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時期楚地髹漆皮甲材料與工藝探討

皮甲作為中國古代防護裝備的核心，其使用和發展貫穿整個華夏文明。春秋戰國時期，隨著戰爭形態的轉變和工藝技術的革新，皮甲形制從商周時期的“整片式”向“札甲”演變，髹漆工藝的普及使其兼具實用與藝術價值。楚地作為春秋戰國時期南方的文化中心，氣候潮濕，環境溫差較小，更適宜漆樹生長和漆器制作。目前考古出土春秋戰國時期的漆皮甲主要分布在當年的楚地范圍內，數量豐富，曾侯乙墓、淅川下寺楚墓、棗莊九連墩墓等楚墓均發現保存較好的髹漆皮甲遺存（圖1），證明楚地的皮甲制作工藝已經成熟，可以批量制備。同時，這些考古成果為研究該時期皮甲技術提供關鍵材料。

學界對春秋戰國時期皮甲的研究多集中于形制演變與軍事功能，如楊泓的《中國古兵器論叢》、張衛星的《先秦至兩漢出土甲胄研究》等均對皮甲的發展脈絡有系統論述，但對楚地皮甲的專項研究較少，缺乏對材料工藝的跨遺址綜合分析。筆者采用文獻考證與考古實物分析相結合的方法，以楚系墓葬及楚國附庸國出土的髹漆皮甲為主要研究對象，包括曾侯乙墓、淅川下寺M2楚墓、荊門包山楚墓等遺址的甲片遺存。通過梳理楚地皮甲的材料來源、制作流程及髹漆工藝，嘗試從材料科學與工藝史角度重構楚地髹漆皮甲的技術體系，旨在揭示楚地手工業的技術特征，填補春秋戰國時期軍事裝備與漆器工藝研究的區域空白。

一、楚地髹漆皮甲的材料選擇

（一）皮革原料的選擇與處理

東周時期，皮甲材料形成明確的等級體系。《春秋左傳》中也有皮甲髹漆的記載：“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役人曰，從其有皮，丹漆若何？”《周禮·考工記》提出“函人為甲。犀甲七屬，兕甲六屬，合甲五屬。犀甲壽百年，兕甲壽二百年，合甲壽三百年”“凡為甲，必先為容，然后制革。權其上旅與其下旅，而重若一，以其長為之圍”。這些古籍文獻都記載了皮甲的制作原料與皮質選擇。

皮甲制作以犀皮、兕皮、牛皮三種材料為主，也可能根據所處地域不同，采用當地的特色皮質。根據文獻記載，兕皮最為堅韌厚實，犀皮次之。牛皮雖防護稍弱但易得，因而普遍使用。春秋戰國時期皮甲加工已能區分生革與熟皮：生革僅經浸泡、去肉等處理；熟皮則將生革進行初步處理后再鞣制。春秋淅川下寺M2楚墓、戰國曾侯乙墓等楚地墓葬中出土的皮甲材料，均為生牛皮。云夢澤一帶在古代是犀牛的棲息地，屈原《國殤》中“操吳戈兮被犀甲”的描述，印證了楚地早期使用犀牛皮制作皮甲的情況，但犀兕皮僅見于文獻，考古未見實物，推測因其資源稀缺，多用于貴族甲胄。皮甲的材料還有鮫魚皮，也未見考古實物，同時該材料僅見于楚國文獻記載，并不是春秋諸國通用，可能是皮甲的制作也具有地域特色，取材制作也要因地制宜。合甲在春秋戰國時期文獻中也有所記載，一般用牛皮制成。至于合甲究竟由幾層甲札制成并無確論，但從如今出土的情況來看，兩層皮甲最為多見。

（二）髹漆材料、顏料與編綴材料

皮甲髹漆最重要的作用是防水定形，而春秋戰國時期的皮甲應為生革。一方面，生革遇水容易吸濕膨脹，防護性能降低，干燥后體積皺縮變形，不易穿戴，髹漆后有效阻隔水滲入皮甲內部，使皮甲形狀平整且不易受潮變形；另一方面，增加皮甲耐腐蝕性能，皮甲主體由蛋白質組成，在露天環境下容易受到微生物腐蝕。同時，士兵穿戴皮甲進行作戰難免產生物理摩擦，髹漆能在皮甲表面形成一層天然屏障，增加皮甲的使用壽命。

漆皮甲的髹漆材料較為豐富，主要有大漆、礦物顏料（朱砂、炭黑）、干性油等。髹漆皮甲的漆層以生漆為主，同時可能添加干性油。干性油中含有大量不飽和脂肪酸，能快速氧化聚合，加快漆層干燥，并有助于增加漆液髹涂的延展性和飾面的光澤度，提升漆膜的柔韌度和耐磨性。同時，根據漆面的裝飾，采用不同的礦物顏料結合大漆進行髹飾。黑褐色為天然生漆本色，黑漆中可能添加松煙或油煙一類的炭黑顆粒作為著色劑，使漆的顏色更加烏黑光亮。炭黑顆粒具有很高的硬度和耐磨性，可以加強涂層的抗刮擦和耐磨性能，且炭黑顆粒具有高度抵抗紫外線輻射的作用，延長漆層的使用壽命。根據大量的考古發掘簡報，春秋戰國時期大部分漆皮甲出土時內芯皮革均已腐爛，僅余外部的漆片殼，漆層的形狀造型維持較好，這也從側面證明漆層防腐蝕性能優良，能夠經受數千年的腐蝕。皮甲表面除了髹紅、黑二色大漆外，部分墓葬出土皮甲還具有其他裝飾。其中，春秋晚期當陽曹家崗M5楚墓[1]、春秋晚期前段淅川下寺M2等墓地[2]和河南南陽春秋楚彭氏家族墓地M1[3]出土的甲片上有大量的金飾品和金箔（圖2），髹漆材料的選擇體現楚地對色彩等級的重視。

皮甲的編綴材以絲帶為主，還會采用皮繩進行編織。曾侯乙墓甲片殘留絲質纖維，寬度約0.5厘米—0.8厘米，與《考工記》“以絲帶編連”的記載相吻合，編綴時用朱砂進行染色加工。

二、楚地髹漆皮甲的制作工藝

（一）模壓成形：從青銅范鑄到皮革加工

楚墓中出土大量尺寸規整、形狀大小各式各樣的甲片，主要有火焰形、扁月形、長條形、弧形、扇形、方形等。根據皮甲所處身體部位的不同，可以分為袖甲、領甲、身甲、肩甲、裙甲、肋片、胄甲等幾種類型。由于需要貼合人體曲度，身甲的甲片組成較為復雜，由胸甲、背甲、肩甲、肋片4種不同類型甲片組合而成；胄由頂片、前額片和垂緣片組成；袖甲和領甲由外側甲、內側甲以及中間甲組成，袖甲根據人體曲線從手臂到手腕依次減少每排甲片的數量；裙甲由同一類型的甲片重復疊壓而成。根據出土的甲胄及相關材料顯示，這些異形甲片的造型主要為金屬模具制作。

金屬模具一般選擇青銅材質（銅鉛錫合金），主要受到商周青銅冶鑄范型技術的啟發，金屬模具的制作解決復雜曲面甲片的批量生產問題。在《考工記》中，“函人為甲”對皮甲的選材制作、加工工藝等都有詳細記錄。選好材料制甲，要量好大小再進行裁剪，并趁革材半生不熟時進行鍛壓。白榮金對湖北隨縣曾侯乙墓皮甲胄的制作材料與工藝進行研究，經過一系列實驗表明，皮甲在進行模壓前須將生皮泡水軟化，但“不欲久居水中”，以防硬度流失，再裝入模具，成形后打孔、修邊，為后續編綴奠定基礎。[4]具體操作流程為：塑形→翻范→焙燒→澆注模具→修整和配套→夾入皮料→壓合成甲片→打開模具逐片取出修整→甲片打孔→髹漆→組編。

（二）髹漆工藝：素面涂布與多層髹飾

春秋戰國時期楚地出土的漆皮甲一般髹1—8層漆，多為髹黑漆，少數髹紅漆。有的先髹紅漆再髹黑漆，還有些墓葬出土的髹漆皮甲貼金箔裝飾。

春秋戰國時期髹漆工藝的具體操作流程為皮胎預處理→打底漆→髹漆灰→多層罩漆彩繪。第一步皮胎預處理，主要將生皮革刮削打磨至厚度均勻且表面粗糙的程度。由于皮胎表面缺少“羥基”，與大漆之間相互作用力度較弱，直接涂刷容易產生掛漆不牢固的情況，打磨工序主要為后續打底漆和髹漆灰工藝增加摩擦力。第二步為打底漆，也叫“吃漆”工藝，采用生漆均勻地涂布在打磨好的生皮革上，將其放入陰室中干燥，具體干燥時間依漆層成膜情況而定。第三步髹漆灰，經前期調研，至少在戰國晚期有部分墓葬中的漆甲采用髹漆灰的工藝流程。經研究人員分析，皮甲中漆灰層主要由石英和羥基磷灰石組成，與當今漆灰工藝所用材料相同。漆灰工藝也是為了讓皮甲更好地塑形，為后面髹漆工作奠定基礎。第四步則是髹漆。

（三）編綴技術：結構力學發展雛形

曾侯乙墓、九連墩楚墓、淅川下寺楚墓、荊門包山M2楚墓、江陵天星棺楚墓等墓葬中都出土大量的皮甲實物，它們的發現為編綴技術的系統研究提供實物基礎。根據甲胄部位的不同，甲片上的鉆孔數量和位置也不盡相同，每個甲片上大約分布4—12個不等的鉆孔痕跡。甲片連接采用“上壓下、左壓右”的疊壓方式，孔徑約1.5毫米—4毫米，絲帶穿綴后形成整體防護結構。編綴方法主要分為固定編綴、活動式編綴以及裝飾性編綴。

1.固定編綴

身甲采用橫縱固定編法，先成橫排，再連縱排。以胸背甲片為中心，依次向兩側疊壓，縱排以下排壓上排，形成穩固的防護結構。這種編法使身甲整體結構緊湊，增強對軀干的防護能力，適用于承受較大沖擊力的部位。

2.活動式編綴

活動式編法用于人甲的袖、裙、胄的垂緣及馬甲的胸頸部位。橫排固定，縱排用絲帶或革帶編聯并留有余量，如袖甲的編聯，使袖筒可伸縮活動，不妨礙手臂的屈伸。裙甲上下排間絲帶留10厘米—12厘米的余量，可伸縮折疊，便于腿部活動。這種編法在保證防護的同時，極大提升了穿戴者的行動靈活性。

3.裝飾性編綴

主要見于當陽曹家崗M5楚墓和淅川M2楚墓出土的皮甲，甲片間夾卷金飾片，以“縫合+粘連”固定，雖增加重量，但彰顯貴族身份，體現楚地“禮器化”兵器的特點。

三、結語

春秋戰國時期楚地髹漆皮甲的材料包括犀、兕、水牛、熊、鮫魚等動物的皮革，皮甲通常以牛皮為原料，通過模壓成形、多層髹漆及系統化編綴，形成“防護性、工藝性、審美性”三位一體的技術體系。皮甲制作模具主要運用合范工藝，制作青銅模具，生皮經過模具壓制塑形，制成符合人體曲線的形狀。皮甲髹漆主要作用為防水定形，保證經過模具壓制后的皮甲不會吸水變形，同時增加皮甲的防腐蝕性能，延長皮甲的使用壽命。髹漆還起到裝飾和彰顯等級的作用，在淅川下寺楚墓出土的皮甲，出現將金飾片和皮甲編綴貼合在一起的情況，體現墓主人的身份地位較高。春秋晚期楚墓中常出土層層疊壓、排列有序的皮甲實物，證明至少在春秋晚期皮甲就可以進行系統性編綴。

但是，目前有關春秋戰國時期皮甲材料工藝還有部分問題有待解決，合甲制作工藝也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關于《考工記》中“合甲”一詞的含義，學術界也存在分歧。犀兕皮甲的實物缺環，犀兕皮過于珍貴，且早期考古發掘較少與科技檢測手段相結合，導致犀兕皮甲實物的缺失，無法與文獻中記載相呼應，而金飾片與甲片的粘連材料需進一步科學分析。未來研究可結合材料科學、工藝人類學等方法，深入揭示楚地髹漆皮甲的技術密碼，為理解先秦手工業文明的多元一體格局提供新視角。

參考文獻：

[1]趙德祥.當陽曹家崗5號楚墓[J].考古學報，1988（04）：455-500+513-522.

[2]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庫區考古發掘隊，淅川縣博物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3]喬保同，李萌，王鳳劍.河南南陽春秋楚彭氏家族墓地M1、M2及陪葬坑發掘簡報[J].文物，2020（10）：4-45+2+1.

[4]白榮金，王振江，丁六龍.試論東周時代皮甲胄的制作技術[J].考古，1984（12）：1127-1131+1159-1160.

[5]王先福.湖北棗陽九連墩一號墓皮甲的復原[J].考古學報，2016（03）：417-450.

作者簡介：

王熙林（1988—），男，漢族，北京人。碩士研究生，文博館員，研究方向：漆木類文物保護修復。

李路希（1997—），女，漢族，湖南醴陵人。碩士研究生，文博助理館員，研究方向：文物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