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沈從文在其小說《三三》中采取兒童敘述視角,圍繞三三成長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展開敘事,并通過與成人世界的對比,凸顯變化中的兒童世界。本文基于兒童視角研究小說敘事形態,概括出童稚敘事、成長敘事、悲劇敘事三種敘事形態,并具體分析其在小說文本中的體現和運用,展現人物伴隨年齡增長和周圍環境變化所面臨的成長難題以及在生理、心理及思維上的變與不變,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小說人物形象、敘事藝術和主題內容。
[關鍵詞] 沈從文" 《三三》" 兒童視角" 敘事形態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35-04
《三三》是沈從文1 931年創作的短篇小說。作品以湘西山村楊家碾坊與堡子為敘事空間,以三三的成長軌跡為主線,其中又以她與城里下鄉養病青年萌發的朦朧情感為主干情節,最終以青年的意外離世戛然而止。基于當前學界關于《三三》夢境解析、意象書寫、敘事藝術及女性形象研究的既有成果,本文擬從兒童視角下的童稚敘事、成長敘事、悲劇敘事三種形態切入,對小說的敘事策略與主題內涵展開深度剖析,以期從新視角發掘作品的主題意蘊。
一、兒童視角下的童稚敘事
1.與自然和諧統一的關系
沈從文曾如此闡釋其筆下的湘西世界:那是一個“有田園風,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1]的詩意純美之境。小說描寫的自然社會中,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均呈現出和諧統一的共生關系。從兒童這一特殊敘事視角觀之,以三三為代表的湘西女孩在自然秩序與生態環境中成長,如同大自然孕育的精靈,充滿著生機和活力。自然不僅是孕育她們的搖籃,更是其幼小心靈得以棲息的精神原鄉。她們與自然構成的關系無疑是和諧統一的。
三三與其生長地楊家碾坊及周圍環境同樣保持著和諧統一的關系。小說開篇就對楊家碾坊的地理位置和周圍景觀做了較為詳細的描寫,它處在距堡子一里外的山嘴路旁,利用山嘴折彎處水流急的天然優勢建成,往上看便是比屋連甍的堡子,往下看便是連片夾溪山田。父親離世后,母親成為碾坊主人,由于三三并無其他兄弟姐妹或同齡伙伴,母親的陪伴對幼年的三三而言至關重要。依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的需求從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與歸屬需求、尊重需求到自我實現需求,呈逐層遞進關系。在三三的童年中,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得到基本滿足,較為缺乏的是愛與歸屬需求,其中又以友情的缺失最為突出。于是童年時期的三三經常以自然萬物為友,包括貓、雞、水潭里的白鴨子和魚等,她將它們視為自己的伙伴,像保護朋友一樣保護它們,并且對自然表現出格外的親近,與自然事物有著高度的契合度。這種狀態的形成,源于兒童思維介于“我向思維”與社會化思維之間的“自我中心思維”特性[2]。該思維的典型特征是主客不分,“因此他所感知到的既不是具有意識的自我,也不是獨立于自我的客體,而是一種主客體不分的混沌世界”[2],習慣無意識地將自我情感融入所關注的外在事物當中,甚至將毫無聯系的事物關聯起來。從而“屬于主體的意識、情感與外界的事物緊密結合,表現出泛靈論和擬人化的特點”[2]。
2.自然狀態下的純美性格
沈從文慣于將小說人物置于充滿靈性的自然場域中,讓天真爛漫的兒童在自然狀態下舒展成長,形塑出自然純美的性格特質。她們尚未歷經人世滄桑,亦未沾染現代文明的負面侵蝕,其性格中完好保存著原始而樸素的人性底色。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 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 一種‘優美、健康、自然, 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3]
純真稚嫩的三三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處于自然狀態,并在此基礎上養成了天真活潑、頑皮可愛、野性十足的個性。自父親去世以后,她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共同經營著碾坊,生活仿佛沒什么變化。三三適應季節的更替變化并主動融入自然,熱天吹著涼風,寒天靠著火桶。她也如其他孩子一樣,“換幾回新衣,過幾回節,看幾回獅子龍燈,就長大了”。因此她在生理上一直保持著自然狀態,這也養成了她單純樸素的性格。十五歲之前的三三,因與外界聯系較少,心理成長也較緩慢,表現出兒童的天真直率。她對外在事物有較強的好奇心,習慣性模仿身邊大人的行為,例如得到蘆管做成的嗩吶后,她便開始學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的模樣而不知倦怠地砍嗩吶。她的情緒變化也難以受理性控制,表現出直接迅速的特點。如面對來水潭釣魚的生人和熟人,三三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態度。十五歲之后,三三開始與另一個世界接觸,更多成年人進入她原本平靜的生活,如總爺家的管事先生、城里下鄉養病的年輕人、戴白帽子的女看護等,三三的心理成長進程也隨之加快,她原本活潑天真、果敢直率、略帶野性的性格特征得到了充分保留并表現在她的言談舉止當中。
二、兒童視角下的成長敘事
1.認知局限的突破
作為始終以“鄉下人”自居的作家,沈從文在現代與傳統、城市與鄉村、人性善與惡等二元命題上,始終保持著獨特的價值思考。如他自己所說:“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4]濃郁的鄉土情結以及對現代人性異化和救贖之路的反思探索,構成了他獨特的創作主題,并體現在小說敘事的諸多方面。
三三在與社會的深入接觸中逐步實現認知局限的突破。作者在文本中主要將三三的成長分為兩個階段,大致以十五歲為分界線。十五歲之前的童稚化敘事特征已在前文有所分析,此處不再贅述。十五歲后,三三受外界環境的影響,開始步入成人世界,促使其認知視野得以拓展,進而實現對認知局限的突破。相對于三三所在的碾坊,人口聚集的堡子處于鄉村中心地帶,外界信息很容易傳播開來,因此與外界的聯系也相對緊密。從碾坊到堡子的環境轉變,成為三三突破認知局限的重要客觀條件。例如,宋家嬸子談及“城里人養病奇怪”“城里病名多是因為城里人歡喜得病”,另一位婦人則以自身經歷表示懷疑;母親轉述“城里年輕人性格怪、模樣美”時,三三因已見過這位青年,對母親的話不再盲從。若在從前,三三必定會對長輩的話深信不疑——彼時她缺乏驗證信息真偽的途徑,而隨著認知視野的拓展,她終于具備了判斷話語與現實是否相符的依據。這一變化折射出以三三為代表的年輕一代,在心智成長過程中既保持著童真純美的性格底色,又展現出不屈從于權威、不盲從于成說的反抗意識與進步思想。正如作者所秉持的創作理想,無論外部環境如何變遷,對健全人性的執著探索始終是其不變的精神內核。
2.人性之愛的覺醒
沈從文將健全人性的書寫作為文學創作的核心,其中對健康人性之愛的描寫亦構成重要維度。這種對人性之愛的詩意表達,與其筆下的湘西世界緊密相連。“大門前石板路有一個斜坡,坡上有綠樹成行,長干弱枝,翠葉積疊……愛能使人喑啞——一種語言歌呼之死亡。”[5]在沈從文構建的情感世界中,男性的情感表達往往熱烈直接,女性則呈現出含蓄冷靜的特質。她們對愛情的渴望與向往深潛于內心深處,所構筑的美好愛情圖景,既充滿詩意想象,亦浸潤著理想化的人性光澤。
隨著三三年齡增長及對外界接觸的深入,其精神世界漸趨豐盈。城里年輕人的出現,自然喚醒了她對朦朧愛情的向往。從小缺乏父愛的她對這個陌生男子漸漸表露出好奇和好感,也由此展開對城里生活的無數憧憬,就像時常夢見的那般,三三也開始做著一個未知的夢。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指出,夢并非單純無意識的生理反應,而是潛意識中本能愿望的象征性滿足。在三三的心理世界里,城里青年已成為頻繁喚起的情感符號,甚至化作難以割舍的心理投射。因此,第二次送雞蛋時,她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與青年相見。這一次,三三展現出異于往常的謹慎與矛盾:既羞于主動搭話,又渴望引起對方注意,竟想出讓母親在門口大聲通報的策略,足見其細膩心思。當青年未察覺她的存在時,其內心滋生出急躁情緒;而當目光相觸時,又瞬間陷入羞澀,但眼底難掩的喜悅,仍泄露了少女情愫的萌動。直至白衣女看護出現,這個突然闖入二人想象空間的“競爭者”,徹底激活了三三潛意識中的情感張力。她對女看護的態度由此變得矛盾復雜:既充滿敵意,又暗含自我懷疑。三三的言語、動作與神情中,始終縈繞著“欲露還藏”的情感張力——那些被壓抑的喜悅與初嘗的傷感相互交織,構成了少女初戀的復雜心理圖譜,也正是這種未經世俗規訓的本真情感,持續叩擊著讀者的心靈。
三、兒童視角下的悲劇敘事
1.“鄉下人”的自卑情結
長期以來,城市與鄉村作為對立的空間,其地理分野造就了不同群體的身份區隔。生長于城鄉不同場域的人群,受限于各自文化傳統與社會結構的塑造,往往形成帶有局限性的視角,進而導致文化心理層面的隔閡。沈從文作為“鄉下人”的典型代表,即便置身都市,仍始終以鄉土本位的創作立場觀照世界。但他內心作為“鄉下人”的自卑情結以及在都市經歷的種種遭遇,始終影響著他的創作動機、創作心理、審美理想等。
在與城里年輕人的相處過程中,三三內心深處作為“鄉下人”的自卑情結逐漸顯露。她既無法徹底擺脫“鄉下人”身份的桎梏,也難以在與城里人的對比中真正認同和接納這一身份,因而常常選擇逃避、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這種矛盾的根源,實則是鄉土文化與城市文化的深層對抗。沈從文以鄉土文化的視角觀照城市文化,細膩呈現了城市文化對鄉土文化價值觀的沖擊與重塑。
當三三受邀前往寨中玩耍時,她開始注重外在形象:精心編好辮子,換上干凈衣服;但又時常突然拒絕赴約。這種反復無常的表現,正是城市文化潛移默化影響的結果——她試圖模仿城里人的生活方式,關注生活細節,卻在反思中清醒意識到自身與城市文化的巨大鴻溝,進而加劇了內心的自卑感。阿德勒指出,“當個人面對一個他無法適當應付的問題時,他表示他絕對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此時出現的便是自卑情結”[6],這恰是三三困境的寫照。
故事以城里年輕人的意外離世和女看護的離去收尾,在三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曾經天真懵懂的兒童,如今內心世界變得復雜而矛盾,那些無法向母親傾訴的悲歡,只能化作溪邊的喃喃自語,說給魚蝦聽。正如凌宇所言,“突轉往往表現為作品中的人物行為或故事發展的結局突然轉向與情節表面指向相反的方向。發現則是人物對自己的身份或處境從不知到知”[7]。三三不僅經歷了美夢的幻滅,更在文化碰撞中直面 “鄉下人”身份帶來的深層自卑,這一轉變對她而言,無疑是難以承受的精神沖擊。
2.融入成人世界的無力感
沈從文深知,兒童世界無法孤立存在,其與成人世界既相互銜接、呼應,亦存在對抗與沖突。兒童向成人的過渡,本質上是從童真世界向現實世界的轉變。兒童成長為成人的過程,也是其兒童世界的純真浪漫與寧靜逐漸瓦解的過程,取而代之的是成人世界的殘酷、功利與復雜。面對這一不可逆轉的生命歷程,沈從文并未采取尖銳批判的方式,而是以人道主義為底色,致力于構建一個“仿佛我們世界以外的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8],在文學創作中守護人性的美好與生命的本真。
隨著三三逐步踏入成人世界,諸多現實難題接踵而至,首當其沖的便是女性婚姻困境。一方面,寨中眾人覬覦三三家的碾坊,紛紛求娶;另一方面,按當地規矩,三三已到招郎上門的年紀,而母親卻因抽簽讖語婉拒媒婆。尚未成熟的三三在婚姻大事上,只能被動依賴母親的決斷。此外,初涉成人世界的她,尚未掌握必要的社交與問題處理能力,面對困境時呈現出三種應對模式:其一,向母親求助。但成人世界的行事邏輯往往與孩童期待相悖,例如三三要求折斷陌生釣者的魚竿,母親出于現實考量并未應允。其二,投身自然尋求慰藉。當母親缺席或無法理解她時,自然便成為寄托三三情感的支柱,她將心事傾訴于自然。其三,通過心理補償逃避現實,如自認為城里人怕狗,遠不及鄉下孩童勇敢,借此獲得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然而,這些嘗試始終難以消解困境帶來的無力感。正如朱光潛所言:“對悲劇來說,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難,而是反抗。”[9]三三雖未被動屈服,而是以孩童特有的方式對抗現實,但其微弱的力量難以撼動既定秩序,無效的反抗反而加劇了人物命運的悲劇色彩,也為文本注入了深沉的悲憫意味。
四、結語
沈從文的作品離不開對人性的探討,正如他所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3]。小說《三三》透過兒童三三的視角,以她對世界真實的感覺和心理,呈現出純美的藝術世界和完美的人性。而面對兒童在被迫成長下逐步融入成人世界、都市文化與鄉土文化的沖突以及由其導致的人性隱隱變化,作者始終堅持運用詩意化的藝術手法,以淡淡憂愁式的文字表現出深深的憂慮,增強了敘述效果,加深了文本的內涵。
參考文獻
[1] 沈從文.由冰心到廢名[M]//沈從文全集 第16卷(文論).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 雷永生,王至元,杜麗燕.皮亞杰發生認識論述評[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
[3]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第9卷(小說)[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 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M].北京:北京出版社,2022.
[5] 沈從文.生命[M]//沈從文全集 第12卷(散文).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6] 阿德勒.自卑與超越[M].黃光國,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7]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M].長沙:岳麓書社,2006.
[8] 沈從文.論馮文炳[M]//沈從文全集 第16卷(文論).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9]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張隆溪,譯.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曾憲波,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