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低語: 黃河口的生命詩行

一、扉頁之下，草木有靈

翻開《黃河口草語》，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黃河口大地的自然之門，青草的氣息裹挾著泥土的腥咸撲面而來。我亦怦然心動，不禁心生歡喜。河子西的曠野在紙頁間鋪展，我宛若看到黃河口大地上，百草豐茂，野花遍地，活色生香，爛漫蓊郁。那些可觀、可食、可愛的植物精靈們，閃亮登場了……

遍布黃河口、神性仁厚的、黃河口人最鐘愛的是曲曲菜；

婆婆丁是河子西的春天饋贈給我的第一波小艷麗；

河子西的草兒千千萬，像打碗碗花這么嬌美的真不多；

根是白的，葉是綠的，籽是黑的，枝是紅的，花是黃的，這種對應金木水火土的是五行菜；

苦菜，是大地苦戀的見證，剜到筐子里便是菜，吃到肚子里就是食兒；

當國際大豆市場波詭云譎時，一片片小野豆在黃河口大地上兀自美麗著；

婆婆納的花瓣是藍色的，像英格麗·褒曼藍色的眼睛，在草叢中向我眨呀眨，清澈而神秘……

每一株草木都有其獨特的生命姿態，每一片葉子都承載著黃河口大地的深情記憶。作者以筆為犁，深耕這片被黃河泥沙滋養過的土地，讓草木次第登場，既是博物者的記錄，亦是詩人的告白。

汪曾祺說，一定要愛著點什么，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草木愛著光陰，作者愛著草木。他愛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每一株植物，所有的顏色都撩人，所有的氣味都親切，他把自己也活成了一株草木。“我用筆寫這些植物的時候，有個奇怪的感覺，時時覺得我右手握著的，不是一支筆，而是河子西的一株草木。此時的我，也是黃河口的一株植物，專心致志只做一件事情——開花、結果，雖然卑微，卻很充實。”無獨有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韓國作家韓江，她稱最滿意的作品是《植物妻子》。在這部小說中，“妻子”最后活成了陽臺上的一株植物。“她的雙臂高高向上舉起，身體呈現深深的草綠色，臉龐變得像長青闊葉樹的葉子一樣光滑，干白菜一樣的頭發上流淌著青翠野草莖干的光澤。”韓江瑰麗奇特的想象，表達的是像一株植物一樣，追求自由自在、純凈天然地掙脫桎梏的生活。在《黃河口草語》里，作者對于每一株草木，都充滿了好奇與探究之心，他將自己也活成了一株植物。這種與草木共生的情感，使得書中的每一篇散文都充滿了生命的律動。這是一個寫作者天賦的自然側漏，一些細微的悸動與碰撞，都是體察生命抵達思悟的密匙，照亮那些未被言說的深情。

二、草木即人，鄉魂的另一種語法

美人如草。在一望無際的黃河口，在美麗的河子西，最動人的，是那些被草葉掩映的愛情。那些面紅耳赤的瞬間，那些懵懂微妙的情感，遺落在河子西，也遺落在我心里——“愛情有多美好，草木就有多美好。我和小芹她們一天天在草溝崖上轉悠：春來拔菰荻，夏天刨菜根，秋天摘野果，冬天翻地瓜。”愛情的種子，一定是跟這些郁郁蔥蔥的植物一起發芽、開花的。“我和小芹緊緊地擠在一起，大氣也不敢出，苘枝挑起的天空那么藍，身下茂密的青菜那么軟，小芹緊緊貼著我，我突然聞到了一股比苘葉還馨香的氣息，感到有點頭暈……”燈籠草照亮的，不只是河子西的大地，還有記憶深處未曾褪色的悸動。作者的筆觸在此處極盡克制，卻讓一片草葉的顫動泄露了所有心事。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它貫穿了人類歷史的長河，被無數詩人、作家和藝術家歌頌與贊美。在這片豐美的土地上，在青梅竹馬的年少里，這份純真的愛戀尤為可貴與珍貴。

文學即人學，景語即情語。作家李朝全說：有感染力的作品一定是在關注人、刻畫人、塑造人。《黃河口草語》分為“菜部”和“草部”，在這兩部篇章里，作者詳盡地描寫了黃河口河子西的每一墩野菜、每一株野草，他不僅抒發了自己對草木的熱愛，同時，將這些野草野菜與身邊的人和事物緊密相連，關照人物的內心與精神世界，展現出人性的憂傷、悲憫、良善、無奈。如打碗碗花中的福苗，苦菜子中的南珊，青青菜中的青青，老鴰枕頭中的花枝，婆婆納中的小藍，荻子中的荻花……這些名字與植物共生，命運在根系中纏繞。當“野菊花”中的父親在講臺上站成三十年如一日的剪影，當益母草化作母親佝僂弱小的背影，當婆婆丁的絨球載著外婆的絮語飛向天國，草木便成了情感的容器，盛滿無法言說的傷感與眷戀。作者就是這樣，在描寫植物的同時，巧妙地將人物和植物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在對自然的細膩描述中，詮釋出對人性的深入洞察與命運的深刻探討。

三、博物與神話：重構草木的史詩

作者深愛著黃河口的每一株草木，他洞悉清晨的風吹過，一顆露珠在草葉上的舞動；明了夕陽西下暮色四合，一枚莢果在葉片遮掩下的羞澀。這些草木以河子西為原點，蔓延到黃河三角洲，乃至整個齊魯大地，它們盛衰有時，四季有序。為了更好地了解它們的前生今世，更準確地知曉它們的生長特性，作者幾乎閱遍了中國古今所有的植物書籍，《詩經》《本草綱目》《神農本草經》《唐木草》《群芳譜》《春秋繁露》《辭海》……擺在他的案頭觸手可及。這讓我們在賞心悅目觀覽一株草木的同時，也增長了見識，開闊了眼界。“將老鴰枕頭的枝子掐斷，讓奶汁自然淌在瘊子上，瘊子很快就會脫落，那些愛美的小姐姐就不用花錢去美容院了。”這可是愛美人士的福音。“我和青青在八月底就能見到薊花綻飛，這種薊花飛揚的景象一直持續到冬天，一粒薊種經過五年的繁殖，不受干擾的話，足以長滿這個星球的表面。”草木的神奇真讓人不可思議！《黃河口草語》不僅具有極強的文學性，儼然也是一部“草物志”，更是一曲生態史詩。作者通過大量的閱讀與研究，將植物的生長特性、歷史文化與現實意義融為一體，從外到內、從古到今、從表象到靈魂，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多維度的植物世界。

作家的筆觸不僅局限于當下的黃河口，他還通過許多的神話故事、歷史傳說與地方民謠，為讀者勾勒出一個充滿文化底蘊的黃河口。在《無法停留的愛——婆婆丁》中，蒲姓老公公和女兒小英在月亮之下救起了身患乳瘤的十六歲姑娘；《那片風情的耳朵——車前草》里，東漢高官在華佗的指引下車前采藥治愈了咳嗽。最多見的，是朗朗上口的黃河口民謠，“天藍藍，水藍藍，河子西薺菜一片片，彎下腰，眼要尖，一把一把裝滿籃”；“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年放牛郎”……這些傳說與民謠，如散發著裊裊熱氣的小米粥，質樸、溫暖、親切、熨帖人心，就像黃河口的涓涓細流，滋潤著讀者的心田，也增強了作品的趣味性與文學故鄉的意味。

四、鹽堿地上，生命的哲思錄

撿一枚草葉在手，仍能感覺到水分在指尖流動，順著葉脈的河床向四面八方流淌，把它從中間撕開，似乎能感覺到它的疼痛與顫栗。作者用盡心血去寫每一墩菜、每一棵草，就是在寫他正在遠去又不能割舍的鄉愁啊！看——“回想著百草豐茂，莊稼滿坡，紅燈籠照亮大地的時代，一株株豐潤的馬虎鈴鐺仿佛又搖曳著來到我眼前，搖得小芹又露出了欣喜的笑臉”；聽——“我留下幾棵小野瓜種，種在紙上，我要讓它給我接瓜。那青黃的鈴鐺滴里當啷，余音裊裊，是我不老的鄉愁。”

然而，作者的文字并不止于對故鄉的繾綣與回望，他以“節節草”為鏡，映照出人類對當下生態問題的擔憂與困境：“當人類向著他所宣告的征服大自然的目標前進時，他已寫下了一份令人心痛的破壞大自然的記錄，在節節草毀滅的路途上，人類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呢？”作者用清醒的筆觸提醒我們： 自然與人類的命運緊密相連，只有尊重自然敬畏生命，才能實現真正的和諧共生。“任何外來物種入侵不加防范，危害性極大，原生態物種生存空間被大大壓縮，生態系統遭到破壞，已成為生態保護的心頭之患。”當自然淪為征服的對象，生態失去平衡，毀滅便成為必然的代價。這種反思讓《黃河口草語》超越了地域性寫作，成為一部關于生命倫理的啟示錄。

五、草木深處，遇見永恒

抽絲剝繭的自發取舍力，使故鄉的每一棵草、每一株菜都能成為主觀或客觀的生命價值載體，這也體現了作者為文之道的共情能力。他不僅關注植物的外在形態，更深入挖掘它們的靈魂。黃河口的草木，豐美葳蕤，不畏土地貧瘠，不怕鹽堿滿地，在溝沿、在地邊、在坡上、在坷垃下、在磚石旁，只要有一絲絲生存的空間，它們就會以生命最美的姿態長給你看。作者郭立泉的創作過程也充滿了艱辛。多少個青燈長夜，他抱恙在身，病榻上寫下這些樸實厚重、綿密靈動、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文字，為傾心打造黃河口生態散文的地標，為這本心血之作的盡快面世，添寫著艱難的一筆。“亙古凡間，草木維系，荒可救饑，病則療疾”，作者在病榻上書寫這些頑強的生命，字字句句皆是痛楚與堅韌的和解與共識。

合上書頁，河子西的草木仍在眼前搖曳。曲曲菜的謙卑，五行菜的圓滿，婆婆丁的漂泊……《黃河口草語》是一幅生動的黃河口畫卷，也是一首頑強的生命贊歌，作者用一本草木之書，將黃河口的鹽堿地變成了精神的沃野。或許，我們每個人都該學會像一株草那樣活著： 在水泥的縫隙里扎根，在風雨中低語，以花朵回應光陰，以種子注解永恒。正如書末那句感嘆：“野菜野草具有天然的美麗和佛性善舉，又有高潔的操守，真是讓人愛不夠啊！”這愛，是對土地的皈依，亦是對生命的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