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博文帶隊去美國訪問巡演之前,我和他笑約,回國后為他接風。所謂接風,其實是想聽聽上海評彈團再次去美國的故事。沒想到接風是在高博文的辦公室里,不是接風,是聽風,聽高博文說說評彈團帶到美國的中國風、江南風。
2025年4月30日至5月16日,歷時半個月的“江南雅韻醉春風”大型文化交流活動,在美國洛杉磯、舊金山、紐約、亞特蘭大四城綻放異彩。這是繼2024年“吳語雅韻傳四海”北美交流后,上海評彈團再次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藝術魅力,登上美國舞臺。
去年在美國訪問演出時,上海評彈團去了聯合國,這是聯合國將中國春節定為法定節日后,到訪聯合國的第一個中國藝術團體。今年恰逢聯合國成立80周年,評彈團再次帶去中國江南詩篇,意義非同尋常。
聯合國副秘書長徐浩良全程出席觀看,他以鄉音動情地表示,能在聯合國聆聽這熟悉的吳語韻調,感到非常親切。
評彈團這幾年的起勢有目共睹。春晚有評彈,而且還上了兩次,國際會議有評彈,《繁花》有評彈,《千里江山圖》有評彈,《林徽因》有評彈,搖滾和AI也都有評彈……漸漸地,評彈已經不再僅僅是老年聽客的癡迷,更有年輕人,將聽評彈當作了優雅的愛好。
評彈風生水起,作為上海評彈團團長的高博文,是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的。這種作用對于高博文來說,不僅僅是一個“團長”在發揮作用,還有好幾個高博文——有一個“船長”高博文,有一個“隊長”高博文,有一個“家長”高博文,還有一個“師長”高博文……是不同的高博文做著同一件事,也可以說是同一個高博文做著不同的事,形成了上海評彈團團長完美的閉環。
團長是船長,
跑碼頭的掌舵人
我是上海評彈團藝術委員會的顧問,有時會去評彈團開開會,和好多位評彈名家都熟絡。今年春節過后,和某位名家閑聊到了高博文,他給我爆了個料。高博文是團長,每年都要接受評彈團全體員工的無記名考核。這位名家帶點神秘口氣告訴我,高團結棍伐?伊是全優!而且已經連續兩年是全優!這在上海所有文藝院團領導考核中,實屬罕見。
有句大白話叫“擺平就是水平”,這固然是高博文有領導藝術,有原則有情分,但是上海評彈團近些年欣欣向榮,才是“全優”的最大內因。
只要是稍稍關注評彈的人,就會明顯感覺到,這些年,時不時有上海評彈團的新聞,而且還很有社會影響。高博文兩次登上央視春晚,評彈團參加了亞信峰會的演出,《高博文說繁花》,是全國最早的《繁花》衍生劇目,《林徽因》則已向除了澳門和西藏的全國范圍的觀眾,講述了林徽因動人動情的故事。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的皆是大制作的歌劇舞劇話劇,卻也向上海評彈團發出邀請,并且無法想象的是,晚上10點半的演出,場外如注暴雨,場內觀眾爆滿,北京人也喜歡評彈!
還有更多的評彈演出,我們也看到了聽到了。評彈像一艘船,在蘇州河在黃浦江,在我們的視線里,光鮮地開過,還開出了吳淞口。上海評彈團這艘船的船長是高博文。
《高博文說繁花》屬于現象級作品。8年前于大世界首演至今,經久不衰。高博文回憶起當初和金宇澄老師談《繁花》改編,還宛若昨天。2015年《繁花》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經業內朋友推薦介紹,高博文和金宇澄在愛神花園——上海市作家協會,探討要將《繁花》改編為評彈。金宇澄是江蘇黎里人,對蘇州評彈有天生的好感,很樂意高博文用評彈來演繹《繁花》。那時候上海評彈團預算經費并沒有將《繁花》列入,而且《繁花》改編為評彈是否有演出市場,許多人心里沒數,也有質疑的聲音。
高博文船長的作用,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表現出來。評彈演出歷來有跑碼頭之說。傳統跑碼頭,通常是兩三個人,或夫妻或兄弟,或師徒……跑的碼頭越多,江湖地位越高。如今是評彈團幾十個人,也要跑碼頭,那就是一艘船在跑碼頭,不僅要跑傳統的碼頭,還要去跑新碼頭。這就需要船長有眼力、能力、魄力,還需要凝聚力,缺一不可。將全國第一個改編《繁花》的舞臺劇種一炮打響,高博文心里是有底的,而且他還相信《高博文說繁花》是會引來評彈新一代的聽客的。
跑好傳統碼頭,發現新碼頭,到達新碼頭,高博文傾力而為。
2024年,上海評彈團新中篇《千里江山圖》公演了。為此,思南讀書會舉辦了一場對話:三位參加者是,時任解放日報上觀新聞特聘首席高淵(現任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千里江山圖》作者孫甘露(現任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和高博文,他們從《千里江山圖》說到了評彈。
高淵說,曾經有不了解評彈現狀的人以為評彈現在舉步維艱,我記得高團長霸氣回應過一句,說“評彈活得挺好”。高淵問高博文:為什么您覺得評彈在上海活得挺好?
高博文說,這幾年我們去外地演出,去國外演出,我們集中打的是江南文化牌,把這個牌捏在手里,無往而不勝。你看我們形式很簡單,長衫旗袍,琵琶三弦,吳儂軟語,所以評彈是個輕騎兵。現在還有字幕,我們去日本是中日文字幕;我們去美國,是中英文字幕。這幾年我覺得我們的基礎工作越做越扎實。
只有心中有疆域的船長,才會守住傳統碼頭,開拓新碼頭,而這艘船的船名,永遠沒有改過:評彈。
團長是隊長,
沖鋒陷陣第一個上
高博文是船長,但是評彈團的傳統調性,決定了這艘船不是巨輪,更像是人力帆船。船長是舵手,也是槳手,不能高高在上,必須親力親為,而且必須帶頭去做,哪怕有風險。這是隊長的職責。評彈團的團長也是突擊隊長。
我們經常看得到高博文舞臺上風光八面,但是所有的風光,不僅要努力付出,更需要沖鋒陷陣,需要有不安分之心。
高博文是評彈團一團之長,也是評彈界的吳韻一哥,首席明星;他要做好團長,也要做好高博文。團長身份和藝術家身份,在高博文身上是重合的,于是責任也是雙倍的。
高博文對評彈曾經遭遇的困境以及手機時代評彈的“疆域”,從來就沒有安分過,他一直在做有效的探索,帶領評彈團起勢。
應該是去年,上海圖書館通過我請高博文去做講座。我出了個主意,將高博文和“三毛”(三茅)聯系起來,高博文是第一位參與三屆茅盾文學獎作品舞臺演出的藝術家。金宇澄的《繁花》、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是上海評彈團自己的創作節目,高博文是主角;王安憶《長恨歌》的滬語話劇中,高博文擔任說書人。“三茅”很值得講。高博文去了,不是一個人去一次,而是帶著評彈團好幾位演員去了三次。他說,三個茅盾獎,如果只是一個人講一兩個小時,太對不起“三茅”了。
后來我知道,“三茅”講座大受歡迎,上海圖書館又請高博文加場四次,說四大名著。連續七次在上海圖書館開講座,恐怕也是極少亦極高的待遇。高博文不放棄任何一個推廣評彈的機會,這就是作為一個隊長的眼界和格局。
聽聞高博文頻繁地演出、參與公益活動,會覺得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勞模”,一場接一場,幾乎年中無休。我曾經問過高博文,有一些青年專場演出,你可以休息,為什么也要去主持去演出?高博文說,青年演員唱得很不錯,但是人氣還不夠,我和幾位老演員去了可以增加人氣,讓青年演員得到更多的知曉度。
這幾年,高博文和評彈團既聞名于評彈,也活躍在文化媒體。第一次上春晚時,他說,千萬別小看春晚里的評彈就是這么幾句,全國上億人在看;還有他和黃齡的那一曲《花好月圓》,黃齡學到了評彈,卻也不經意地推廣了評彈。2023年,高博文攜陸錦花在上海音樂廳3000人露天廣場上開評彈爵士演唱會,照樣很成功。
2024年,在上海音樂廳,上海評彈團和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上海紐約大學交互媒體藝術系合作完成了一臺AI敘事音樂會,名為《漫歌行》,首次嘗試了評彈與時代曲的跨時空對話,舞臺上的機械臂代表了各種潮流,而故事就在高博文與機械臂的雙重敘述中交叉進行。
搖滾評彈也好,民樂評彈也好,戲劇評彈也好,AI敘事也好,高博文做了很多嘗試。可以說是在跨界,也可以說是在“融界”,把不同的藝術種類元素融合起來。
包括現在評彈團的抖音直播,一個或者兩個演員,在很窄的手機畫面里唱評彈,畫面還遠未到盡善盡美的地步,但是它可能是將來的一種傳播方式。見大家面有難色,高博文拖住副團長姜嘯博說,我們兩個老頭子帶頭做。隊長帶頭了,團長帶頭了,這事情就很順利地做起來了。
高博文跨界,將評彈的社會半徑越跨越大了,不過再怎么跨界,高博文的主力支撐腿,穩穩當當踩在評彈的地盤。
對待評彈,高博文也在跨,是跨越。《林徽因》和《高博文說繁花》,我都去聽過。是傳統的評彈,但是表現手法上分明多了新意,老聽客不感到突兀,新一代覺得有趣。
“評彈活得挺好”,是我們看得到的,為了活得很好所付出的努力,是需要有人擔當有人沖鋒陷陣的。這就是高隊長的勞苦功高了。
團長是家長,
最濃的是人情味
2021年一個冬夜,微博和微信朋友圈有一條消息同時廣泛傳播,上海評彈團青年演員解燕肝病急需做換肝手術。解燕剛出道,父親早逝,家境貧寒,無力支付換肝高昂費用,所以通過籌款平臺向社會公眾籌款。出鏡求援的不是解燕的家人,而是高博文。籌款的目標是30萬元。僅僅幾天便籌款65萬元,后來全部用在了解燕的換肝手術。如果不是高博文出鏡求援,也會籌得善款的,但是高博文的出鏡求援,不僅讓人感受到高博文的個人魅力,也感受到評彈團大家庭的溫暖。后來聽高博文說,巴金女兒李小林得知此事,捐出1萬元,但是提了一個和巴金生前捐款同樣的條件:匿名捐款。
如果說為年輕同事作“生命接力”,體現的是高博文和評彈界的愛心,那么有些細小的事情,看出來是高博文的家長做派。解燕回憶了更久遠的事情。2006年,解燕和幾位年輕人剛進入評彈團,高博文請她們去吃新潮的哈根達斯火鍋冰激凌。解燕脫口而出叫他為“奶爸”,而那時的高博文甚至還未成家。
每個藝術團體中,皆有演員和行政兩部分。出風頭的是演員,收入高的也是演員,做行政工作默默無聞,收入也低,有時難免會有怨言。高博文除團長之外,還會以“家長”的身份,撫慰行政工作者的心情。每到過年,高博文會給這些有孩子的同事送春節禮物,完全是他自己掏腰包,不涉及評彈團的任何支出。高博文這個家長的親和力不是掛在嘴上,而是用在心里的。因為要把采訪做得周全些,我私底下問了問評彈團一位演員,她說她是從我這里第一次聽說,雖然她有孩子而得不到高團這份禮物,但是流露出對高博文敬佩的神情。
家長高博文關心小孩子,也關心大孩子。今年去美國訪問演出,在浦東機場候機時間比較長,陸錦花突然暈倒了,大家估計可能是低血糖所致,但是要乘十幾個小時飛機,不能做毛估估的判斷。高博文緊急公關,退掉了當天的機票,讓陸錦花留在上海觀察一天,第二天再飛美國。
團長是師長,
班主任做的是煩心事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 這是韓愈《師說》開首句,也是從師為教的經典之說。
將近四十年前,高博文踏進評彈團,抬頭皆是師長,如今,高博文俯首都是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已是責無旁貸。
有一天早上醒來,高博文刷微信,突然看到團里有位演員在朋友圈表示自己“懷才不遇”,并且指名道姓將另一位演員作對比,矛盾之火燒到了朋友圈。高博文將那位演員請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情,請他立即刪除朋友圈言論,這是解決問題的先決條件。那位演員說,我是服帖你高團,也支持你高團的,但是我沒吃到過你高團的一粒糖,言下之意是自己完全邊緣化了,沒有分得評彈團的紅利。高博文說,是不是邊緣化,首先在于你是不是融入團里各項演出活動……那位演員還真是服帖高博文的,刪除了朋友圈,而且和另一位受委屈的演員在高博文辦公室握手言和。之后,那位演員主動融入了團里的活動中,吃到了評彈團的“糖”。
我相信矛盾的解決過程遠比我敘述得復雜,但是高博文憑自己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凝聚力,讓兩位演員化干戈為玉帛。高博文沒有用團隊精神之類去教育,而是讓當事人感覺到,身為船員,首先是要身在船上,劃槳出力。
作為一船之長,高博文的跑碼頭意識非常強,但是讓船上所有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并非容易。在藝術團里,人際關系常常很微妙,角兒和一般演員的地位和想法不可能一致,也不是每個演員對評彈有癡迷般的精進之心。
上海評彈團每年都會舉行事業編制考試,是差額考,對青年演員既殘酷又是一種激勵。我是作為評彈團藝委會顧問去做評審的,雖然是外行,但是常常聽,也聽得出有高有低。我曾經在考試現場目睹高博文對有些青年演員的批評:像《鶯鶯操琴》這樣的必考開篇,你除了考試前臨時抱佛腳唱兩聲,一年當中還唱過幾遍?這就是你唱得讓人要打瞌睡的原因。
有嚴厲批評的時候,也有盡力提攜的時候。有一次我請高團參加一個會議,高博文說有其他活動不能參加了,沒有像往常會說一下是什么活動不能缺席。過了好幾個月,又見高博文,說起了他謝絕我邀請的緣由。他說那天下午是高級職稱評審會,評彈團有兩位演員申報,高博文恰是高評委。高博文說,高級職稱競爭很激烈的,我一定要去,還要為他們極力爭取,不能讓他們落空的。因為評審會是保密的,所以那次活動我不能來,今天才可以說聲抱歉。
這就是作為師長的高博文。
不是每一個優秀的演員都勝任團長,不是每一個團長都是讓人佩服的隊長,不是每一個隊長做得好家長……需要精明,需要厚道,需要高人一等,需要熱情,需要能力,需要和善。多重身份的屬性常常相悖,精明的人看得太清楚不容易厚道,厚道的人因為看不清楚而不精明;有能力者往往目中無人,和善者不乏平庸;高人一等者缺少熱情,有熱情者往往淺陋。高博文恰恰是中和了相悖的屬性,這是一個評彈藝術家的成功,也是一個評彈團團長的成功。
去年,在寫新書《上海秩序深圳氣質》時,我將高博文當作是“上海秩序”的受益者和踐行者寫進書里。“上海秩序”是由每一個年代每一個上海人集合建立起來的,其中,有三個層面三個群體的上海人,組成了最核心的部分:老領導、老法師、老實人。名稱看似不嚴謹,卻是很嚴謹地確立了三個群體的外延輪廓和內核文化,道出了三個群體在上海秩序中的角色分工和他們在上海制造中的來龍去脈。
剛剛進評彈團時,高博文就是一個老實人,很多人走了,他很老實地留在了評彈團,但是有老領導、老法師們的關心,高博文這個老實人不吃虧。漸漸地高博文自己也是“身懷絕技”的老法師了,漸漸地也成為一個言傳身教、帶領評彈團擁有更多碼頭的老領導了。
高博文的老實人、老法師、老領導三“老”合一,就是他作為團長的船長、隊長、家長、師長的四“長”合一。高博文是“上海秩序”的講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