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565.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5)13-0113-04
Liberalism Versus Conservatism: The Cholera Pathology Controversy in Paris, 1832
Li Jiahui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0)
Abstract:In1832,thecholerathatsweptEuropebrokeoutinFrance,causingtensofthousandsof infectionsanddeathsandtriggeringsocialunrestandpanic.At thattim,therewasadebateintheFrench medicalcommunityabout henature,symptoms,andmodeof transmisionofolerathemostprominentofichasthedisputebetwnifectionteoryandontagiosm.Infectioistsatrutedthe diseasetodamp,dirtylivingconditiosanddnedolera’sontagiousness,whilecontagioistselieveditspreadthoughuacotact orcontactwithbectssocatedwitholerapatients.Intfirstalffte9thenturyranceasintransitioalprodtere FrenchRevolutioInfuencdbyeintensepoliticalsrugglesduringthFrenchRevolutiontedierenesintepatologicaplationsoftheifectiotydtoaiotoyathdicallvellsoteddteiialspctupporesoffti theorytendedtofocusontelowerstrataofscietyandwererepresentativesofliberalism,hilesupportersofthecontagionthoyrepe sentedconservativeideas.TecotrovesyoverthepthologyofchoerareflectedtestruggleeteenrepublicanandLegitists,libral and conservative trendsat the beginning of the July Monarchy.
Keywords:cholera;Paris;the July Monarchy;liberalism;Legitimists
霍亂是一種急性腹瀉感染,由攝入受到霍亂弧菌污染的食物或水引起。十九世紀上半葉,霍亂隨著殖民、戰爭、貿易等途徑從印度地區傳至歐洲,成為席卷歐洲的流行病。由于十九世紀初霍亂病因不明且高發于貧困社區,遂成為具有社會意義的現代疾病。
自1817年霍亂在印度恒河流域暴發之后,法國醫學界、政界即對霍亂進行了報告并采取隔離、救濟、清潔等一系列措施,以預防它在法國的傳播。1832年3月26日,席卷歐洲的霍亂在法國暴發。根據公共援助總局(L'Administration Généralede1'Assistance)官方報告,1832年在法國暴發的霍亂共造成18402人死亡。關于霍亂病理的討論在醫學界掀起了一場變革,同時防治霍亂的措施引發了社會各界的爭論,社會各群體對霍亂的不同態度反映了七月王朝初期復雜的政治沖突與階層矛盾。
在眾多醫生的報告中,對霍亂病理最大的分歧在于感染論與傳染論,即霍亂的成因是潮濕、骯臟的環境,還是與患有霍亂的病人接觸。持感染論觀點的著名醫生主要有法國國家醫學科學院(AcademieNationaledeMedecine)創始者之一的達布爾(Frangois-Jo-sephDouble)及其醫學團體。持傳染論觀點的醫生多為駐外醫生或居住于外省,他們距法國大革命的中心巴黎較遠,受革命思潮影響較小,表現出保守主義傾向,代表醫生為讓德龍(EspritGendron)與德爾佩什(M.DelpechdeFrayssinet)。感染論和傳染論的對立反映了法國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對抗,學界通常認為感染論的支持者代表自由主義的力量,而傳染論的支持者代表復辟王朝的保守主義。
作為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主流醫學理論,感染論擁有廣泛的支持者,持感染論的醫生是中層資產階級的代表,正統派反革命者選擇支持感染論以消除共和革命。簡而言之,在各政治派別相互斗爭、妥協的七月王朝初期,自由與保守的政見之爭體現在對霍亂病理的意見之中。
一、感染論中的自由主義
感染論來源于古典時期的體液學說,古希臘伯利克里時代的西方醫學奠基人希波克拉底描繪了亞洲霍亂的場景,由于病人嘔吐膽汁,所以霍亂被命名為“膽汁”(Cholera)。霍亂的病因被希波克拉底歸于環境和情緒的影響,其學說影響了法國醫學界對霍亂病理的界定。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法國醫學界重新提起希波克拉底的觀念,即一個民族的存在取決于氣候和政府。溫暖潮濕的空氣與落后的管理導致瘴氣彌漫,民眾沒有足夠的體力來對抗瘴氣,從而導致了流行病的暴發。
霍亂的病因得到了希波克拉底式的解釋,大氣條件、地形和公共衛生都成為引發霍亂的因素,感染論派認為底層民眾惡劣的居住環境導致霍亂的感染率居高不下。支持感染論的醫學委員會通過調查霍亂患病職業群體得出報告,底層勞動者的死亡率明顯高于有產者:死亡率最高的是木炭販、拾荒者、看門人、磨刀工、挖溝工、泥瓦匠和床墊制造商。上述18402人死者中2776人是兒童或身份不明的人,10703人是工匠或雇工,剩下的4923人是專業人士、商人和軍人。財富降低了死亡率,而貧窮增加了死亡率[1]
感染論主要考量患病者的生活條件與狀態,包括房屋地理分布、職業、飲食習慣。根據達布爾提交給官方的報告,“寒冷潮濕的空氣、氣溫突然的轉變、居住地低而潮濕、住房的狹小、過高的居住密度、過度的工作、疲勞以及過度的精神緊張、悲傷的感情、對這一流行病過度關注而產生的恐懼,簡而言之,所有使人衰弱的感情、不充足的衣物、過量的烈性飲料這些都是促成疾病發展的原因”[1]。這些因素將霍亂病理的解釋引向社會歷史層面,革命、霍亂的恐慌與工人的貧困在七月王朝建立與工業革命開展時期成為一種社會問題。
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法國尚未實現隨鐵路一同飛速發展的工業化,而工業化進步已為社會帶來了巨大的貧富差距與階級對立。“在霍亂期間,社會革命的呼聲也開始出現,普通民眾不僅對自己被剝奪政治權利感到憤怒,而且要求消除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平等。”[2]感染論恰是傾向于關注社會下層、實施社會救濟的理論,這在當時成為自由主義的代表。
就歷史而言,法國自1789年以來經歷的一系列革命與反革命,加劇了人民的懷疑與恐懼。革命與騷亂少有停歇,七月敕令與光榮三日的影響猶在。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的思想持續影響著法國社會。路易一菲利普上臺后,對于未在七月革命中獲利的共和派而言,革命仍未結束。霍亂時期,1832年6月5日至6日拉馬爾克將軍的葬禮引發了一場動亂,長期的政治沖突使民眾處于恐慌狀態。根據感染論醫生的觀點,拉馬爾克將軍葬禮上的暴亂發生后不久,霍亂患者的數量就增加了。感染派認為霍亂死亡率的上升是由6月的動亂造成的,動亂引發的暴力情緒導致了霍亂的傳播。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強烈的情緒是霍亂的誘因。將暴亂、革命這一因素納入引發霍亂的原因,為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根據自身立場塑造“革命”這一社會行為提供了新的解釋空間。
支持感染派的醫生群體借此動亂認為七月王朝應盡快改善民眾生活條件,保障公民權利以安撫民眾減少底層騷亂,防止霍亂傳播。持傳染派觀點的保守主義者則認為革命聚集的人群導致霍亂的大規模傳播,他們主張穩定七月王朝現有社會秩序,鎮壓革命,進而消弭共和主義運動。
二、傳染論中的保守主義
傳染論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并非為當時的醫學主流觀點,在居于法國巴黎的學院派醫生眼中,這一觀點普遍是過時的、落后的,盡管這一理論更接近于現代醫學。傳染論派關于霍亂的醫學理論因其派別的政治立場被認為是反革命的,支持傳染論醫生的報告多涉及邊境駐軍的病例,通過個案觀察與治療,持傳染論的醫生認為霍亂在巴黎暴發之前就在法國邊境暴發了,這種疾病是舶來的且具有傳染性,可以通過隔離、衛生、身體和道德手段來避免。
與病人直接接觸的醫生、護士的死亡率是支持傳染論的重要證據。據蘇瓦耶(Soyez)的觀察,在潘普洛納所有的軍事衛生官員都感染了霍亂,醫院的護士也換了幾次。在加來和阿拉斯,一場肆虐的瘟疫出現了,醫院的首席外科醫生死于這種流行病,而地方政府沒有及時采取隔離措施。醫生群體的死亡被傳染論派用于表達對七月王朝政府衛生措施的不滿:為滿足自由主義經濟與政治需求,未及時進行隔離。
關于霍亂的傳播途徑,當時已有醫生提出霍亂是由水傳播的假設。醫生杜索(Dussaux)在其報告中提出河流是霍亂傳播的途徑,這一觀點已接近現代醫學對霍亂的定義。科赫醫生(Koch)認為霍亂是通過公用物質傳播的,例如空氣、水、土壤、食品。1834年,讓德龍將社會因素納入對霍亂病理的分析,他指出,“有一個與社會相關的因素:霍亂多是由窮人引起的。當這種疾病出現在富人身上時,往往是通過家仆這一社會階層傳播的”[3]。讓德龍這一研究提供了一種現代醫學式的傳染鏈模式,推動了流行病學的進步,而這一理論同樣將階層與政治因素納人考慮。根據讓德龍的觀點,隔離細菌攜帶者可以打破傳染病的傳播鏈。由此,持傳染論觀點的醫生認為預防和隔離措施的不足導致了霍亂的高死亡率。他們建議政府必須加強管制與隔離措施以切斷霍亂的傳播,同時確保有高水平的醫療、維持秩序的警察和先進的公共衛生設施。政府必須及時對患者進行救治,因為每個家庭都可能成為傳染源。
對底層民眾的隔離措施顯示傳染論派的保守主義傾向,支持傳染論的德爾佩什對自由主義革命持反對態度,同時對七月王朝政府表達了不滿:“無論是在霍亂傳播的路上,還是在巴黎的門口,毀滅性的瘟疫都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并繼續入侵。革命總是伴隨著動蕩,戰爭、饑荒和瘟疫總是隨之而來”[4]。對持有傳染論觀點的保守派而言,設置衛生封鎖線與消除革命具有政治和醫學的雙重意義。
追尋法國設置衛生封鎖線的歷史,在麻風病盛行的年代,對麻風病人隔離實施的條例形成了十七、十八世紀瘟疫期間檢疫條例的基礎。當時自由派資產階級普遍認為在十九世紀上半葉,支持傳染論的保守派想把同樣的規則應用到黃熱病和霍亂防治上。在法國的工業文明時期,設置衛生封鎖線既是預防措施,也是限制措施、控制和監視人口的程序,造成了國內民眾的恐懼和混亂。驅逐麻風病人和隔離瘟疫受害者的舊觀念與建立一個人人自由平等的社會理想是不相容的。
由此,傳染論被自由派攻擊為是反革命的,自由資產階級認為設置衛生封鎖線是十年前復辟王朝借用傳染病作為干預政治的理由。當時西班牙正處于革命中,法國政府以衛生封鎖為由集結軍隊阻止自由主義革命的蔓延。
三、政治經濟化的醫學
事實上,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體液學家與生理醫學的支持者最終達成了一致,即霍亂是一種作用于消化系統的特殊疾病。但關于感染與傳染的問題,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仍是主要的矛盾。在十九世紀上半葉,傳染理論在發展中經歷了最嚴重的蕭條,而“反傳染主義”在法國醫學界獲得了極大的聲望。
大革命的傳統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依然得到保留。政治決裂感與危機意識長久地影響著法國各社會群體。大革命前后的數年間,出現了對醫生群體的歷史性反思。資產階級自由派認為醫生的首要任務具有政治性,人必須先獲得解放,生活在良好的環境中,才能得到全面徹底的治療。由此,醫生群體認為應盡可能使新思想與新文化占領一切公共領域,由此各派醫生都表現出較強的政治傾向。
就科學理論而言,德爾佩什在其回憶錄中提及關于流行病和傳染病的兩種觀點不應相互分離,但是感染論與傳染論的病理解釋在醫學層面的分歧涉及各派別的政治取向。經濟、倫理和政治因素都影響著醫生對霍亂病理的解釋,隔離和封鎖、建立衛生設施被認為是保護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措施。通過反對隔離和封鎖,體現了政治自由主義的利益及其相關價值。在當時大多數醫生是自由派和資產階級,由此反傳染論在醫學界占有主導地位。傾向于傳染論觀點的德爾佩什在其回憶錄中指出反傳染論在當時是一個政治問題,而非醫學問題。醫學問題被用作政治甚至派系的工具,成為政治派別的爭議,而不再是學術討論,
有關霍亂防治的衛生措施爭論包含著自由派資產階級的經濟訴求。根據感染論的觀點,邊境檢疫站未能阻止霍亂傳播,表明霍亂通過人或物直接傳播理論的失敗。同時,感染論派對傳染論派進行了經濟上的指責:“傳染論符合保守主義者的利益,而他們未能理解經濟增長時代的需要。國內工業的增長受到原材料短缺的阻礙,由此貿易自由化對新興工業至關重要,旅行自由對商業收入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5]。工業家和銀行家對政府有很大的影響,他們中很大一部分是支持貨物和資本自由流通的圣西門派。如自由主義理論家波爾多市市長、貿易自由協會的創始人謝瓦利埃(MichelChevalier)和巴師夏(ClaudeFredericBastiat),他們反對阻礙商業增長的封鎖,同時代表資產階級的政府自身利益受到威脅。
醫生關于病理的爭論是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而和解的,解剖學與細菌學將醫學與經濟、倫理和政治因素分離,證明了其傳染論實際推論的正確性,檢疫和衛生警戒線措施不再是反動政治力量的工具。而在七月王朝初期,其政治分歧卻難以消解,由于工業革命造成的貧困與階層矛盾、法國歷史上激烈的政治派別斗爭,其科學事件的敘述受到經濟和社會利益關系的強烈制約。
四、結語
公共衛生和疾病預防問題與資產、公共秩序和貧困者的生產問題有著重要的聯系。法國醫學界關于十九世紀霍亂的病理的爭論反映了法國當時的醫學發展水平與七月王朝的政治文化環境。被革命推上王位的路易-菲利普享有自由主義的名聲,高層政治對流行病的性質和擬議修訂公共衛生法的辯論影響甚微,七月王朝在共和與正統、自由與保守兩種趨勢之間維持著艱難平衡。保守一正統派因其波旁王朝旁支的身份而接受路易-菲利普政府,其強調秩序并主張依據財富的多少而劃定政治責任,其綱領是反對自由主義的。運動一共和派認為七月王朝的建立是民主化的起點,他們期待著改革甚至保持著更加激進化的革命熱情。
法國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醫生群體對霍亂疾病的起源和傳播方式的不同解釋,贊成感染或傳染的觀點都是受醫生的個體經驗與政治環境制約的。七月王朝初期自由與保守、運動與抗拒的政治之爭在不同派別醫生關于病理的解釋中得以體現。在法國大革命后動蕩的幾十年里,關于霍亂防治引發的爭論和沖突體現了各派別思想都試圖填補法國的精神信仰空間。同時霍亂也反映了七月王朝時期的貧富差距與無法消解的階層矛盾,1847年偏向社會主義的激進運動派向拒絕改革的保守派示威,處于權力真空狀態的路易-菲利普政府在動蕩中最終走向滅亡。
參考文獻:
[1] VILLERME,LOUIS RENE.Note sur les Ravages du Choléra Morbus Dans Lesmaisons[J].Annales d’hygiene publique et demédecinelegale,1834(XI) :385-409.
[2]樂啟良.霍亂、面包與謠言:論1832年巴黎的拾荒者騷亂 [J].社會科學戰線,2020(3):98-108,282.
[3]Académie royale de Medecine.Rapport et Instruction Pratique surleCholéra-Morbus[R].Paris:Impr.Royale,1832:16.
[4]DELPECH De FRAYSSINET.Mémoire Sur Le Choléra-Morbus, PourServir A L'histoire De Cette Maladie Sur Le Territoire Frangais[M].Lyon:Théodore Pitrat,Imprimeur-Libraire, 1833:4-5.
[5]PIQUEMAL J.Le Choléra de 1832 en France et La Pensée Medicale[J].Thales,1959(10) :27-73.
作者簡介:李佳慧(1999—),女,漢族,河南商丘人,單位為華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法國近現代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