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的某個時候,一位頭發斑白、略顯滄桑的男子找到我辦公室,開口便問:“你是我的初中同學嗎?”
如此唐突的問題,讓我不知如何回答。在我的記憶中,已經多少年沒有遇到過如此不拘禮節、貿然拜訪的人了,或者電話預約,或者微信聯系,見面總得有個提前量吧。
“同學?”我面帶愧色,搖搖頭。
“哈哈,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初中那會兒,我學習不好,坐在最后排。你們學習好的,座位都排在前面。我的外號你一定記得,三撇兒。”
可事實是,無論他的大號,或者他的別名,我都一概無從記起。
我讓座,寒暄,聊東聊西,想從他快速急促的語音語調中,努力尋找初中時的點滴記憶。可人的大腦,真的是一個怪東西,想記起的東西想不起來,想忘記的人和事,又總不能忘記。
“那個時候,我們個子都很矮,不到一米六。從初中畢業到現在,四十多年了,我只長了三公分。現在還有人給我做這樣的手勢。”
同學三撇兒做出一個姿勢:兩只手握成拳頭,緊挨著,一上一下。
我問,“什么意思?”
“哈哈,兩頭抓住就看不見人啦。”同學笑得前仰后合。
我一邊給同學倒水,一邊笑出聲來。
“前幾年聽說你在電視臺做臺長的時候,我問電視臺的一個人,你們臺長是不是白白凈凈的、一說話就笑、個子不高?那人說個子挺高的。我當時就想,很可能是同名不同人,沒敢去找你。電視臺長,可是大人物呢。”
想想也是,初中畢業快四十年了,我們這些所謂考上學的“驕子”,在那些沒有考上學的同學面前,似乎是高攀不起的“富親戚”,他們是有些自卑的,不敢走近我們。而我們于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距離感,更多的是一種疏離和遠觀,即使遇到大事小情,也不過是聽說而已。如此,在他們眼里,我們一定是略顯淡漠或寡情的。
“這回見到你,我才知道,你后來竟然躥出這么一大截。”同學的手指比劃著,夸張得似乎要把胳膊舉到房頂。
同學三撇兒的手機鈴聲一遍遍響起,他一遍遍掛掉電話,“你說,好不容易找到你,想說會兒話,還這么多破事,沒個清靜。”
“看來你發達了啊。”我開著玩笑,“不會是到年底,你的那些下屬們,追著給你拜年的吧?”
“你真會開玩笑。”同學三撇兒嘿嘿笑著,“做點小工程,不易。”
之后的一次應酬之中,遇到初中的另一位同學,聊起同學三撇兒,自然是他的軼事一大堆,比如上學時愛揪女同學的辮子,比如他常常糾集一幫男同學,去聽某位新婚老師的房,比如和學校駐地村的一幫小年輕,三天五天就要約架,這次為這個姑娘,明天又是為了那個俊俏的小媳婦。
同學的話鋒一轉,說起,“其實,三撇兒,別看個子不高,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人物。他喜歡——嗯——自由生長。”
“自由生長,真好。”同學的話激起我更大的好奇心,于是我一個勁兒地追問,知道了三撇兒更多的探險奇緣。
比如,不知從何而來的藝術細胞,讓他能打一手漂亮的架子鼓,不但每個音符都準確無誤,還能憑著他故意留下的一頭長發,吸引臺上臺下無數的目光。那模樣,簡直就是一位真正的灑脫無羈的藝術家,他在臺上陶醉,別人在臺下陶醉。
比如,他不要任何檔案材料,從一家效益極好的國有企業偷偷跑掉,加入河南一家民營劇團,到全國各地巡回演出。曾經有一個極出名的女歌手,去西安某地演出,當時樂隊里沒有鼓手,臨時請他來救場,他精湛的技藝把那位歌手感動得痛哭流涕。之后,那歌手竟然成了舉世矚目的人物,而三撇兒還是三撇兒。
比如,他可以換上一副裝扮,十分逼真地演唱劉歡的任何一首歌,從高音到低音,從嗓音到鼻音,都極像。還有其他不少特點鮮明的歌手,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比如,他憑著自己的一副好嗓子,“誘拐”了山東某位大企業家的親侄女,從數百公里之外,把她娶到寧陽小城。
比如,他在商海多年,曾經有上千萬元的資產,什么流行啊時尚啊,在他眼里一錢不值,因為他自認為是引領時尚的人。
比如,這個人可屈可伸,生意失敗之后,幾度出國打工,靠出苦力掙回來幾十萬塊錢,然后東山再起,重新做起了生意。
比如臨近退休年齡,有人勸他去曾經的企業找一找檔案,辦理一下退休手續,多少也能有所保障。他前去了解情況,聽工作人員說,在從人工檔案向電子檔案轉化過渡的過程中,他的檔案被前任管理員丟進了碎紙機。他哈哈一笑,“我被銷毀過一回,等于我現在是又活過來了。不虧。”從此再也不去追問。
比如,酒量不行的他,總是要拍著胸脯說,別看個子不高,還就是不怯茬,生就一副壓不彎的脊梁,然后是一個嗓音嘹亮的“喝!”然后不到一半宴席,便被人抬到沙發上鼾然睡去。
在這位同學眼里,三撇兒不是人,是神,地地道道的神,有血有肉,真性情,真男人。
再見同學三撇兒,已經是半年之后的事了。他依然是武浪得不懂敲門,推開門便像一陣風,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臉上流淌著笑意。
這次,他拋開了所有的禁忌,聊起他更多的過往。
他說,“年前我來你辦公室,其實是躲債。那么多的電話,你都聽到了,不是誰給我送禮,都是給我要賬的。年關年關,過年就是過關。不過,現在好多了,春節之后總能有一段清閑的日子。這么多年下來,說實話,我可以欠材料款、工程款,欠公家的,沒事兒。可我從來不欠工人一分錢工資,這是我做人的底線。”
我肅然起敬,看他的眼光炯然。
“你也別拿我當怪物看,我明白你想說什么。我不高尚。但我三撇兒,從不坑蒙拐騙。一次次被騙透,我知道被騙的滋味兒,不好受。”
“你也會被騙?都說你是江湖老手呢。”
三撇兒伸向口袋的手又快速抽回,“你不抽煙,我也就不抽了。”
如果此時,我說一句“放心抽吧”,他一定會抽的。可我沒說,我似乎想看看這位同學的定力。我知道自己內心的偏狹,或者說,我在努力想看清眼前這個人的所有,包括他處世的細節和點滴。
“我被騙,騙到死的心都有。”
三撇兒終于忍不住,摸索著抽出一根煙,點上,開始給我講他的被騙經歷:“那位董事長的侄女跟我來寧陽后,我怕她吃苦,借錢給她開了一家服裝店,讓她風雨不寒。她覺得錢不夠用,我就出國打工,三年我掙回來三十多萬。我去的是日本,做壯工,簡直不是人干的話。回來后我才發現,老婆跟經常送貨的男人有了瓜葛。二話不說,我離婚了。家里的老人過意不去,把她當閨女嫁了,還非得讓我給她掏錢當賀禮,還要買陪送的嫁妝。呵呵,是不是很傻?爹娘說出的話,分量重,我得聽。”三撇兒的煙幾口吸到底,“爹娘才是根。”
我起身給他倒水,“喝茶。”我說。
“你不是趕我走吧?你們文化人講端茶送客。嘿嘿。”三撇兒的笑容淡如輕煙,不像是在聊自己的婚姻變故。
“咱是同學,你大量喝水,放心聊天,我認真聽著呢。”
三撇兒繼續說:“我的錢被騙得更慘。出國回來后,我開始做出國勞務的生意,后來越做越大,幾年就積累了上千萬的財富。一位多年的朋友告訴我,要合伙做一個大工程,需要三千萬,加上他的另外一位朋友,我們三個人,每人出個千把萬,一倒手就能掙三四倍的利潤。沒人跟錢有仇,人在利益面前也總是昏頭昏腦。我不光把自己的錢全部投進去,還為那位朋友擔保了三百萬貸款。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那位朋友卷款潛逃。一夜之間,我就成了赤貧分子,并且背上了銀行三百萬的債務。”
同學三撇兒突然間不再說話,長長地出了口氣。我看著他頭低下去,慢慢喝下一口茶,然后為他續上熱水。我不知道如何讓他放下如此沉重的苦難,如何為他解讀世間的真相,因為對于這個社會而言,我未經商海,不懂其中的復雜,更不知千萬之巨與三百萬元的擔保,是出于友情,還是其他不為人知的緣由。
“人倒霉的時候,喝口水都會塞牙。在此之后,沒多長時間,我與前妻的兒子,剛剛考上大學,拿到了一所知名高校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們爺倆喝酒慶祝。我給兒子說,你馬上十八歲了,就要長大成人了,以后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真刀真槍地面對風風雨雨。我跟他開玩笑,大學期間如果有喜歡的女同學,要盡快搶到手,別拖拖拉拉地像個娘們兒。喝完酒,兒子和他的同學一起去北大河玩,一個猛子扎進去,再也沒有上來。派出所的一位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我兒子出事了。我還說他別亂說了,我和兒子剛喝完酒,把他臭罵一頓。聽到他一本正經的哭聲,我一下子癱倒下去。”同學抹了一把臉,聲音喑啞下去,停頓了幾秒或者幾分鐘,繼續說,“給兒子辦理后事的時候,我真希望躺在那里的是我,不是他。當時在想,命要是能換,花多少錢我都愿意。頭一天,俺爺倆還穿錯了衣服,開著誰當爹誰當兒的玩笑。想想從他很小的時候,從他親娘手里我把他奪過來,自己帶,自己養。這還沒養大,就把他送進了墳墓。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天爺給我開的玩笑,忒大了。”
我沉默著,不知如何去安慰我的同學。
“然后我的胳膊被工程車擠斷,接著又收到銀行的催款通知,并且被起訴到法院……”
假如世間有災難,這是不是最大的災難?命運多舛一詞,是不是就該如此解釋?我如此問自己,也為同學三撇兒的遭遇心疼難過。作為小說家,我不可能將如此眾多的災難,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一股腦地覆壓到一個角色身上。如此,便是小說家的敗筆。但上天可以,上天可以肆無忌憚,無所不為,可以不把人當人,只當成一株可憐的草,讓風雨抽打,讓火燒焦,露出嫩芽就再燒一次。
“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自己救自己。我向法院和銀行申訴,表明我也是受害者。說實話,我要感謝銀行里的一位歐陽主任,她給行長匯報,說這個人太可憐了,前不久干工程斷了胳膊,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兒子又剛剛溺水身亡。所謂天下的苦命人同心,恰恰那位銀行行長,也有一位親人溺水。他把我叫到辦公室,面對面對我說,我調查過了,你確實是被騙的。”
“那么,后來呢?”我問。
“后來,呵呵,我信命了。多少年前就有人給我算過,說我火命,注定無子,當時我還把人家打了一頓。”
“你怎么能挺得過來?”我問,“還真信命了?”
“不管信不信,命中有多少豬頭狗腚,我都得挺住。剛開始的時候,早晨洗臉,我故意讓水流進鼻孔,想體驗兒子在河里會憋得多難受。實在走不出來,我就想從寧陽最高的樓上跳下去,死也得壯烈一回。走上樓頂的時候想起年邁的父母,一個人蹲在樓頂哭了半個下午。我自己勸自己,必須給這條賤命找一條活路。我也琢磨出來了,別人替你擦干的淚,還會再流,自己替自己擦掉的淚,才能開心地活。這么多年過去了,倒過來想想,自從我想通之后,再也沒有流過淚。我曾經發誓,不讓任何人看到我哭。現在我做到了,只有在夢里,我才會哭。這么多的苦,吃到了最苦的核,還有什么解不開?再說了,我還有后來的妻子,還有她帶來的一個小男孩。”
“帶來的孩子隨你姓?”
“哈哈,怎么會呢?我命中無子。”
“你們關系怎么樣?”
“好著呢。小屁孩剛來的時候,爸爸爸爸叫得可親啦。現在上高中了,放學回來,只一個哎,我就知道叫的是我。”
我笑起來。
“我那天也笑著說,別哎哎的叫了,不好聽。有事了,你就叫一聲大哥,順口,沒有代溝,也沒有隔閡,多好啊。他媽聽見我這樣說,白楞我一眼,又把孩子痛罵一頓。哈哈----”
因為下午的會議,我不能留同學三撇兒吃飯,我直言相告。
三撇兒站起身,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次來,我只是想聽你一個建議。下午我要跟你們單位的領導談事。我想租賃他幾間房子,報價高了我拿不出,報少了怕人家看不起。你幫我出個主意。”
我握住他粗硬堅實的手,厚厚的手繭,像一層石板,“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報。還是按市場價報吧,高有高的道理,低有低的因由。”
同學三撇兒哈哈大笑,“拉了一上午,等于白拉,沒個準主意給我。不過,你是咱同學中的驕傲,跟你拉一上午,我也能給其他同學吹吹,也就只能吹吹啦。”
我送同學到樓梯口,他突然轉頭問我,“你知道我的外號為什么叫三撇兒嗎?”
我搖頭。
“我在家排行老三,走路有點外扒,咱俗話叫撇拉,所以叫三撇兒。快六十的人了,我也終于弄明白了,我這一撇,就撇了一輩子,再直溜的路都走得歪歪扭扭的。”
我們一起大笑。
臨出大門的時候,他又突然抬高嗓門,“我的大號,你一定記得吧?記不住小心我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