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聚焦楊絳《洗澡》中宛英這一人物形象,深入剖析其蘊含的 “水” 性特質及其在人物性格、家庭角色、社會身份和人格成長等方面的意義,旨在揭示宛英這一形象承載的傳統與現代交織的女性價值,以及這一人物反映出作者楊絳對于婚姻、人性和社會階層的深刻洞察,為理解《洗澡》這部作品的文學價值提供新的視角。
[關鍵詞]楊絳" "《洗澡》" "宛英" "人物形象" "“水”性特質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32-04
《洗澡》是楊絳于1988年出版的小說。作者以女性視角切入,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了生動鮮活的知識分子群像,展現了他們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生活百態,其中宛英這一人物雖非絕對主角,她的形象卻恰似“水”的具象化呈現,讓身為家庭主婦的她在一群知識分子中熠熠閃光。水,至柔卻又蘊含力量,無形卻能隨物賦形,宛英性格底色的善良無私、待人處世時的寬和從容和在婚姻生活里的大智若愚都讓她在家庭、社會和時代的脈絡中流淌出獨特的軌跡,值得我們去深入探究。
一、上善若水——善良包容、知恩圖報的人性底色
“善良”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們忽略的可貴品質,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軟弱。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然而在復雜多變、利益至上的社會與家庭環境中,宛英很難得地做到了堅守本心,不被“染色”、不被同化,展現出她“善良”的人性底色。她沒有因為丈夫的自私自利而變得冷漠,也沒有因為周圍人的虛偽而與之同流合污。她的善良不是軟弱,而是忠于自我、守護初心的堅定選擇,這是一種堅韌的力量。活水能夠一塵不染,是因為它有自我潔凈的力量,宛英就像是一口泉眼,能夠在渾濁的環境中保持自身的清澈,并且釋放源源不斷的力量去稀釋惡意、滋潤四方。
宛英的善良包容在她與姚宓的交往中盡顯無遺。姚宓曾經幫宛英按摩緩解胃痛,宛英便將這份善意銘記于心,傾力回報。她做好菜親自去姚家致謝,幫徐姚兩家解圍,后來得知姚宓的文稿被余楠找借口扣留時,她果斷采取行動,憑借對余楠的了解,巧妙地偷出文稿歸還姚宓,幫助她避免了一場可能的災難。這種幫助并非一時沖動或者盲從他人,而是源于她內心深處對正義和善良的堅守。她冒著被余楠發現的可能,雖然“神色倉惶”,但毅然選擇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這種善良并非源自功利目的,而是一種純粹的人性本善,正如同水的潤物細無聲。
在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因各種利益和觀念產生糾葛時,宛英以其善良的本心為冰冷的社會關系注入了一股柔和的、名為“人性”的暖流,維系著人與人之間質樸的信任與情感聯結,成為作品中人性溫暖與堅守的象征。
二、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至柔至剛的家庭角色
1.傳統婚姻的“叛逆者”
在傳統婚姻觀念中,“夫唱婦隨”曾被奉為圭臬,無數女性在這一模式下被迫默默遵循著既定的軌道,將自己的意愿與聲音深埋于家庭的雞毛蒜皮之中。然而,宛英卻如一股清流,打破了這一傳統范式的禁錮,成為傳統婚姻的“叛逆者”。
宛英身處現代社會轉型期的婚姻關系中,對丈夫余楠的種種行徑有著清晰且深刻的認識,不再是傳統意義上對丈夫盲目依從的妻子形象。她對余楠的本性心知肚明,在數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早已清晰地感受到了余楠的自私與虛偽,他心里另謀新歡的盤算、功利鉆營的虛榮、妒賢嫉能的丑惡,都在這一汪清澈透明的水面前無所遁形。
我們在宛英幫助姚宓偷回稿子的情節里可以看到,余楠在家庭中一直處于權威地位,他的決定和行為往往影響著整個家庭的走向,然而宛英卻違背了余楠的意愿,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幫助姚宓偷回稿子,這無疑是對余楠權威的一種反抗,這表明她不再僅僅局限于傳統婚姻中妻子的從屬地位,而是有了自己的價值判斷和道德選擇,不再盲目地追隨丈夫的行為和決定,也不再畏懼余楠的權威和可能帶來的后果,體現出對傳統婚姻觀念中妻子角色的一種突破。
在后文里,余楠為求自保,不惜編造謊言,把一些違背事實、傷害家人的內容寫進檢討,完全不顧及宛英的感受和尊嚴。面對余楠檢討書中“把老婆當婊子”的話,她不再默默忍受,直截了當地當面向余楠表達自己的憤怒:“你不要臉了,可叫我什么臉見人呢?”“我只問問你,我的本質是什么?”面對余楠的強詞奪理,她毫不讓步,揭開余楠虛偽至極的面具,以離家為威脅,在夫妻正面沖突中取得了勝利。這凸顯出宛英在關鍵時刻對自身尊嚴的捍衛,她作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女性在面對丈夫的不公正對待時開始覺醒與抗爭。
然而相較于出走的娜拉,宛英的反抗并不算激進,而是更為內斂和含蓄,以至于人們往往難以察覺。比如她雖然心里暗暗希望余楠和胡小姐結婚,好還她自由,但是宛英始終沒有主動提出離婚,她知道娘家和子女絕不會答應,她身上有著可以理解的時代局限性。當時的女性在經濟、社會地位等方面尚未獲得足夠的獨立支撐,家庭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女性生活的重心,離開家庭可能意味著失去經濟來源和社會身份認同,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面對無愛的家庭,她沒有選擇像娜拉那樣決然地出走,而是在家庭的框架內,通過一些看似微小卻意義重大的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態度和維護自身權益。
宛英的這些行為,雖然沒有引發大規模的家庭革命,但如同涓涓細流,持續地沖擊著傳統婚姻觀念的堤壩。她以自己的方式,在家庭的小天地里,演繹著一場靜悄悄的“叛逆”,成為傳統婚姻中女性覺醒與抗爭的獨特代表,讓我們看到在時代變遷的浪潮下,女性逐漸擺脫傳統束縛、追求平等與自主的希望之光。
2.家庭之舟的平衡者
古語云: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在家庭這一復雜的情感與利益交織的舞臺上,宛英宛如一位隱匿于幕后卻掌控關鍵脈絡的制衡者,以至柔至剛的獨特品性維系著家庭關系的微妙平衡。
宛英的柔,恰似涓涓細流,于無聲處潤澤著家庭的每一處角落。她操持著家中的大小事務,從每日的三餐準備到衣物的縫補漿洗,從家居環境的打理到對家人生活的悉心照料,都讓人挑不出錯處。余楠為了在文學研究社中拓展人脈,經常邀請一些同事到家中聚會,宛英總是熱情款待,助力他的社交活動。以至于余楠自己都承認,“他離開了宛英,生活上諸多不便,簡直像吃奶娃娃離開了奶媽”。宛英雖然“厭透了廚娘生活,天天熏著油氣,熏得面紅體胖,看見油膩就反胃”,以及面對丈夫余楠在生活中的忽視和冷漠,但以一種隱忍且寬容的態度默默承受著,這是她“水可載舟”的一面,以女性的堅韌和勤勞維系著家庭的穩定。
然而,宛英的剛,又能在關鍵時刻展現出驚人的力量。當家庭面臨重大決策或是原則性問題,或者余楠的行為觸及家庭根本利益或道德底線時,宛英的反抗便成為“覆舟”的潛在力量。在余楠扣下姚宓稿子的事件中,宛英能夠利用自己對余楠性格的了解和余楠對自己的輕視,在“裝傻充愣”中有條不紊地達到自己的目標。在余楠做檢討的事件里,宛英又以“我這一去,再也不回來了”為武器,以水之柔性與剛性的轉換,在傳統家庭秩序中爭取著屬于自己的權力空間。宛英的至柔至剛展現出非凡的魅力與智慧,使得家庭在風雨飄搖中依然能夠保持平穩前行,當之無愧地成為家庭之舟的平衡者。
三、流水不息——覺醒的成長路徑與“生”的智慧
宛英自幼受到傳統觀念的規訓,小時候經常住在余楠家,從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長大后在余老太太的安排下嫁給親上加親的余楠,承擔起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的責任。她和余楠結婚后連生兩個兒子,人人稱她好福氣,她也自以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對兒”。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余楠的本性暴露出來,他自私自利、大男子主義,給宛英的月錢還不如一個廚娘,并且四處招蜂引蝶,與某些女客人曖昧不清,不忠于婚姻和家庭。
我們可以想到,在小說沒有提及的婚后十幾年的時間里,宛英會為丈夫的拈花惹草而傷心難過,并且因此得了胃病。但是無愛的婚姻事實讓她學會了清醒與沉默,“她漸漸明白自己無才無貌,配不過這位自命為‘儀表堂堂’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會像她婆婆一樣被丈夫遺棄”。不同于古往今來的“怨婦”形象,宛英不在乎余楠的同床異夢,只是在完成封建道德標準要求下一個妻子的本分之余,在婚姻的框架內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覺醒了屬于自己的人格上的獨立和力量。
她開始清醒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她經常出門上街,對市面很熟,也有信得過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她不斷發展著自己的交際圈,與姚宓、姚太太的交往便是她拓展自我生活空間的一種嘗試。在與他人的交流中,她汲取新的思想觀念和收獲屬于自己的生活樂趣,逐漸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再將全部生活重心局限于家庭和丈夫身上。同時,她還通過自己的渠道了解了市場的行情,掌握了基本生存之道,適當地投資讓自己的積蓄逐漸增加,預先規劃好自己被遺棄之后的生計。她和余楠的這段婚姻名存實亡,不如說她在和一個陌生人搭伙過日子。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像極了一汪湖水,自得其樂,無人攪擾。
宛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主動提出離婚,娘家和子女絕不會答應,所以她希望丈夫主動提出離婚,自己順勢答應,甚至在聽說余楠和胡小姐二人分開后比余楠還要失望。她跳脫了男權凝視下對女子約束的條條框框,她既不是整日胡思亂想、以淚洗面的怨婦,也不是為了對抗夫權而過分激進地將自己置于整個制度對立面的女性,她是水,她不會被無聊枯燥、辛勞窒息的婚姻生活磨平棱角,逐漸失去自我變得圓滑世故,成為符合封建社會所希望的“三從四德、夫唱婦隨”的傳統女性,而是將自己的真心善良、聰慧機智潛藏在那張“家庭主婦”的身份牌后,以淡然和寬容笑對婚姻之海的風急浪高。
這種成長路徑展現出她獨特的生存智慧,不被困境所局限,在有限的條件下積極探索生活的無限可能,以水之靈動適應生活的曲折變化,在傳統與現代觀念碰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實現了從傳統家庭婦女向具有獨立意識女性的艱難蛻變,成為時代背景下女性成長的一個生動縮影。這也蘊含著楊絳先生對于女性如何在復雜生活中追求自我解放與成長的深刻思考。
四、以水為鏡——映照部分知識分子的丑態
水,向來被賦予純凈、澄澈、包容萬物的特質,能夠映照出世間萬物的本真面貌。楊絳以“洗澡”為書名,想要表達在社會洪流裹挾著不同階層的人物前行時,水的這一映照功能在知識分子群體中呈現出的別樣意蘊。
擁有水的特質的宛英如同一個無形的參照物,將以余楠為代表的部分知識分子自私、虛偽、怯懦的丑態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她以旁觀者的視角,揭露出他們在學術圈中拉幫結派、互相傾軋,為了一點名利就不擇手段的丑惡,恰似一潭被攪渾的池水,表面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涌動,充滿了爭斗與算計。除了卑劣猥瑣、虛偽做作的余楠外,還有喜歡給別人“扣大帽子”又自視甚高的施妮娜、趨炎附勢的“墻頭草”丁寶桂、心胸狹隘的姜敏等,他們本應像水一樣平和包容,保持自己的初心,共同營造一個純凈的學術氛圍,卻被私欲蒙蔽了雙眼,在各種誘惑和壓力下逐漸扭曲變形,在名利和榮譽的漩渦中迷失了自我,相互攻擊、詆毀,將學術的凈土變成了充滿硝煙的戰場,其丑態在“水”這面鏡子的映照下,被放大得清晰可見。
聯想到錢鐘書《圍城》中不學無術、勾心斗角的三閭大學教授群體,可以看出這些知識分子的某些共同之處。作者借他們的種種丑態,呼吁學術圈多一些醉心學術、有真才實學的學者,少一些在時代浪潮中迷失自我的人。
五、從宛英的人物形象透視楊絳的婚姻觀
錢鐘書和楊絳是中國近現代文化界少有的模范夫妻,他們伉儷情深,令人欽羨,然而有趣的是,他們都著眼于婚戀故事中那些不為人知的“圍城”困境與雞毛蒜皮,揭示出飲食男女之間的算計與齟齬。虛構的作品不一定涵蓋作者真實的經歷,但是必然會反映作者的閱歷及其對某一時代某種現象的思考與感悟,從這部作品的婚姻關系中,我們或許能看出作者楊絳的婚戀觀。
我們可以看到,余楠和宛英這種婚姻模式的出現并非偶然現象,其根源不局限于知識分子與家庭主婦這一表面上看似不對等的身份結合,而是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普遍地存在于文學創作中。文中有另一對存在婚姻危機的夫婦——許彥成和杜麗琳,他們都屬于知識分子階層,門當戶對、珠聯璧合,堪稱一對佳偶。然而,杜麗琳的主動求婚看似開放大膽,實際上并沒有超越舊式女性依附男性的傳統,她發覺丈夫對姚宓產生好感后忍不住多番言語試探,留心關注著丈夫的一舉一動,在確定丈夫的“游離”后委曲求全,保存體面。相較于出走的娜拉,她并沒能徹底斬斷封建思想的束縛,在本質上和宛英是一樣的。
事實上,這種婚姻模式深深扎根于特定的社會文化土壤之中,受到傳統觀念與新興思潮交織碰撞的深刻影響。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人們雖然在思想上開始認同一些自由戀愛、男女平等的現代觀念,但是在實際的婚姻選擇中,卻又難以完全擺脫傳統觀念的束縛。余楠的大男子主義讓他將婚姻更多地視為一種生活的輔助工具,將妻子視為伺候他的起居、為他繁衍后代的仆從,漠視了她物質與精神層面的需求;而宛英雖然從傳統家庭觀念中覺醒了自我,卻仍然在外界的壓力下被迫走向妥協與包容。
一方面,楊絳看到了當時社會家庭中存在的問題,她將自己對于婚姻的理性認知與感性體驗融入作品之中,對于飽受婚姻痛苦的女性予以理解和同情,贊同她們的反抗和自我意識的覺醒,倡導互相平等互相尊重的理想婚姻模式;另一方面,由于作者自身婚姻生活的幸福,她更倡導以寬容的態度解決婚姻中的沖突,而非徹底決裂。
六、結語
宛英在《洗澡》中以其獨特的“水”性特質貫穿家庭、社會關系網絡之中,她的善良包容、至柔至剛、映照他人以及自我成長等方面的表現,構成了一個豐滿而立體的人物形象。這一形象不僅反映了傳統與現代交織下女性的復雜命運與價值追求,還通過與知識分子群體的對比揭示了人性在不同階層的真實狀態,同時與楊絳先生的婚姻觀相互呼應,傳遞出深刻的人生智慧與情感理念。宛英這一人物形象在時代的洪流中閃耀著獨特的光芒,為讀者理解作品的時代背景、人物群像以及背后的思想內涵提供了關鍵的切入點,持續地傳遞著那個時代女性的聲音與回響,以及楊絳對于婚戀關系的永恒關懷與深刻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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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李岳峰,華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