二十把名扇卻死活不賣。他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賈璉沒辦法,賈雨村則“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
對于賈雨村的做法,賈赦頗為贊賞,賈赦對名扇“古人寫畫真跡\"藝術上的推崇與獲取名扇背后血腥手段的贊賞,表現了他靈魂扭曲的一面。墨跡掩飾著血跡,正如風雅掩飾著殘酷。賈璉則不以為然,他認為“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賈璉的話,有為自己不能完成父命而辯解訴冤的成分在,但仍然表現了他身上尚未泯滅的一點正氣。為人平和、辦事公平的平兒,大罵“賈雨村什么風村,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可見其氣憤至極。
后來,賈雨村因貪索之罪被解到三法司審問,又因大赦而褫籍為民,算是保全了性命。其實,對于自己的命運,賈雨村是有所覺察的。
第二回,被革職的賈雨村在揚州郊外的智通寺見到一副舊破對聯: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賈雨村評曰:文雖淺近,其意則深。通俗淺顯的語言蘊含深刻豐富的道理,這是文字表達所能達到的很高的境界。文字本身的言與意存在反差,而對聯的高妙又與智通寺“門巷傾頹,墻垣朽敗”的環境形成反差。再擴大一層,對聯與“山環水旋,茂林深竹\"的清幽雅靜卻是相映成趣的。賈雨村有文字鑒賞力,也有見識(他的“正邪兩賦論”便不同凡響),但仍然沉陷于個人狹小的格局之中。他“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名山大剎的宏偉華麗,智通寺的破舊頹圮,都只是表象,表象掩蓋之下的真實是需要廣泛的閱歷和真誠的心靈來細細品味的。而把視線越過虛華的官場,去審視那更加豐富也更加珍貴的人生風景,是需要一顆悲憫之心的。他最終保全了性命,卻失去了人生中一切值得珍惜的事物。回頭無路,只剩下一片荒蕪。
(作者單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成都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