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畔的茶香歲月

7月的陽光如同滾燙的熔金，毫不留情地傾瀉在天地上。黃河水裹挾著厚重的泥沙，洶涌奔騰，河面蒸騰起層層熱浪，仿佛要將周遭的一切都煮沸。岸邊那棵古老的榆樹，枝干虬曲如龍，樹皮上布滿了歲月侵蝕的溝壑，茂密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投下一方難得的陰涼。

爺爺戴著那頂洗得發白、帽檐微微卷起的草帽，慢悠悠地從竹簍里取出他那套視若珍寶的粗陶茶具。茶盤上裂紋縱橫交錯，紫砂壺表面泛著溫潤的包漿，壺嘴飄出的茉莉茶香，混著黃河水特有的泥腥味，在夏日的午后交織彌漫，編織出一張令人沉醉的回憶之網。

“這把茶壺比你爸爸年紀都大。”爺爺布滿老繭、青筋凸起的手輕輕摩挲著壺身，眼神中滿是眷戀與感慨。壺蓋上缺了個小口，在陽光的照射下，那缺口處折射出柔和的光。“這是早年黃河發大水，我冒雨搶救生產隊糧倉時，不小心磕壞的。”爺爺緩緩卷起褲腿，小腿上那道掙獰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淡紅，“當時的黃河就像發瘋的猛獸，濁浪滔天，我在齊腰深的洪水里扛沙袋，被水中的碎木片劃了這道口子。”我輕輕觸碰那道疤痕，仿佛能感受到當年洪水的泗涌和爺爺的堅軔。

爺爺往茶碗里斟滿第三泡茶水，熱氣氤氳中，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而遙遠，像是穿越了時光的長河，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其實更早以前，我還跟著你太奶奶逃過一次命。”爺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喉結在干枯的脖頸間上下滾動。

天空仿佛被捅破了窟窿，鉛灰色的烏云層層疊疊壓下來，狂風像無數只無形的手，撕扯著村口的老槐樹。“那天晌午，風刮得邪乎，碗口粗的樹枝‘咔察’就被折斷了。你太奶奶望著天，念叨著‘要出大事’，話音沒落，渾濁的洪水就像千萬頭咆哮的猛獸，順著河道奔騰而來，那聲音，像是天塌了、地陷了！”爺爺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又很快被濃重的悲傷壓了下去。

洪水眨眼間漫過了堤岸，渾濁的浪頭足有兩人高，裹挾著連根拔起的大樹、破碎的房屋，朝著村莊席卷而來。“轟隆一”爺爺猛地擦緊拳頭，骨節泛白，“那聲音，是村頭老王家的土坯房塌了！全村的哭喊聲響成一片，你太奶奶死死地把我摟在懷里，可洪水還是灌進了屋里，冰涼刺骨的水，瞬間就漫過了膝蓋。”水面上漂浮著各種雜物，腐爛的菜葉、破碎的陶罐，還有不斷掙扎的家禽。一只白鵝拼命拍打著翅膀，卻被漩渦無情地卷入水底。人們抓著能漂浮的木板、門板，在洪水中隨波逐流，哭喊聲、呼救聲被淹沒在洪水的咆哮中。“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娃娃，被浪頭卷走時，還擦著啃了一半的窩頭……”爺爺的聲音戛然而止，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蜿蜒而下。

爺爺的手緊緊握住茶碗，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你太奶奶把我綁在一塊門板上，自己泡在水里推著。洪水裹著碎木、石塊，不停地砸在身上，每游一步都像在過鬼門關。”爺爺卷起袖子，小臂上隱約可見幾道淡色的傷疤，“這是被漂浮的房梁撞的，當時疼得都沒知覺了，滿腦子就剩一個念頭——活下去。”

逃難的路途充滿了艱辛與絕望。一路上，饑餓如影隨形。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很多人走著走著，就因為饑餓和疲憊倒下，再也沒能站起來。到潼關時，太奶奶的雙腳已經腫得像饅頭，布滿了水泡和傷痕，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但她卻把最后半塊紅薯塞進爺爺嘴里，用虛弱卻堅定的聲音說：“孩子，吃吧，只要你活著就好。”爺爺說到這里，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滑落，滴進茶碗里，濺起小小的水花。

“那時候就想著，只要能活著到陜西，黃河再兇也不怕了。”爺爺抹了把臉，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后來在陜西落了腳，我跟著老鄉學拉纖。每天赤著腳踩在滾燙的河灘上，肩膀被纖繩勒出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了粗蠣的麻繩。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歇，心里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再回河南看看，看看我們曾經的家。”爺爺說起當纖夫的日子，眼中又燃起了一絲光芒，他比畫著拉纖的姿勢，嘴里喊起震天的號子：“嘿呦，嘿喲…”那聲音仿佛穿越了幾十年的光陰，在黃河上空久久回蕩，帶著不屈的力量。

夕陽漸漸西沉，將半邊天空染成了絢麗的橙紅色，余暉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給黃河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紗衣。爺爺指著河心那塊歷經歲月沖刷卻依然巋然不動的礁石，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就像那塊石頭，任河水怎么沖都不倒。做人也得有這股勁兒，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咬牙堅持下去。”

如今，我走上工作崗位，看著熟悉的河水奔涌向前，爺爺講述的那些故事就會在腦海中浮現。每當工作閑暇，我都會泡上一壺茶，氤氳的茶香中，又看見爺爺坐在老榆樹下，看著茶葉在舒展沉浮中講述那些動人的故事。

風起時，老榆樹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我往空茶碗里斟滿茶水，看著河水將茶沫緩緩帶走。遠處傳來船工隱約的號子聲，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年輕的爺爺在河灘上奮力前行，看見太奶奶在洪水中拼命托舉，他們的身影與奔騰的黃河融為一體，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堅韌的印記。而我，也將帶著這份傳承，繼續守護著這條充滿故事的母親河，讓這些珍貴的記憶永遠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