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墓志斷代方法探析

【關鍵詞】隋代墓志；斷代方法；銘文；考釋【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20.002【文章編號】2097-2261（2025）20-0007-04

【基金資助】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石刻文獻著錄總目”（項目編號：19ZDA288）階段性成果。

在當前隋代墓志的考古發現中，有一類墓志因自然侵蝕或人為破壞，導致紀年信息湮滅、志文完整性受損，但仍殘存關鍵性文字片段，涉及職官稱謂、地理沿革、家族譜系等核心歷史要素。針對這類墓志，若能通過多維度考辨實現科學斷代，不僅能夠有效擴充隋代歷史研究的史料基礎，更可為中古時期政治制度、社會結構及文化變遷等領域的深入探討提供珍貴的一手材料。

一、墓志斷代面臨的問題

載相悖，抑或志文內容缺乏明確的歷史背景、毫無關聯性，傳世文獻中并無相關線索，就會導致無從考證的局面。第四，書法風格多元，斷代易出偏差。隋代墓志書體多元，多以隸書、楷書為常見，也有隸、楷兼雜，隸、篆兼雜等情況。隋代書法上承南北朝下啟唐朝，并融合南北，通過書體斷代易出現偏差。針對這些問題，學界尚未形成統一的墓志斷代方法，筆者認為想要解決這些問題，不能單單只依賴于歷史學方法，更應該結合文獻學、考古學、語言學、文學等多學科、多手段研究方法，以求全面、準確地解決隋代墓志斷代問題。

隋代墓志斷代問題一直是隋史研究關注的重點，但目前隋代墓志斷代面臨諸多困難：第一，墓志嚴重泐損，紀年信息缺失。部分隋代墓志因戰亂或自然風化等因素產生大面積的泐損，紀年信息殘泐，直接導致斷代線索缺失，難以準確斷代。第二，形制、紋飾特征不明顯。隋代處于南北朝至唐朝的轉型期，因此隋代墓志形制與紋飾既承南北朝墓志遺風，又初現唐代墓志規范。部分出土隋代墓志形制完整，考其志文卻無明確紀年信息，只能通過墓志形制與紋飾來斷其年代，隋代墓志形制與紋飾復雜的時代差異性也為墓志斷代增加了難度。第三，志文內容，與傳世文獻不符或無考。隋代立國時間短促，可考的歷史典籍較少，若志文所記載的人物、職官制度、地理名稱、行政區劃、歷史事件等與傳世文獻記

二、隋代墓志斷代三法

相比墓志斷代工作，墓志辨偽討論更多，明代胡應麟著《四部正訛》[26]總結辨偽規律，提出了“辨偽八法”：“核之《七略》，以觀其源；核之群志，以觀其緒；核之并世之言，以觀其稱；考之異世之言，以觀其述；核之文，以觀其體；核之事，以觀其時；核之撰者，以觀其托；核之傳者，以觀其人。”王連龍《石刻辨偽通例》[22]總結出石刻辨偽“五大法門”：“核之目錄，以觀其緒；核之故學以觀其述；核之形制，以觀其稱；核之文字，以觀其用；核之事實，以觀其時。”梁春勝《六朝石刻叢考》[27]亦提出石刻辨偽“十五法”。筆者認為墓志斷代與辨偽有異曲同工之妙，今總結隋代墓志斷代方法如下。

一是，核之目錄，斷其年代。

自宋代金石學建立以來，歷經積累，隋代墓志文獻已具規模。然需正視的是，明清以前墓志原石存世比例十不足一，大量隋志信息僅能通過歷代石刻目錄窺探一二。基礎石刻目錄留存年月紀要、書體信息，更進者，保存撰者、尺寸、容字、出土地、收藏地等多元信息，在原石佚失或紀年彌泐的情況下，金石目錄對隋代墓志斷代的史料學意義不言而喻，核查金石目錄是隋代墓志斷代的有效途徑，也是墓志斷代的第一步。

二是，核之圖版，觀其形制。

在無法看到原石的情況下，圖版也是隋代墓志斷代的途徑之一。通過高清圖版可以獲取墓志材質肌理、形制范式、紋飾譜系、書法風格等信息。常規的隋代墓志形制是典型的“志石 + 志蓋”二元結構，志蓋多呈盝頂式方匣形制，篆書陽文題刻，少數楷書、隸書或不題，字數4、8、12、16字不等。志文則是“銘文 + 銘辭”的駢儷范式，容字不等，以隸書、楷書為主，書體方面，開皇時期“斜畫緊結”，大業時期則向“平畫寬結”過渡。紋飾方面，隋初墓志紋飾承襲北朝忍冬紋與獸面鋪首，大業年間則漸趨簡素，蓮紋與聯珠紋占比提升。總之基于圖版的多維度解讀，能夠彌補原石缺失的局限，是隋代墓志斷代的可靠途徑。

三是，精讀志文，考其內容。

相較于目錄考證與圖版分析，利用志文斷代則更具時效性與精準性。隋代是墓志文體范式定型的關鍵期，其文體結構已經形成“蓋題-首題-銘文-銘辭\"的四層架構。蓋題嚴格遵循“大隋故XX君墓志\"的陽文篆書程式；銘文采用“家族溯源-宦跡編年-卒葬紀事”的三段式書寫范式，涵蓋了志主生平、家族世系、仕途沉浮、姻親網絡、祔葬時地等核心要素；銘辭則是固定的四言駢文，多以“乃作銘曰”“其辭曰”等范式起語。以志文內容與傳世文獻相印證，是隋代墓志斷代的最有效途徑。具體可分為以下幾點。

第一，考察志主及其婚姻世系關系。

縱觀南北朝、隋唐墓志不難發現，志主皆出身世家大族，墓志呈現出“門閥化書寫”特征。因此，志主身份及其世系譜系便成為墓志斷代的關鍵切入點。據筆者統計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隋代墓志涉及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等七姓十家的世族網絡，世家大族世族支系正史多有記載，以傳世文獻相印證，可斷墓志年代。

第二，核查職官。

職官譜系也是隋代墓志斷代的核心路徑。隋文帝開皇元年至隋煬帝大業三年間，官僚體系經歷了三次重大結構性變革：其一，開皇元年廢除北周六官制，確立三省六部中樞架構；其二，開皇三年推行“廢郡存州”的地方行政改革；其三，大業三年全面更易官號。因此隋代的官職相較漢魏六朝官職設置大不相同，這些職官制度在隋代墓書寫中也體現分明，依托《隋書·百官制》[5《通典·職官制》[4可實現墓志文本與職官制度深度互證，從而斷定墓志年代。

第三，核查地理沿革。

墓志主人之出身籍貫與歸葬之所，深刻地映射出當時的地理行政區劃格局。這一信息是解讀志主生平事跡與時代背景的重要線索。隋朝，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承上啟下重要的朝代，其地域變遷的詳盡脈絡可見于《隋書·地理志》[5]。書中不僅描繪了隋朝疆域的變化，還反映了當時行政區劃的調整與演變。據此，可細致核查志文中所涉及的地理沿革信息，從而夠精準地判定其所屬的時代背景。

三、隋代墓志斷代舉例

上文筆者總結隋代墓志“斷代三法”，現利用上述方法，以四方年代不明墓志為例，試對其進行斷代。

（一）陳暄墓志

《陳暄墓志》撰者為南朝陳江總，目錄見于《漢魏六朝墓銘纂例》[]《漢魏六朝隋碑志索引》[26]，殘文見于《藝文類聚》[9]《全隋文》[15]《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10] ∵ 隋代墓志銘匯考gt;續補》[27]，除撰者信息、目錄以及殘文外，此方墓志未見其他相關信息。為便研究茲將殘文移錄于下：

其文骶甑，其筆縱橫。背碑即誦，據馬俄成。誹諧見賞，調笑忘情。兩宮寵官，四主恩榮。萬事休息，一朝追送。疇昔命觴，文可吟諷。今日酹酒，長悲且慟。

墓志殘文僅剩銘文，志主陳暄生平、世系、卒葬等信息皆不存，單憑殘文，無法斷定墓志年代。因此，借助傳世文獻，是進行墓志斷代的有效方法。查閱史書，陳暄此人在正史中已然有跡可循。《陳書·江總傳》：“后主之世，總當權宰，不持政務，但日與后主游宴后庭，共陳暄、孔范、王璦等十余人，當時謂之狎客。由是國政日頹，綱紀不立，有言之者，輒以罪斥之，君臣昏亂，以至于滅。”[2]《南史·陳暄傳》：“后主之在東宮，引為學士。及即位，遷通直散騎常侍，與義陽王叔達、尚書孔范、度支尚書袁權、侍中王瑳、金紫光祿大夫陳褒、御史中丞沈瓘，散騎常侍王儀等，恒入禁中陪侍游宴，謂為狎客。暄素通脫，以俳優自居，文章諧謬，語言不節，后主甚親昵而輕侮之。嘗倒懸于梁，臨之以刃，命使作賦，仍限以晷刻。暄援筆即成，不以為病，而傲弄轉甚。后主稍不能容，后遂摶艾為帽，加于其首，火以爇之，然及于發，垂泣求哀，聲聞于外，而弗之釋。會衛尉卿柳莊在坐，遽起撥之，拜謝曰：‘陳暄無罪，臣恐陛下有玩人之失，輒矯赦之。’造次之愆，伏待刑憲。后主素重莊，意稍解，敕引暄出，命莊就坐。經數日，暄發悸而死。”[2陳暄為陳朝官吏，因“后主甚親昵而輕侮之”遂“發悸而死”，可知，陳暄卒于陳后主在位期間，而陳叔寶于南朝陳至德元年（583）（隋開皇三年）即位，陳禎明三年（589）（隋開皇九年）退位并入隋朝。因此可斷定陳暄應卒于隋開皇三年（583）至開皇九年（589）之間，此為隋朝墓志。

（二）徐陵墓志

《徐陵墓志》南朝陳江總撰，殘文見于《藝文類聚》[9]《全隋文》[15]，不見目錄與圖版著錄。殘文如下：

耕耘書囿，弋獵文場，藻思綺合，尺牘繡揚。辭奔太史，筆利干將，心緘武庫，口定雌黃。奉使巡采，絕域遐深，市朝遷貿，陵谷相侵。形寄王績，多宣攀附，高排閭闔，郁轉云路。年踰致仕，齒及懸車，夜漏方盡，馳光復斜。平原出宿，庠序為家，隴愁宿霧，松悲閑鳥。地迥云低，山重樹小，九原孤月，三泉送旐。疇曩行役，共上河梁，余因病免，君事遠將。痛心期之徂謝，憫時代之銷亡，冀鐫石于玄冢，留清風于故鄉。

此方墓志僅剩殘文，文中無年月信息，因此也只能從傳世文獻中去尋找蛛絲馬跡。志主徐陵正史有載，《陳書·徐陵傳》：“徐陵字孝穆，東海郯人也…至德元年卒，時年七十七。”[2至德元年即隋開皇三年，知其為隋朝墓志。

（三）魯廣達墓志

《魯廣達墓志》南朝陳江總撰，目錄見于《北朝隋代墓志所在總合目錄》[23]《漢魏六朝隋碑志索引》[26]，殘文見于《全隋文》[15]《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10]，不見圖版著錄。殘文如下：

災流淮海，險失金湯。時屯運極，代革天亡。爪牙背義，介胄無良。獨標忠勇，率御有方。誠貫皎日，氣勵嚴霜。懷恩感報，撫事何忘。

《魯廣達墓志》所收目錄、釋文均不見紀年。魯廣達正史有傳，《陳書·魯廣達傳》：“魯廣達字遍覽，吳州刺史悉達之弟也……禎明三年，依例如隋。廣達愴本朝淪覆，遘疾不治，尋以憤慨卒。時年五十九。”[2]禎明三年即開皇九年，知其為隋朝墓志。

（四）王成墓志

《王成墓志》目錄見于《石刻題跋索引》《國立中央圖書館藏墓志拓片目錄附索引》《洛陽出土墓志目錄》[17]《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19]《西安碑林博物館藏碑刻總目提要》[20]《六朝墓志檢要》[22]《墓志征存目錄》[25]《北朝隋代墓志所在總合目錄》[23]《漢魏六朝隋碑志索引》[26]。

圖版見于《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8《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12]《洛陽出土歷代墓志輯繩》[13]《鴛鴦七志齋藏石》[14]《西安碑林全集》[16]。同時圖、文又見于《全隋文補遺》[18]《隋代墓志銘匯考》[21]。《王成墓志》目、圖、文見錄于諸家，未見著錄其卒葬年代，但卻將其分屬于隋代墓志，存疑待考。茲移錄全文如下：

君諱成，字胡仁，周成康之苗裔，王子晉之后也。十世祖猛，佐秦輔政，英蹄恢悟。德備四海，功充六合。祖生，魏中散大夫。文才挺秀，侍衛巖廊，清慎有奇。出（出）為河東太守。父和，魏永安二年起家為郡功曹。尋遷寧朔將軍。以聲教有聞，遷授魯陽太守。朱買臣之赴會稽，治術未復相遇；楊伯起之居齊郡，雅素何曾指揖。君小好鳩車之樂，幼懷竹馬之歡。年登廿，經史俱聞。及乃加冠，武藝咸善。才辯縱橫，文辭謠譯。大隋開皇四年，征孝廉入第，釋褐任木工監。俄遷左校署監。雖復職務煩劇，而手不釋文，假寐在公，無舍談訟。以金波不息，玉露時遷，春秋七十，有痾不愈，終于河南郡洛陽縣弘藝里。窆于芒山之陽，漢陵之右。空墳寂寞，終無武庫所居；壟隧荒涼，虛有甘棠之頌。鳴呼哀哉，乃為銘日：

猗軟王君，幼杜風云。既惠且哲，乃武乃文。釋褐左校，節操不群。（其一）智惠侵性，懃憂損年。翻以白日，變以玄泉。千月人士，萬世壟山。

《王成墓志》圖版清晰、釋文完整，雖然志文中無明確紀年，但亦記載諸多有效信息，可為斷代依據。志云：“大隋開皇四年，征孝廉入第，釋褐任木工監。”志主王成開皇四年舉“孝廉”入仕，“孝廉”是漢代察舉制科目之一，《漢書·武帝紀》記載“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是為察舉制的開端，此后察舉制作為一種長期性的選官制度被官方推行。西漢察舉制科目眾多，常用的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孝廉”“明經”“秀才”等科，后世多沿用此制，直至唐朝全面實行科舉制才被廢除。為保證舉士的質量，中央對察舉者的要求嚴格非常，舉“孝廉”之人，不僅要“忠孝廉節”，亦有年齡限制。《通典·選舉一》：“郡國舉孝廉，限四十以上，諸生通章句。”[④可知，王成開皇四年舉“孝廉”之時其年歲至少有四十。又志云：“以金波不息，玉露時遷，春秋七十，有痾不愈，終于河南郡洛陽縣弘藝里。”王成享年七十，若按開皇四年舉孝廉之時為四十歲，其卒年應為唐武德七年，那么王成墓志就不應屬隋朝墓志，而屬唐朝墓志。然其卒地，又見端倪，王成終于河南郡洛陽縣弘藝里。《舊唐書·地理志》：“河南府，隋河南郡。”[3河南郡為隋置，至唐改為河南府。綜上所述，王成舉“孝廉”之時理應超過了四十歲，其卒、葬之時，應在隋大業末年間，為隋朝墓志。

四、結語

隋代墓志作為研究隋唐歷史的重要資料，其斷代問題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焦點。然而，由于墓志存在卒葬年代缺載、銘文泐損嚴重等問題，斷代工作面臨諸多挑戰。

首先，墓志的嚴重泐損和紀年信息的缺失，使得直接斷代變得困難。針對這一問題，學者可以通過核查金石目錄，利用歷代石刻目錄中保存的年月紀要、書體信息、撰者、出土地等多元信息，為隋代墓志的斷代提供重要線索。

其次，墓志形制與紋飾的復雜性也增加了斷代的難度。在無法直接觀察到原石的情況下，高清圖版成為研究墓志形制、書法風格等信息的有效途徑。通過對墓志材質、形制范式、紋飾譜系、書法風格的綜合分析，可以進一步縮小斷代范圍。

此外，精讀志文并考察其內容，是隋代墓志斷代的最直接且有效的方法。志文中的家族溯源、宦跡編年、卒葬紀事等信息，不僅涵蓋了志主的生平事跡，還反映了當時的政治、社會背景。通過與傳世文獻的相互印證，可以更加準確地判斷墓志的年代。

在利用志文斷代時，考察志主及其婚姻世系關系、核查職官、核查地理沿革等具體方法尤為重要。通過梳理志主所屬世家大族的世系譜系，可以推斷出墓志的大致年代。同時，結合隋代官職制度的變革，以及地理行政區劃的演變，可以進一步驗證斷代的準確性。

綜上所述，隋代墓志的斷代方法需要綜合運用金石目錄、圖版分析、志文精讀等多種手段。在面臨墓志泐損、紀年信息缺失等困難時，學者需要發揮跨學科研究的優勢，結合歷史學、文獻學、考古學等多學科知識，以全面、準確地解決隋代墓志的斷代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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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明鵬飛，男，四川南充人，吉林大學考古學院博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