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茹志鵑《百合花》中的人物形象具有豐富的內涵,可從敘事、象征和歷史三重維度入手對其予以解讀。敘事層面,對敘事的節奏與時距、重復敘事和內聚集視角的使用,建構了完整的人物形象,增強了情感強度與性格張力;象征層面,“槍筒里的野菊花”“百合花被子”和“饅頭”三個意象將平凡事物升華為承載人性光輝與戰爭反思的精神符號;歷史層面,宏觀的戰爭背景與微小的日常生活并置,使得人物在糾結和抉擇中完成從日常道德向崇高品質的轉變。三者共同觀照出正義戰爭與人性光輝的力量。
【關鍵詞】《百合花》;人物形象;敘事;象征;歷史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02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06
短篇小說《百合花》創作于20世紀50年代,茹志鵑在作品中建構了精彩生動、內蘊豐富的人物形象。這種建構有力服務于小說與同時期文學作品迥異的戰爭書寫,使作品得以經久不衰。
一、敘事維度:敘事話語中的人物雕刻
(一)節奏與時距
在敘事作品中,由于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并不存在絕對的相等,作者對敘述活動的處理就形成了文本特有的敘事節奏與敘事時距,進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作品的風格和對人物形象的塑造。
《百合花》并不聚焦一線戰場,而是敘述戰場后方的平凡小事,因此整體節奏緩慢,使得敘事者可以更好地聚焦細節,調動更多敘事語句來雕刻人物形象。文中的敘事時間是1946年中秋節,在敘事過程中又有具體時段上的側重,即敘事者的敘述焦點主要集中在白天,也就是人物“通訊員”生前的時段。從文本效果上來考量,這種敘事上的非等時性,一方面是所選題材、內容的客觀表現需要,另一方面是為了通過詳寫通訊員、新媳婦和“我”之間的交往來塑造生動立體的人物形象,完成對文本主題的表達。
文本主要通過兩個事件使人物發生交集并密織人物關系。一是通訊員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在有限的路程中,“我”與通訊員展開了一場“角逐”,通訊員始終疾走在前,“我”獨自在后拼命追趕。“我走快,他在前面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面就搖搖擺擺”[1],敘述者以此道出通訊員看似冷漠,實則心思細膩,細心關照著“我”。而“我”身為女同志,雖趕不上,但并不埋怨,只是倔強地追趕,直至雙腳脹痛難忍才提出要停下休息,文本借此初步塑造了一個善良且堅強的革命女性形象。該情節仍保持著舒緩的敘事節奏,而對第二事的敘述卻發生了變速和突轉,這種轉變是通過概要敘事和省略敘事實現的。在白天部分的敘述結束后,以“我”對從前故鄉中秋的回憶過渡,并省略緊張的戰爭過程,以相對的快節奏直接跳轉到通訊員之死的核心事件上。
(二)重復敘事
“‘重復’事實上是思想的構筑,它去除每次出現的特點,保留它與同類別其他詞出現的共同點,是一種抽象。”[2]雖然《百合花》篇幅很短,但并不影響敘事者對某一關鍵事件或細節進行多次敘述,形成重復敘事,從而起到強調的作用,幫助作者從側面塑造人物。在路上,通訊員始終背對著“我”,這一細節被敘事者以不同的話語復現多次:“但臉還是朝前面,沒看我一眼”“奇怪的是,我從沒見他回頭看我一次”“把槍橫擱在腿上,背向著我,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1]。文本伊始,交代“我”女同志的身份及通訊員是年僅19歲的小伙子這一信息,結合故事時代背景,通訊員一直背對“我”的原因便不難理解,靦腆害羞的形象在重復敘事中變得真實而生動。另一個細節是通訊員衣服上的破洞,這個破洞是在成功借到新媳婦的被子后,他慌張離開時不小心劃破的,既是軍民魚水情深的見證,也成了這一人物獨特的身份標識。而當通訊員犧牲,衣服上的破洞這一細節再次出現時,這種重復敘事帶來一種時間上的停滯感,使讀者感覺那個害羞可愛的小戰士猶在眼前,此處的復現增加了文本的情感強度,據此反襯出戰爭的殘酷。
(三)內聚焦視角
在熱奈特的聚焦理論中,有零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三種聚焦類型,其中內聚焦即第一人稱“有限視野”,是帶有觀察局限性的某個人物的視角,其中天然包含對該人物的心理活動敘述。《百合花》采用了這一聚焦類型,從“我”的視角看到通訊員努力與“我”保持距離時的害羞靦腆、借被子受挫后的孩子氣和為革命犧牲的英勇,也看到新媳婦貢獻被子的無私,和為已死的通訊員縫補衣服破洞、蓋被子的善良溫柔。這一視角可使讀者易于與敘事者共情,敘事者在人物交往過程中產生的疑惑與誤解,也在傳達給讀者的過程中得到放大,形成文本的敘述張力。通訊員一開始把“我”遠遠落在身后,由此引出“我”既生氣又害怕的矛盾心理,加劇了“我”與通訊員間的誤會,也與后文“我”對他的崇敬心理形成反差對比,起到了欲揚先抑的效果。此外,向新媳婦借被子時,起初“我”并不理解她猶豫的原因,直到看見并得知全新的被子是其唯一的嫁妝時,便從心底升騰起歉意,誤解得到消除的同時,人物形象更顯真實、立體而鮮活,令讀者尤為印象深刻。
二、象征維度:意象隱喻的精神升華
(一)槍筒里的野菊花:暴力與柔美間的辯證
使用象征意象是塑造人物、深化主題的重要手段。《百合花》中,槍筒作為戰爭和暴力的直接象征,與野菊花的自然柔美形成強烈反差。這一意象首次出現在通訊員與“我”同行的途中:“我忽然瞥見他槍筒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枝野菊花……”[1]槍筒里插上樹枝和野菊花的直接目的是便于戰士隱蔽自身,而在文本中,這一物象轉化為意象,并與使用者發生關聯,獲得了遠超其實際效用的深刻內涵。
野菊花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其鮮活的色彩與槍械的冷硬質感形成視覺對立,隱喻戰爭器械與自然生命的共存關系。從人物塑造層面看,野菊花是通訊員性格的雙重投射。一方面,槍筒插花的細節暴露他未泯的童真,道出了他既肩負革命重任,也本能地親近自然;另一方面,野菊花一旦被摘下就會很快枯萎,暗示著人物的命運——美好事物終將在戰火中凋零。當通訊員犧牲后,野菊花從槍筒消失的情節構成敘事閉環,既是對個體生命隕落的哀悼,也暗示了戰爭對生命的摧殘。這種暴力與柔美的辯證關系,最終指向對戰爭本質的深刻反思,啟示著在進行宏大敘事時也應關注個體情感體驗。
(二)百合花被子:純潔信仰的物質載體
百合花被子是全篇的核心象征物,其紋樣和關聯的諸多事件,從文化維度構建起純潔神圣的意象內蘊體系。被子作為私人領域的寢具,本是婚姻生活的象征,其上的“百合花”,意味著對新人“百年好合”的祝愿。而在戰爭環境下,被子轉化為公共領域的奉獻符號,對新人的祝福上升為對獻身的戰士、質樸的群眾和軍民魚水之情的頌贊,新媳婦的無私成為老百姓美好品質的縮影。而百合花與生命消逝之間的關聯則可以指涉到鮮花與死亡間的象征關系,綻放的百合花象征著堅忍、純潔和犧牲精神,映射出犧牲者的崇高精神,這與新媳婦為通訊員蓋被的情節形成互文。
“高明的意象選擇,不僅成為聯結情節線索的紐帶,而且能夠以其豐富的內涵引導情節深入新的層面。”[3]百合花被子是“我”和通訊員一起借來給傷員蓋的,但沒想到它最終蓋著的會是犧牲的通訊員。由此百合花被子成了軍民魚水之情的情感象征,同時隱喻老百姓對解放戰爭的支持與貢獻,指代他們為革命注入的美好人性溫度和崇高精神力量。
(三)饅頭:平凡之物的崇高化
相較于前兩個意象的詩意特征,饅頭的象征意義更具現實性。在戰時,饅頭作為維系生命的珍貴資源,成為日常性與稀缺性矛盾共存的意象。其深層隱喻首先體現在通訊員的“饋贈”行為中。完成借被子的任務后,通訊員與“我”面臨分別,即使兩人認識的時間十分短暫,但戰士、同志和同鄉的多重聯系,早已使彼此催生出“一種比同志、比同鄉更為親切的感情”[4],并表現為兩人分別時的不舍。“走不幾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包里掏了一陣,摸出兩個饅頭”[1],饅頭超越了食物本身的果腹功用,成為連接“我”與通訊員、前線與后方的情感紐帶。隨后其象征意義在敘事高潮處得到集中顯現:當通訊員犧牲后,“我”無意中觸到饅頭,斯人已逝,贈物猶存。同時,饅頭作為戰場上的珍貴食物,意味著對生命的延續,而此時干硬的饅頭便象征了生命的消逝,凝結了“我”對通訊員心疼、懷念和悲傷的復雜情感,從而引發對戰爭與和平的深層叩問。
三、歷史維度:戰爭中的人性之光
(一)戰爭下的人際溫情
《百合花》以戰爭作為考驗人性的試金石,檢驗出特殊環境之下的人性之美,從而避免了粗談戰爭和空言人性之弊。小說中與新媳婦有關的幾處情節,構成了這種彰顯人性溫度的戰爭書寫。
到達包扎所后,“我”與通訊員一同向當地百姓借被子,引出對新媳婦形象的塑造。面對新婚被子被借出時,新媳婦對自己嫁妝的珍視和不舍屬情理之中,而經一番波折后毫不吝嗇地將被子奉獻出來,亦屬難能可貴,對衣服的縫補則更是“豐富地表現了一些普遍的人性內容和永恒的情感內容”[5]。新媳婦的形象具有典型性,她代表戰爭中善良淳樸、無私奉獻的人民。在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那條百合花被子經歷了從新婚祝福的承載體到戰爭動員的對象,再到生命尊嚴的裹尸布三重符號躍升,一條棉被的位移軌跡揭示出戰爭將生活空間壓縮為生存戰場時,新媳婦這一特殊人物所代表的美好人性在極端困局中的韌性生長。而借被子的曲折過程和被拉長的敘事節奏,也超越了描摹真實心理狀態的意義,演變為銜接個體與集體,超越個體功利而走向生命本真的人性代言。捐獻被子、斂蓋死者和縫補衣服,幾個舉動深刻印證出戰士與百姓關系不僅在行動上逐步拉近,也在心理上愈加實現深層的互相理解和體諒,體現出可貴的人際溫情。
(二)戰爭下的道德選擇
宏觀的戰爭背景與微小日常生活的并置,使得人物也面臨著雙重道德間的取舍與抉擇,這在通訊員和新媳婦兩個角色上得到了鮮明體現。
通訊員在護送“我”時保持距離,在借被子時手足無措,卻也能在面臨手榴彈爆炸危險時毅然撲上,日常時刻的“笨拙”行為與危機狀態下的毅然犧牲自我形成鮮明對比。舍身撲手榴彈的舉動,既是他生命力量的集中爆發,也串聯起一個19歲手足無措的少年和一個迎接嚴峻考驗的革命戰士的雙重形象,既完成從少年到英雄的轉變,也完成他日常生活中關懷同志的革命道德到戰爭狀態下舍己救人的崇高品德的轉變。極端環境下的人性光輝,戰斗精神與革命信仰的崇高力量,都在炸彈爆炸一瞬的抉擇中得到確證,又在緬懷氛圍中得到加強與升格。
而新媳婦,最初獻被子時“咬著嘴唇笑”和后來的“劈手奪被”之間形成互文,暗示出人物在民間倫理與革命道德之間,即對新婚嫁妝的珍惜與為戰爭奉獻所需物質之間做出了選擇。作者通過對敘事節奏的把控、抉擇過程中關鍵性事件的影響,以及新媳婦抉擇過程中的遷延,展現了人物內心的糾結與激烈交鋒。因此新媳婦的轉變顯得真實可信,人物內心世界通過外在行為得到反映和強化,抉擇和取舍為人物決定之后的果斷做了蓄勢,啟示著讀者思考軍民協作和革命道德的光輝力量在贏得正義戰爭中的關鍵作用。
(三)戰爭中的精神品格
區別于傳統戰爭文學著墨甚多的殘酷敘事,茹志鵑以“沒有硝煙的戰爭”反襯出人性的溫度。文中對通訊員的犧牲沒有過多的血腥場面描寫,而是從“我”的視角,陳述他從一個行為笨拙的稚嫩少年形象到戰爭下毅然犧牲的烈士形象的轉變。人物的這種轉變暗含了成長主題,再加上死亡描寫對生者的震撼作用,整體上一場關于生命意義的哲學之問便得以完成,生命之思由此開啟。新媳婦從“羞于獻被”到“主動裹尸”的心理轉變,顯露出道德與人性上的雙重魅力,戰爭敘事由此獲得了更具說服力的道德力量與人性光輝。
通過對通訊員和新媳婦的塑造,展現他們由小我走向大我、由個人道德走向崇高品格的取舍和抉擇,作者得以既確證革命戰爭的必然性和正義性,又闡發本真人性的美好力量,在言說殘酷戰爭的同時顯示出正義戰爭對人性力量的喚醒。在充滿張力的書寫中,百合花意象因此完成了從物質到精神、從個體到集體的雙重升華,正如百合花在被面上無聲綻放,人性的光輝和崇高的革命精神也永遠生長在戰場之上。
四、結語
從敘事、象征和歷史三重維度,可以拆解出《百合花》中人物形象的豐富內蘊。這種內蘊,啟示了敘事和象征的文學特征賦予歷史事件的鮮活魅力,以及嚴肅史實賦予文學特征的莊嚴與崇高,展示了戰爭中人性的光輝,以及正義戰爭與人性力量的相互成就。
參考文獻:
[1]張健.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上)[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2](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3]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茹志鵑.我寫 《百合花》的經過[J].青春,1980,(11).
[5]李建軍.再論《百合花》 ——關于《紅樓夢》對茹志鵑寫作的影響[J].文學評論,2009,(04).
作者簡介:
包凌兒,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課程與教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