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曹雪芹寫賈府下層的婆婆媽媽寫得非常活,廚房里這柳家的是其中之一。她到大觀園里面當差,她女兒柳五兒是偷偷溜進去了。因為柳五兒還沒有講定到怡紅院當丫頭,不能隨便進去的。柳家的進來了,守門的小廝就說:“你進去摘幾個杏子來給我吃吧!”柳家的就抱怨,現在呢,休想了!那些老婆子只要你走過她那個樹下面,一個兩個像烏眼雞一樣看著,哪個還能動她的果子。上一回不是鶯兒只摘了她們幾段柳枝,來編編籃子什么的,就吵得一塌糊涂。柳家講的,果子是沒辦法拿了。這二段,要看他們講話的那個口氣,《紅樓夢》寫得最了不得的就是對話,非常生動,像柳家媳婦這樣的人,講幾句話,馬上就活靈活現了。
《紅樓夢》的口語很厲害,敘述基本上是白話跟文言夾在一起,對話我想就是當時的白話文,當時流傳的口語。寫小說要靠耳朵,能不能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第一個要件就是耳朵要好,一聽人家那些對話,寫的時候就能把對話的模式、語氣仿真出來,非常難的,語氣要剛剛好,合乎那個身份、個性,那個場景(situation)。當然對話的功用之一是推展劇情,但更重要的,還是顯示那個人物的個性。這個柳家的雖然是個廚娘,聽她講話就知道她是個乖巧、油滑,能夠八面應付的人。她也不容易,在廚房里面,這個小丫頭來要這個,那個小丫頭來要那個,哪一方都不能得罪。她也要分輕重,寶玉房里是頭一等要緊的,不光是寶二爺,下面那幾個丫頭,晴雯啊,芳官啊,來要什么東西,她都不能得罪。其他房她就要看了,看好不好應付,好應付的,她可以苛一苛、弄一弄,比如說迎春,外號叫“二木頭”,她老實、不計較,所以這個柳家的,有點欺負她們。看看這一幕,鬧劇又要上場了。
忽見迎春房里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命令式的口氣。司棋是迎春的一個大丫頭,在這之前,司棋從沒有出現過,我們看不到司棋是什么樣子,從這里開始,司棋上場了。司棋這個人物雖然出現簡短,但對整個劇情的發展至關重要。以后她有一幕很要緊的戲,她的事牽動了整個大觀園,不過這個地方先來個伏筆。司棋叫小丫頭傳話說要雞蛋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里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兩千個雞蛋還不夠,還算少的,大觀園的消費可了不得!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么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里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你看,這個小丫頭,也厲害得很。“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從這么一個小丫頭嘴里面講出來。柳家的忙丟了手里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里混唚!你娘才下蛋呢!”柳家的也不是省油的燈,你看在廚房吵架,也吵出賈府的一些情形來。
賈府的消費,兩千個雞蛋還嫌少,他們日常的生活蠻驚人的。那個柳家的又講出很多事情。“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柳家的講,現在你們東嫌西嫌,有一年連草根子都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庚辰本用了個“膈”字,就是腸子的意思,醫學上用膈膜,程乙本直接用“腸子”,我們平常不用“膈”這個字的。她說,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柳家的有她的難處,你來要,我來要,這些二層主子,指司棋她們這些大丫頭,大雞大肉的吃了嫌膩,要吃個素的,要吃這個那個,刁得很,這些很難弄的。她講,吃草根子都沒的日子還有呢!你們現在還東嫌西嫌。
蓮花兒聽了紅了臉,就揭柳家的短:“誰天天要你什么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么。前兒小燕來,小燕就是那個春燕,寶玉房中的小丫頭。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么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這個小丫頭也兇得很,講柳家的大小眼。柳家的又講了一大堆抱怨的話,說是怎么難、怎么難。好,講了以后,那個蓮花兒就跑回去了,跟司棋加油加醋講了一大堆,司棋火大了,帶一群小丫頭沖到廚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把柳家的廚房里面東西通通扔掉,打砸一頓走了。司棋的個性烈得很,這柳家的確實有一點勢利,看準了迎春這一房好欺負,所以敷衍敷衍她,對寶玉那邊拼命拍馬屁,這下子司棋給個厲害顏色看看。司棋像襲人、晴雯、平兒一樣,也是大丫頭之一,她們直通上面的,柳家的不敢得罪,廚房被砸爛了,也只好捏著鼻子不出聲了,而且巴巴地補燉了一碗蛋叫人給司棋送去,司棋往地上潑了!你看這個丫頭也難弄的。送去的人回來不敢說,恐又生事。
曹雪芹這里寫司棋是個伏筆,她后來被趕出大觀園。那種剛烈的個性是要惹禍的,而且她惹了大禍。芳官的場景,那么刁;司棋的場景,那么潑,伏筆這些女孩子,下場都不會太好。那時候整個中國的社會,對這種出格的人是不喜歡的。不要說那時候,什么時候都是一樣,槍打出頭鳥!中國的社會不是很贊成一個人飆得太高,常常有樹大招風這一類的成語,都是要人收斂,凡是飆得高的,張揚跋扈的角色,大部分都要挨整的。中國社會整個的核心還是儒家的教訓,至少表面上要謙卑,在大家庭里也是如此,都有儒家宗法社會的那一套制式規矩,你打破這個規矩,就很難生存,《紅樓夢》里黛玉、晴雯、司棋、芳官,甚至于妙玉都是。能夠生存的,像寶釵、襲人、李紈……她們都能夠生存下來。
柳五兒溜進大觀園,她是想把她舅舅給的茯苓霜送給芳官,她問芳官,你講了沒有?她想進怡紅院,問跟寶玉講了沒有。芳官說這幾天正在鬧事情,避過這個風頭再找機會,叫她不要急。見過面柳五兒就出去了,這一出去,就給查夜的碰到了。查夜的是賈府大管家之一林之孝家的,就問柳五兒:“我聽見你病了,怎么跑到這里來?”她說我跟我媽進來的。不對,林之孝家的說,我剛剛看到你媽,她若知道你在園子里面,怎么會把大門關了呢?這下子兜不攏了。好!柳家的幾個仇人,什么蓮花兒、小蟬兒的,這些小丫頭在旁邊鼓噪,這下子逮到了!林之孝家的說,我們家里面丟了幾樣東西,還沒抓到賊,你這么慌慌張張的,必有什么事情。林之孝家的在查王夫人房里丟掉的玫瑰露。那個蓮花兒就說,看到廚房里有一瓶,林之孝家的立刻到廚房搜,一搜就搜出露瓶和一包茯苓霜,這下子人贓俱獲,林之孝家的先把柳五兒關起來,然后就去報告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正生病,懶得管這些事情,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這下子柳家的慘了,母女都被趕走,對她們來講,在大觀園里面當個廚子,是很好的職位,而且是個肥缺,可以私相授受一些東西,這樣子給弄走了,當然是冤枉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又將茯苓霜的來路交代了。平兒說,這個不難,明天問清楚就好了。其實平兒曉得,那玫瑰露是彩云偷了給賈環的,玉釧兒擠兌她的時候,她不肯承認,平兒也不好硬去扳那個彩云,因為牽涉到王夫人的面子。所以你們看,大觀園里面的人際關系,一層一層復雜得很。這一邊柳家的被趕走,林之孝家的也有自己的關系,她急不可待地就馬上放進去一個親戚,大家爭著搶肥缺嘛!這個叫秦顯家的一進去,先送了一簍子炭、粳米之類的給林之孝家的當謝禮。結果呢,柳家的后來平反回到廚房,秦顯家的只好退出。因為好不容易等到這個空子鉆進來,打點林之孝家的及其他的禮已經送了,反而要自己賠補虧空。
這事后來怎么解決的呢?平兒到怡紅院找襲人,就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了。她說我審出來是很容易的,可是中間呢,又怕傷了一個人的顏面,誰呢?探春!賈環是探春的弟弟,而且姨娘也扯在里頭,怎么辦?明明知道冤枉了人,不辦清楚呢,覺得我好像沒本事;辦了呢,又怕傷人。寶玉一聽也急了,他說,就攬在我身上吧,兩邊都解決了。寶玉什么事都往身上攬的,記得嗎?藕官燒紙錢的時候,他往身上一攬讓事情過了,他簡直是個菩薩,尤其保護這些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個個他都希望護著,他是大觀園的護花使者,每一朵花他都在守護,雖然彩云愛的是賈環,他也保護她。
平兒就去跟彩云、玉釧兒講,小偷抓住了,但寶二爺講要息事寧人,所以他攬過去了。意思就是警告一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誰偷的。正在講的時候,彩云紅了臉,承認是她偷的,愿意受罰。彩云還是有羞惡之心,不忍冤屈了好人,真的拉她去到鳳姐面前,偷東西一定是很大的懲罰,而且是偷給賈環,如果王夫人不替她頂著的話,可能彩云的下場就是被趕出去。彩云肯承認,面對,也是她剛烈正直的一面,沒想到后來賈環聽到這個事情,反而倒打她一耙,說為什么寶玉替你掩蓋過去,你一定跟寶玉在搞什么東西。他把她那些私贈之物丟到彩云臉上,還說要到鳳姐那邊去告她一狀。賈環真是不識好歹!彩云識人不明,把一腔感情投到賈環身上。賈環人長得不可愛,個性又是這樣子,跟趙姨娘如出一轍,偏偏彩云一方面大概也同情他,一方面也覺得到底是個爺,總而言之挨了這么一下,傷心得不得了。
平兒當然跟鳳姐報告了,不過沒講出彩云的名字,就說寶玉把這個事情攬過去了。鳳姐說,這個寶玉,不管青紅皂白,人家求他,他就答應了,以后大事如此,怎么治人呢?“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王熙鳳厲害的,她要嚴刑處置,你看,跪在地上,還要墊那個磁瓦子,那有多痛!她又講:“又道是‘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罣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鳳姐對下人嚴厲得很,她要管整個賈府,不嚴怕罩不住下面的人,但是太過嚴苛,當然激起怨恨。平兒看事情比較客觀,她勸鳳姐:“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別忘了,賈赦、邢夫人那邊才是你真正的婆家,你在這邊,也不過是替人家作嫁衣裳,替人家來管的,你操了多少心也是白操,最后還是要回那邊去。“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得鳳姐兒倒笑了,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平兒這個人,真的是鳳姐最好的幫手,很明理,很明智,該寬容的地方,她替鳳姐抹掉很多怨懟。平兒的處境很不容易,但是她做得非常漂亮,所以在丫頭里面,她最后的下場最好。鳳姐病逝后,她得到賈璉的眷顧,后來扶正,因為賈璉感激她對巧姐兒的維護。在所有的丫頭里面,她個性最平和,所以叫平兒,而且是“俏平兒”,相當聰明、有手腕、懂得察言觀色,而且她沒有仗鳳姐之威,還替鳳姐做了很多好事。在曹雪芹的筆下,她可能是丫頭中最正派的。這個時候又趁機勸鳳姐,講了一番很得體的話,叫她得放手處且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得罪那么多人,太過操勞把懷的胎兒都小產了。平兒的話鳳姐聽得進去,曹雪芹好幾次寫她們主仆相處私下無人時的對話,都十分動人。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看看這個回目,憨湘云、呆香菱,曹雪芹的回目都有意思的,講人也一言中的,比如:俏平兒、勇晴雯、賢襲人,一個字就點出她們的定位。這一回講湘云和香菱,這兩個女孩子有共同之處,一個憨,一個呆,曹雪芹喜歡憨、呆、癡、傻的人,喜歡這些人的天真。道家傳統或佛家禪宗里面,很多看似瘋傻其實返璞歸真的人,回到沒有一點心機、什么都沒有了的境界。曹雪芹之前已經給過湘云一些戲,她穿了一身男孩子裝扮,跟寶玉烤鹿肉吃,作對聯,她作得最快最多,都在突出她是一個活潑、直爽,有點像男孩的女孩子。香菱跟黛玉學作詩,也透露出天真的本性。曹雪芹很同情很喜歡天真的人,這一回不光寫她們兩個,還特別讓她們表現。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是《紅樓夢》里面極有名的插曲,也是最有視覺之美的一章。發生在什么場景呢?怡紅公子過生日。《紅樓夢》到現在六十二回,賈府的聲勢還在一步步往上,一個峰越過一個峰,一直往上爬、往上飆,飆到六十二回是大觀園里最熱鬧的一個場景。大觀園的諸艷之冠,大觀園的頭頭,賈寶玉要過生日,雖然前面寫過好幾個生日了,這個生日當然與眾不同,歡樂可說到達高潮,生日快樂至此寫盡了,寫到頂了,以后沒有一個群戲的場面可以超越。正因為前面寫得熱鬧到頂,才能顯出后面人去樓空的凄涼。
寶玉這個生日,賈母、王夫人她們都不在家,幾個老太太到宮里守靈去了,這些姑娘們無所拘束,喝酒劃拳,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宗法社會規矩多,寶玉一早起來,先要拜天地、拜宗祠,長輩都不在也要遙拜。各家按例送了一大堆禮來,寶玉呢,還要到一房一房去回拜,過個生日也真累,幾個帶過他的奶媽家里也要去拜一場。記得嗎?寶玉以為林姑娘要走發病的那一回,有個一下子哭一下子喊的李嬤嬤,就是最主要的奶媽。總之,在中國傳統家庭里,奶媽有相當地位,要報恩的,生日的時候就要記得那些奶媽們,要去謝一謝,這是中國社會人情里比較特殊的關系。古時候大家庭人太多,照顧不到自己的兒子,或者母親死得早,奶媽有代母的功能,現在沒有奶媽了,過生日也沒有那么復雜的禮法。
寶玉到處去拜了回來,又有好多人來給他拜壽,賈環賈蘭等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輕描淡寫的這么一筆,寫賈環來拜壽,你曉得,這是黃鼠狼拜年,不安好心的,賈環以前整天想要害寶玉,來這里是百般地不情愿,所以曹雪芹也很微妙的輕輕一筆,什么也不講。寶玉大概理都沒理他們,襲人趕快拉他們來坐一坐,襲人很會做人,也怕冷落了他們,這里看出賈環跟寶玉之間的關系,很明白了。但是再看下面。寶玉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什么人呢?有一大群。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并奶子抱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人,一同涌進來了,所有這些花花朵朵,都跑來跟怡紅公子、護花使者拜壽。你可以想象,大觀園里那些奇花異草,通通活起來了,通通搖曳生姿。她們一走來,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說:“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剛剛一講完,下面一群又來了。探春、湘云、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這么熱鬧,都來向他拜壽。過一會兒,平兒也來了。平兒這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平兒一向蠻低調的,她不能不低調,在鳳姐面前你敢出頭?今天不一樣。平兒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了。她說:“我來磕頭!”寶玉當然說當不起。別忘了,平兒不光是個丫頭,她也是賈璉的妾,要比一般的丫頭高一階的。平兒便福下去,福就是作揖,寶玉作揖不迭。馬上,他又回她禮。平兒便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這是對她的禮數特別,他對別的丫頭不會下跪的。就某方面來說,她等于是他的嫂子一樣嘛!所以她向他下跪,他也下跪。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一福,寶玉又還了一揖。所以拜來拜去,你拜我,我拜你,拜完了。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么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兒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這個當然是曹雪芹湊出來的,一個生日還不夠,還幾個人一起過生日。寶玉聽了馬上拜下去,說:“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平兒還萬福不迭。湘云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原來那兩個也是生日,這么巧,不管怎么樣,四個人一起生日,這可熱鬧了。大家拜了一陣,同到廳上吃了壽面,就到園子里面,中午的時候,紅香圃擺宴了。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這是玳瑁之席,擺的都是山珍海味,先把這個環境描寫下來,大觀園里面所有的花都到齊了,那些小伶人也全來了,看他們怎么坐的。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四個人坐下。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并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是什么人呢?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這么多人替寶玉過生日,喝酒的時候要行令,這是大觀園里享樂的生活方式,所謂的生活情趣,只有賈府才撐得起來這種生活。
他們喝酒要行酒令,這回行的是最雅的一種酒令,叫射覆,很古老的一種,很難的,只有他們幾個人懂。曹雪芹在這種地方充分顯示他的學問,他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把他的學問,都給到那些少爺小姐身上去了,學問大得很!像寶釵、寶琴、黛玉,都會射覆。就是悄悄地按了一個字,那個字有規定的。比如是他們這個室內有的東西,然后要打一個謎,而且那個謎要從古文、詩詞里面弄下來一段,要覆了這個來猜,就是射什么什么,你得滿腹學問才猜得著。你看他們擲骰,香菱一下子擲出三,她必須射這題。寶琴呢,覆了一個“老”字,香菱不太會這種東西,滿屋子找跟“老”字有關的。史湘云腦筋快,而且她蠻有學問的,一看那個廳叫“紅香圃”,三個字嘛,就知道寶琴覆的是孔子講的“吾不如老圃”,有個“圃”字在里頭。這句還算通俗的,但要想到聯結起地點紅香圃,也不容易了。香菱滿處找找不到答案,湘云就偷偷拉她,要她說“藥”字,為什么是“藥”字呢?因為這是在芍藥欄里面。這種東西聯想得這么遠,藥字,算是射中了。黛玉看湘云私相傳授,把香菱逮住罰她一杯酒。她們繼續行酒令,湘云后來連續被罰了好多杯酒,喝醉了,才有了“醉臥芍藥裀”一景。再看,寶釵和探春兩個人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說,這個“人”字泛得很,探春再加一個“窗”字,這個也是難。寶釵居然曉得“雞人”“雞窗”,“雞窗”是書房的意思,“雞人”是一個官的名字,寶釵射了一個“塒”字,“雞棲于塒”的典。這種典故必須熟知,才有可能射中,所以這些小姐們年紀輕輕,學問好得很。你看像《牡丹亭》里面,杜麗娘也是特別請個私塾老師來教,那時候書香世家的小姐們是受教育的,她們這幾位大概都絕頂聰明,而且很用功,讀了很多書。
湘云耐不住了,說要劃拳,這里寫得多么熱鬧:湘云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劃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劃拳,叮叮當當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劃拳贏了呢?湘云說玩另外的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黃歷)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要通通串起來。寶玉說這個很難,黛玉說你多喝一盅,我替你講,黛玉這一套最靈了。黛玉先說:“落霞與孤鶩齊飛,這是唐代王勃《滕王閣序》的一句;風急江天過雁哀,宋代陸游的詩,不過不完全一樣;卻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骨牌副名,叫的人九回腸,九回腸是曲牌名;這是鴻雁來賓。”日歷書上引用作為秋季標志的話,今天出門有利,有客人來。這一串蠻順的,蠻有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榛子是榛樹的果實,穰可食用。“榛”與“砧”同音異義,“萬戶搗衣聲”是李白的句子,搗衣用砧,但不是榛,榛為果菜名,借同音而關聯。
這些女孩子吟詩作賦出口成章,這大概是那時最高、最雅的生活了。乾隆時代幾十年沒有大動亂,很穩定的富有與文化之下,在貴族家庭里產生了這么一種生活上的情趣。接著輪到湘云講了。湘云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的當。”看她作了什么:“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頭一句是歐陽修《秋聲賦》上的一句話。“江間波浪兼天涌”,這很有名,是唐杜甫《秋興》八首里面的。“鐵鎖纜孤舟”是講骨牌,大家可能沒有玩過骨牌,骨牌里面的一副牌,據說是長三,長三是這樣: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個圈、兩個圈、三個圈,這就是長三。還有第二個牌呢,它說三六,又是一個長三,這就是一副,我們叫鐵鎖。他們那時候也玩骨牌的。“一江風”是個曲牌名,一順溜下來,蠻好的。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是日歷書的一句話,講得很好,大家都笑起來了。酒底怎么辦呢?一定要在這個桌子上或是室內的一樣東西,而且是果菜名。湘云正在吃飯,吃一塊鴨肉、半個鴨頭,她喜歡吃鴨腦子,吃的時候她講了:“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這“討”字可能不對,程乙本是:“頭上那有桂花油?”她這是即興而說的,講的時候一群丫頭跑來說,我們頭上有桂花油,來給我們來查查!又灌了湘云一杯酒。這東灌西灌,湘云醉了。他們玩得很開心,劃拳的劃拳,行酒令的行酒令,過一會兒,發現湘云不見了。
接下來這段,就是視覺上非常有名的一段: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后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穰穰應是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你看這個女孩子,可愛吧!一身的花瓣,睡著了。還拿手帕把花瓣放在里頭,編了一個枕頭枕起來,這就是史湘云,那么天真!短短的一段,就把史湘云那很可愛的憨態寫出來了。史湘云在薛林之外,另樹一幟,她跟薛寶釵、林黛玉的個性都很不一樣,人家講她跟寶玉兩個人后來有什么男女之間的情緣,我的看法是,從頭到尾她跟寶玉都是像兄妹,或者是兄弟的關系,她對寶玉沒有任何情感上的牽扯,所以心中坦然,特別灑脫,這是她可愛的地方。不像黛玉被情所困,患得患失,雖然聰明絕頂,卻情執難脫,情關對黛玉來說,是很大的業障。寶釵呢,又太過理性計算,太守規矩,也不如湘云那么自然。史湘云可以說是個自然人,在某些方面,她跟寶玉很像,都不懂得利害關系,寶玉過生日這么一個重要的場景,不是突出林黛玉,也不是突出薛寶釵,而是突出史湘云,這場戲讓她是主角,充分地把她的個性演了出來。“憨湘云醉眠芍藥裀”那一幕,那落花一身的場景,讓我們很難忘記。
這一回的下半場寫呆香菱,也蠻可愛。我講曹雪芹喜歡天真的人,香菱的確是。她身世很坎坷,幼年被搶,長大被賣,后來被薛蟠這個呆霸王硬搶了來做妾、做丫鬟,很悲慘的。她等于是個孤兒,根本不曉得父母哪里去了,可是她呆呆傻傻的,不以為苦,還能夠苦中作樂,有機會也想學作詩。寶玉生日宴這天,因為她年紀又輕一點,就跟那幾個小伶人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玩斗草,她們摘了些花草,互相比斗,我有觀音柳,我有羅漢松,我有君子竹,我有美人蕉,我有星星翠,我有月月紅,這個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輪到香菱,沒得講了,她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來沒聽過有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并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并頭的,怎么不是?”荳官沒得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荳官開她玩笑,她們都知道她是薛蟠的妾,但香菱根本忘掉這回事,她也不在意,講那個夫妻蕙,她無所謂。她們幾個人就逗她,打鬧起來,好玩!有人把她一推,跌到地上,她穿的那個新裙子,拖在泥水里了。正在想著,怎么辦呢?寶玉看見她了。寶玉問怎么回事,香菱說新裙子弄臟了,這是薛姨媽給她的新的石榴裙,剛剛穿就弄得那么臟,回去怎么講呢?
這一下子,又觸動了寶玉憐香惜玉的心。他說,這樣吧,先到我那里,看看有沒有辦法弄干凈,于是帶了香菱回怡紅院。剛巧襲人也有一件裙子一模一樣的,還沒穿過,可以換下來!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地回來。一壁里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他老是覺得這些女孩子,要么嫁錯了人,要么恨不得對她們盡一點心。襲人很懂事,她拿出跟她一樣的裙子給香菱換上,說:“換下來的我洗好了,再給你拿去吧!”香菱真是天真,她說,你洗好了隨便給哪一個妹子吧,我不要了。襲人說:“你倒大方!有了新的,不要那個舊的了。”這個小女孩不懂事,襲人拿了臟裙走,沒計較。香菱看到寶玉把那個夫妻蕙埋起來了,寶玉就會做這些事情。香菱跟他說,“這又叫作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下面這幾句寫得好: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扎著兩只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么?”香菱只顧笑。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這小丫頭好可愛,她怕他講給薛蟠聽,悄悄地囑咐他。難怪寶玉對這幾個女孩子都是那么憐香惜玉,曹雪芹把她們寫得都很可愛。香菱后來的下場不好,薛蟠娶了一個很厲害的老婆夏金桂,把香菱幾乎活活折磨死,這里看到的香菱是最可愛的時候,再看到她就非常凄慘了,令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史湘云后來也是值得同情,好不容易嫁了一個還不錯的丈夫,沒多久生癆病死了,史湘云變成寡婦。賈母過世史湘云來吊孝,寶玉跟她兩個人在靈堂趁機痛哭,各哭各的心事,賈寶玉哭他的林妹妹,史湘云哭她死去的丈夫,那一幕寫得很動人。那時候史湘云穿了一身全白的孝服,慟哭靈前,跟前面她睡在芍藥花的花瓣上面,前后強烈對比。我們才曉得,曹雪芹老早鋪陳好了,有了前面的一幕,后面對照的力量才出來。曹雪芹的伏筆在好多回之前,到了某個時候突然間爆發出來。想想,如果把史湘云醉臥芍藥裀的場景拿掉,醉臥雪里面也蠻好的,但缺少了視覺上深刻的印象,這么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睡在落花堆里,還嘟嘟囔囔地在念酒令。這個場景相對于她最后白衣素服靈前慟哭,畫面多么難忘。寶玉跟湘云那一哭,也是為他們消失的時光共聲一哭。寫得最滿最盛的時候,他就是為了要寫后面的最空最寂。
這回講完了,寶玉這個生日其實還沒完,白天慶祝完了,晚上還要繼續通宵歡樂,舍不得筵席散掉,舍不得就此結束,怡紅院里面的夜宴下一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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