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賽木齊克鏡像

一

一早，驅車往西南行，阿熱勒托海牧場境內的庫賽木齊克正等著你——不止你，包括去那兒的所有人。

庫賽木齊克為哈薩克語，據說源自一匹駱駝救助了一位老人的傳說。駱駝是如何救助了老人的，不得而知。在你的印象里，駱駝出現的地方，基本都是荒涼的沙漠，因此被譽為“沙漠之舟”，可數日不吃不喝，只要駝峰不倒不癟，就能負重前行，任勞任怨。舊時穿越沙漠的徒步探險、遠征西域的貨運商隊更是離不開它。

小時候，幾乎每個周日，你都會跟著父親去動物園，且每次都要去看駱駝。父親常對你朗誦郭沫若那首寫駱駝的詩：“駱駝，你沙漠的船，你，有生命的山！在黑暗中，你昂頭天外，導引著旅行者走向黎明的地平線……”還有《天上的街市》之類，你耳熟能詳，尤其覺得駱駝很偉大、品格很高尚、很值得共產主義接班人好好學習。于是，看駱駝便成為你們從多數人不知的小門進入城市動物園的第一個節目，也往往是最后一個節目。小門距離圈養駱駝、野牛、長頸鹿等大型動物的場地最近。于是，進得門來，便要急急奔過去，手扶鐵柵欄，朝圍欄深處的駱駝們觀看良久，看它們長時間地、癡呆般地站立著，看它們慢悠悠地、津津有味地咀嚼干草，看它們丑陋的嘴巴上掛著反芻的白沫不斷嚼動，看它們抖動斑禿的鬃毛把圍攻的蒼蠅一次次趕走，有時會從圍墻邊扒拉一把野草伸進柵欄，等它們屁顛顛地跑過來啃食……它們的駝峰幾乎都耷拉著，好像永遠吃不飽喝不足，看上去無精打采，百無聊賴，神情憂郁，對你和其他頑童的騷擾不屑一顧、無動于衷。它們是在想念家鄉呢，你覺得。它們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沙漠，在很遠很遠的西部新疆。你于是思考了一個嚴肅得幾乎犯戒的問題：幾頭思念家鄉、無家可歸、心事重重、彼此根本不親熱、不交流、缺乏集體主義精神的駱駝有什么好品質可學呢？如果有，大概就是那無可奈何中不動聲色地等待練就的耐心吧。但它們等來的只能是被圍觀，巴掌大的地方豈能施展出超乎尋常的耐力優勢，無所事事讓它們變得麻木又愚呆。他們大概最后只能在動物園里死掉吧。

不過，總有幾個人會把駱駝寫進書里。很多年前，一個叫“祥子”的年輕人莫名其妙地將三峰來自新疆的駱駝帶回了那個曾叫“北平”的城市，有位叫“老舍”的作家把這件事記錄了下來，并以“駱駝”作為綽號的形式命名書中的主人公，以示他拉車養家像駱駝一樣辛勞、賣命，夜里還得有余力伺候他那如狼似虎的婆娘——一只遇到虎的駱駝，結果終不會是幸運的。你還讀到過一位名叫斯文·赫定的瑞典人寫的在新疆沙漠旅行的書，幾乎每一頁都有駱駝的身影。很多駱駝因為缺水少糧、持續負重，死在了沙漠里。也有“聰明”的，趁人意志松懈的時候，擺脫了掌控，叛變逃亡，不過最終也是一死。原來駱駝居然也會在忍無可忍之后擇機逃逸，這與你印象中它們對人類的忠誠大相徑庭，雖是老實巴交的苦力，在忍受不了人的壓榨、強迫時，也寧為自由拼死一搏。誰說“沙漠之舟”只會任人驅使，而不會憤怒地把自己這艘絕望的破船掀翻在干涸的死亡之海？

然而，與人類關系密切的動物其實最明自己的價值，那就是對人“有用”。有位新疆作家寫過一匹常年為連隊戰士拉水的馬，總是沿一條路將水車從一地拉到另一地，時間長了，輕車熟路，不用人陪伴、驅趕，即可完成任務，且十分快活、幸福。可自從連隊通了自來水后，它再不能按時按點輕松、快活地往返于熟悉的路途了，只好整日悻悻地、失魂落魄地在院外發呆，似乎與人連在一起的精神紐帶也斷開了，它終于選擇了離去。但又似乎仍放不下一點微茫的希望，這匹對與人的關系久久不能釋懷的馬，獨自在外游蕩了兩年后再度返回連隊。滿以為還能干上令自己驕傲且快樂的活計，可當進入軍營，再次看到那嘩嘩流淌的水龍頭時，它突然扭頭發瘋似的狂奔而出，從此蹤跡全無。水龍頭讓它受驚了、絕望了，或者終于“覺醒”了。那個讓它徹底“失業”的怪物使它明白，自己的價值已然喪失殆盡，“希望”終于破滅。它無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強烈刺激，“臉面”和“自尊”竟被一個擰開就淌水的家伙無情踐踏，自己已被取代，徹底無用，還有什么必要在吃飽、喝足的養尊處優中死皮賴臉地待下去呢，那不是它想要的。雖說與有智識的人貌似有主仆之分，但它并不自感卑微、卑賤，更不會奴性十足，哪怕終于會死在人所不知的荒涼之地，也比忍受不勞而獲的嗟來之食更有尊嚴。

與駱駝相比，馬是不是更應該得到詩的贊美？當然，這個想法很偏頗，是淺陋的“分別心”使然。作家周濤在一篇散文中寫到綠洲中的紅柳，說大風吹來將它連根拔起，風停了，它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只需一陣雨，紅柳就能長成一頭駱駝！”他意思是說，紅柳堅韌的生命力堪比駱駝，駱駝是頑強、堅韌、不懼惡劣命運的勇士，是一個比喻中的尺度、標桿，而不是馬。看來，駱駝有馬所不能比擬的優勢。當然，馬的優勢也有駱駝所不及者，比如速度、靈巧、俊逸——唐僧就不可能騎著一頭駱駝去西天取經。駱駝和馬也同樣能進入人類的藝術，文學、繪畫，同樣是美的，只是各具本性，適應的地域不同罷了，并無高下之分，駱駝似乎只多了些許異域風情的要素而已。所以，你不記得當年的動物園里有馬，有也是野馬，包括野驢。以你有限的閱歷，溫順、耐勞的馬只生活在早年故鄉的村子里，活動于貧瘠的鄉野間，拉車，賣力，不辭勞苦，且談不上美。夜晚，被圈養在牲口棚里，有青草嚼食，有石槽飲水，出行有轅轡披掛，有鈴鐺悅耳，也有眼睛里閃過的鞭影——如臧克家所言。它們被稱為“牲口”或“頭牯”，在人類眼中，顯示著一種卑賤身份。牛馬驢騾同槽的牲口棚、草料堆以及將它們拴在樹樁上的院子，是孩子們眼中的鄉村動物園，泥濘，雜亂，骯臟，卻牛哞馬嘶驢昂騾哼哧，一派生機勃勃。而駱駝呢，只能馱載著重物，積年累月在遙遠的沙漠中沉默地穿行。它沒有出現在你生活過的那片“鄉土中國”里，即使圈養在動物園里，也總歸算是個無用的稀罕物吧，它絕不會憤憤然地把自己視作一個社會的“零余者”。所以，你們這些整日與牛馬驢騾為伴的孩子也基本不會念想起它。

二

你原本以為新疆到處有駱駝的影子，然而，在博爾塔拉，卻只見過一次，在怪石峪。那頭駱駝是供游人拍照用的，趴在地上，很溫順、很安靜，睜著睫毛很長的大眼睛，顯得無辜而落寞，像一片暗淡、殘破的夕陽，或一堆隆起地面的干草。一個男孩兒騎上去，它就開始緩緩地、努力地起身，忽地撐直四條腿。男孩一下子被抬到高處，有點慌亂，但還是沖游客們露出燦爛的笑臉。那一刻，你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鐵柵欄外伸手給駱駝喂草的情景。歲月無休止地前行，新疆的駱駝們居然也不再干老本行了，估計大部分早已失業，即使想搭救那孤絕中遇到麻煩的老人，恐怕也沒機會了。一個沒有傳說、也不相信傳說的時代呼嘯而來，人們被美好的物質現實淹沒，陶醉或窒息。

盡管曾有個令人感動的傳說，在庫賽木齊克，你也沒看見過駱駝，卻看到了無數只“駱駝”組成的山峰，也很溫順、很安靜的樣子，站著、趴著，擠作一團，排成一片，首尾相接，駝峰交錯，擠出無數褶皺、無數曲線、無數隆起、無數凹陷，擠得已經分辨不出其中任何一峰了，甚至擠得已經不像駱駝，而是無數座又堅又硬又渾又厚的巨石，從西天橫越到東天，從眼前排撻至遙遠，如波若浪，若涌若奔，卻瞬息凝固，似突遇沙漠里的颶風，以巋然之軀作著生死對抗，又以顏色的變幻標識出距離的近遠，從駝色到青黛，又從青黛到淺淺的灰藍色暈染——那是天地圈養的一個龐大族群，隱藏著創世紀的混沌物象和地球肇造的密碼、萬物生長的底核……而山巔之上，并非恍兮惚兮、昏天黑地，依然是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山間的云是灰白的，也如駱駝般擁擠著，越是靠近山峰處，越是擁擠得濃密不堪，仿佛在與山峰較勁，要以巨大的柔軟吞沒崗吉格山的磅礴、硬韌。看得久了，你已然弄不清楚，眼前所見，是正在消失，還是正在一一浮現，仿佛時間彌漫到了盡頭。

為了鉆進大山敞開的懷抱深處，你們徑直向南。南面有什么，不知道；究竟穿行到哪兒，誰也說不清。沒有密密麻麻的人間詞匯為所到之處的每個地點命名，庫賽木齊克是唯一的坐標，不是一個點，而是在腳下漂泊、游動的版圖。大概也只有一條曲曲折折、高高低低進入山中的路，大概、也許或終能縱穿而過吧。你想，你們的目的地只有庫賽木齊克，而庫賽木齊克已經在身邊。那條路只是將你們引過來，并非要帶你們去它的盡頭，為何老惦念著道路的另一端，那意味著結束其實不過是所有旅途的一個中間點呢？還不是因為，你們大半生里已經習慣了道路與目的地的對應關系，漫長的旅途時常被等待、急盼的焦灼銷蝕，而顧不上細細品味身邊剎那掠過的一切，慢慢地，喪失了對當下事物的好奇、興趣與珍重之心，在枯索與無聊中變得衰老、遲鈍、昏聵，在庸常、怠惰、瑣屑中度過了忙碌又匆促的一生。

如果說還有點幸運，那就是生命過程里的這類磨損有時會被無目的地游蕩和大地上粗糲、變換的事物終止，如深藏于庫賽木齊克的這條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不計的小路所給予你的。目的地虛無了，過程便成為一切，而一切都將變得緩慢、清澈、美好起來，哪怕歷經苦厄磨難，哪怕只是在回憶的時候才能更深切地感知到。如果一條粗糙、顛簸、荒寂的小路每時每刻都在你的體驗、關注、眺望之內，你也許才能領悟到，從往昔到未來，凡曾等待過你的、遇見過你的，始終伴隨著你的，或中途消失的、離散的，都是命定屬于你的。

三

那就繼續走吧。你心里嘀咕著。

黑色的渣石路兩側是曲線圓柔的山坡，披著一層黃綠色的草，遠看像貓科動物的皮毛，一層層地，好似在漾動——褶皺巨大，仿若一頭橫臥著的、不見首尾的巨獸。看不出是花崗巖、熔巖還是火山巖，盤古時代，大抵都經歷過震蕩、噴涌與燃燒。

前方橫亙著的山脈，也是一層層堆疊、隆起。山頂流淌著一道道白雪，陽光照射的地方，裸露的石頭發出森然的幽光，像刀鋒，像箭鏃，像斷裂的冰縫，像被反復搓皺過的大地床單。

兩邊丘陵夾著的這條窄道，迤邐、纖細，像枯澀的畫筆在一幀倉促完成的水墨中最后添加上去的，彎彎曲曲，卻使整個畫面突然靈動起來。然而無人，一個迎面而來的拄杖的老者被故意省略了，他身后還應該跟著一匹駱駝。

你希望在這蒼茫如瀚海的山里能遇見到一個來自其他族群的人或幾只活生生的動物，激活漫長的靜息，在鋪排天地的無聲大賦里蹦出幾個有聲的詞語，讓此刻感覺渺小如蜉蝣的你也有個可相匹配的參照、對應物。

忽然，車窗外出現了一群駝色的羊，擁擠著迎面而來，聽到刺耳的喇叭，又擁擠著奔向路邊，屁股笨拙地扭動著，咩咩叫成一片，似對你們的冷漠、粗慢表達不滿。它們個頭巨大，健壯、肥碩，形象是新疆的，口音卻是羊界通用。沒料想真的能遇上如此一大群羊，證明庫賽木齊克有讓牧羊人不惜長途跋涉趕它們前來的東西——青草茂盛的牧場。你們對突然出現的羊群很是好奇，紛紛扭頭沖向窗外對它們行注目禮，有人不自覺地張開嘴，似乎也要咩咩叫上幾聲，以示友好、歉意，或是暗自揣摩、掂量每只羊的大概分量。羊群在路邊撒下一溜滾圓的黑色羊糞蛋，毫不顧忌你們在荒涼之地遭遇一個物種的興奮。所幸，你沒有將行走、奔顛的羊與抓飯里的羊腿聯系在一起，羊是羊，羊肉是羊肉，那是兩碼事。在車輪揚起的薄薄塵土中，羊群攜帶著它們的羊肉顫巍巍地走遠了，跟在羊群后面那個你根本沒來得及看清臉面的牧羊人不時揚一下手中短短的鞭子，灰藍色的背影左右晃動。周邊迅速安靜下來。熄火，下車，站在路邊朝羊群離去的方向觀望，仿佛能聽到塵灰簌簌飄落的聲音。思維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就在這歇一會兒吧，你說。

多看看，你好像不曾來過，沒有多少人來過，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來過的人大概很少會來第二次，只有牧羊人才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園。

——冥冥中，庫賽木齊克回復了你一句。

好吧，你默默地說，你確實令人意想不到，我難以看到你的一切。

你看到的每一處，都是我的一切；我的一切，都袒露在你眼前的每一幅畫面中。庫賽木齊克回答道。

你默不作聲，琢磨著它話的真意。

是啊，如此多變、斑駁、復雜，宛如迷陣，此前竟一直缺席于你的視野，若不置身此處，難以想象地球上還有這般存在，就像宇宙的春天殘留下一角，“草木蔓發，春山可望”；就像上天用泥土、石塊、植物創作了一幅矗立天宇的巨畫，因為不太滿意，便揉作一團扔在了地上，又被數億年的風慢慢吹展、吹散，一部分黏連、堆疊、結痂，再難平順、光鮮，就那么皺皺巴巴、凹凹凸凸、幽幽暗暗地起伏、蕩漾著，“攢蹙累積，莫得遁隱”；還像剛剛脫離了蠻荒進入最初發育期的伊甸園，亞當、夏娃尚不知再過多久才能出現，大地上的遺物散落各處，永恒的處女地總也開化不到容光煥發的年紀，“蒼然泛泛，若在波上。”望過去，無論前面還是左邊、右邊，都沉積著、漂浮著色調混雜的油彩，晦暗的、明亮的、不明不亮的，綿延的、片段的、不寬不窄的，木紅、群青、蒼綠、棕黃、灰褐、黛黑，潑灑在走不到盡頭的陳舊地毯上。整個天空都覆蓋不過來的廣袤曠野，一直就這樣孤零零地浸泡在漫漶的時間里、陽光下，沒有等待，沒有漂泊，只有凝固和沉寂。

你們是庫賽木齊克大廳僅有的闖入者，這里沒有主人，也沒有其他客人。人都去哪里了？空曠吸收了所有的言語。千萬年之前的大雨早已停歇。洪水退去，裸露出干涸的莽曠和嶙峋。已經走出多遠了，看到的依然是，草原之外還有草原，戈壁之外還有戈壁，山巒之外還有山巒，達坂之外還有達坂。蒼茫，沉郁，荒疏，岑寂。這是一個無域之陣，一個無限空間，一個視野無阻之處，一個聲音喊出去再不會折返之所……到處是亂石的群雕、斑禿的草甸、傾斜的山坡、干涸的谷地、或黃或綠或株或叢的草，還有低矮蓬生的野花，跳動翻飛的螞蚱、蝴蝶……靜止的光線暈染著巨大的靜默，或是從中滲透出來，矚目中有一種難以觸摸的混沌質感，無法分辨出任何一個單獨的存在，在其中待久了，似也能融化進去。你想象它是凝固的蒙古、哈薩克之舞的組合，是熱烈、歡快、莊重、悠揚的音符突然休止的模樣。但又不是。你無論如何都表達不出它真實的影像或投射于心的鏡像，本與你無關的它已讓你看得兩眼茫然。你清楚，一次無端的邂逅，又如何能周知、描摹它全部的樣貌、脾性、神韻？

四

那就繼續走吧。他們在旁邊嘀咕著。

你以前從不習慣走這么遠，好在有車。連車都走出這么遠，而且還是在山里，每時每刻都在山里路過、路過著，你覺得要變成一個山里的流浪者了。

但連綿的高山風光和奇特地貌并不令你感覺乏味，反而不斷滋生出輕盈的欣悅。它們時刻在變化著，它們其實是活的，不完全是土壤中生長著稀疏且堅韌的草木，更因為那復雜的地形、豐富繚亂的線條在視野中慢慢劃過、散開，讓附在它表面的光影亦隨之不斷變換、明暗閃爍、漂移流動。

走走停停中，你一直驚訝地凝視那些大地的隆起、肌肉的扭動和皮膚的蕩漾。你開始覺察到心中漸漸升起的疑惑：置身其間，你失去了方位感，不知自己是在高處還是在低處，不知是在谷底還是谷岸，不知是在地球的前生還在它的今世，不知自己是一棵棵芨芨草、駱駝刺還是遍地的碎石，但一定是一只極其卑微的東西、一只連駱駝和馬都不如的東西——只會行走，無法思考；只會失語，無法描述；只會遺忘，無法銘記；只能眨著兩只眼睛四處環視，不能凌空御風俯瞰大地……庫賽木齊克讓人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是有限的，難以完全看清它的細部，更難以飽覽它的全部，它迅速出現，又迅速消失，你盡管有太多的視角去看它，卻連一條魚的七秒鐘記憶都沒有。當無法體會和傳達那般感受的一刻，你無奈地閉上眼，只在心中默念起那句：“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

——庫賽木齊克，你如此豐富甚至復雜，又如此單調甚至貧瘠，但最有可能讓人在離開之后還會揣摩你、想念你。你不會在意人腦海中閃動的那些假象，你從不動念，只會永遠地、孤零零地聳立在那兒，讓存在的存在，讓消失的消失，讓生長的生長。

你又聽到了它的回答：任何一個你經歷過的存在，都可能在你心里偶爾浮現，它們注定是你必然經驗的一部分，也許是極少的一部分，就如你早年的經驗的“鄉土中國”、你剛剛走過的這塊陌生之地。而你最終選擇的，你會與它融為一體，如果生命到頭了，就躺下、睡去，慢慢被它們全部吸收，化作它們的一部分。這就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了，庫賽木齊克當然有主人，每個熱愛它的都是，他們在這里繁衍、養育，牽著駱駝、趕著羊群，把孩子抱上馬背，把氈房堆進牛車，跟隨心指引的方向，慢悠悠地四處游蕩，走到哪兒哪里就是家鄉，他們也會永遠安眠于此……

你說，是啊，這恰是與我們的不同之處。我們都是營造一個固定的居所，卻往往讓心去流浪，無依無靠。我們的生活或者說宿命，早被一個叫寒山的古代詩人總結過了，算得上亙古不變的規律吧：“人生在塵蒙，恰似盆中蟲。終日行繞繞，不離其盆中。”

庫賽木齊克平靜地說，不，如果抱有萬物平等的觀念，則萬物所居之處都是天堂，包括你腳下這個人類并不宜居的所在，也包括地球上更為偏僻的區域，甚至包括浩瀚無邊的茫茫宇宙。我聽到剛才你默念的經書，說明你還沒有完全了悟、沒徹底明白。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雖說人不過是你認為的“盆中蟲”，但這“盆中蟲”的某些能力真遠比其他物種更強大一些，比如活動、攪擾、占領、侵害的本領。不錯，這些本領足以讓你們“成為這個世界的闖入者”（切斯瓦夫·米沃什）。

你頓感莫名的羞愧，回答道：是的，這般“闖入”，除卻生命的緣起及本能，更有欲望的擴張和攫取。但像庫賽木齊克這樣的地方，并不存在人工用心用力的痕跡，不具備人類利用的資本，沒有耕地，沒有建筑，石頭是自己長的，草木是自己長的，動物、昆蟲是自己生的，云彩、雨水、陽光是自己聚集的，只有路是它贈予人的，風景也是。好在，你僅僅是一個異端，異端之美吸引了獵奇的目光和行動，卻同時阻止了其他可能造成破壞的欲望。

庫賽木齊克接著說：在幾十年前或更早的年代，人們進入這里非常困難，甚至還有性命之虞，所以，出現駱駝救老人的故事不足為怪——我想，你的猜測是，駱駝俯下身子，挺立而起，用駝峰和脊梁，將老人從山水激流中高舉到了安全的山巖上，就像你在怪石峪看到的那一幕。哦，那是真實發生的一件事。按你的說法，老人與駱駝也是“闖入者”吧，不，不是，這里早就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因為穿過去，兩邊都有他們的家園。

五

你還在想象激流奔騰的河谷時，果然就駛入了一片河谷，它深藏在道路某個拐彎處的下方，被壁立的山巖圍住。

谷內居然有五匹馬，在山根的陰影中低頭啃草，偶爾甩甩尾巴，噴幾個響鼻，十分悠然、自在。它們鬣鬃披頸，肌色紫亮，體健神逸，一看就知是難得一見的駿馬無疑。牧人不在，也許正斜倚著山頂一塊你們望不見的巖石上無思無想地看天，等待自己的馬兒吃飽，然后打馬而去，涉河越山，馳騁草原，回到自己的家里。幾匹馬也遇人不驚，河谷深處，沒有什么能叨擾到它們。它們的眼睛澄澈如水，它們的神態如青春少年。這些散養的駿馬，一定是被博爾塔拉的庫賽木齊克養育長大的，從小自由、散漫，但知道對主人的忠誠和耐心的等候。

有幾絲晶亮的雨線急急地垂落下來，雨點很大，在地面激起啪啪之聲，倏然之間又斂去了蹤跡。雨線帶著一道光，從身上迅速掃過，向遠處飄灑而去。青草的氣息剎那間被喚醒，淹沒了你們的窸窣足音。

河谷周邊盡是山，山攏河谷，故不知河從何來，又往何去。山都不高大，更似城墻壁立，土褐色，布滿坑洞，遠看儼若無數佛龕，大概是風沙侵蝕造成的，或造山運動時的巖漿遺跡。山下散布著一棵棵綠色的樹、一蓬蓬灰綠的草。樹多有叢生者，攢起無數細干撐作團狀樹冠；也有虬龍狀的根，盤曲著探入河水，令柯葉繁密。樹干潔白爽凈，紋理糙然，樹葉皆小而橢圓，密密匝匝，不露縫隙。樹叢間那一脈河水，彎彎曲曲地延伸過來，又彎彎曲曲地延伸過去，水色如土，淺而急，被中間略高的河床扯成幾條，又在遠處匯為寬展的一面。水畔碧草叢生，如低矮蘆葦。

河中遍鋪滾圓的石頭，大小不一，據說其中有名“天山青”者，可以撿拾回去，做收藏擺件。有人脫鞋涉水，俯身良久，左右逡巡，似有相中者，只是不知撿得幾何。河床上橫躺著幾棵枯死的樹干，河岸邊也有。胡楊否？不得而知。大概被山洪沖倒多時。你與幾人閑坐河岸枯木上，遠眺谷中景色與河中之人。良久，問緩緩而歸者水溫如何，皆曰：冰涼刺骨。原是雪山融化之水。果然如此的話，則河水不致于斷竭干涸，所以兩岸的草木才如此葳蕤蓬勃、充滿生機。

看著眼前這一脈流水，想起了高中時代學會的那首《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呀啊

故鄉的河

多少回你從我的夢中流過

無論我在什么地方

都要向你傾訴心中的歌

塔里木河

故鄉的河

我愛著你呀美麗的河……

那位新疆歌手載歌載舞、充滿詼諧的表演仿佛就在眼前，聳聳肩、眨眨眼、擺擺頭，形成了你對新疆最初的印象，熱情、奔放，從不憂傷。將近40年過去，你才第一次踏上新疆的土地，在一條不是塔里木河的河邊，想起了塔里木河。因為一首歌，曾讓你固執地認為，新疆的河，都是塔里木河，塔里木河是新疆惟一的河，所有的河都是它的支流。這是因為，塔里木河在你心的曠野里流淌了太久了，你一直沒有忘記它，并一定會去尋訪它。

念想著塔里木河，你沒覺得對不起眼前這條庫賽木齊克的河。它們的顏色是一樣的，折光是一樣的。倘若有一天，你在塔里木河邊回憶起庫賽木齊克，與今天的念想不也是一樣的么？

很想就這么待下去，看看河谷的正午與黃昏。在涼爽與寂靜中，再望望山望望云望望周邊的奇特草木。庫賽木齊克最令人喜愛之處棲落就在這幽深的河谷中，安謐得像夢境，浮現得似幻覺。夢境與幻覺，會把人變作它們的一部分。于是，沉靜中你看到路過的景色又在眼前浮現，聽到它們的聲音仿佛從往昔飄來。庫賽木齊克的鏡像一一呈現。難道在這里已經待了很久了，時間都跑到別處去了？

眼前清澈、明亮的景色終于讓你掙脫了游離恍惚之感。該走了。心想，這個妙處與你有緣。他們緊接著說，下次到新疆，可以再來看看，一定有所不同。你忽然想起了庫賽木齊克剛才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會再來嗎？

過河繼續往南就是薩爾巴斯套了，它有一個令人猜測的名稱——“黃色的山坡”（哈薩克語意），一定另有一番韻致。但近日山間下雨，阻斷了前行的路。

只好取消計劃，按原路折返。庫賽木齊克電影般的“回放”，又讓你“重溫”了一次。時間似乎并峙又重疊，可你看到的，與來時已完全不同。謎一般的庫賽木齊克。

而此刻，你就像正牽著一峰峰奔跑的駱駝迅速離去，返回遙遠的家鄉。